186 第四十八章 夜色迷茫（1）（1 / 1）
夜深了。
神女宫里还亮着灯，姬千雪埋头在桌案上堆成山的奏折里奋笔疾书。
如今正邪两道的事务都要官，简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好在邪道一面的政务折子有寒江帮助审理，她只负责把关。东陵大陆的一干政务就得由她亲自处理了，凭着寒江和何渊的言传身教，千雪已经能够有模有样地批阅折子。在翻开一份奏请在海城重新设立城主的折子时……她愣住了。
海城，这两个像有魔力一样，那是阿风的故乡。
在那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往事一幕幕像走马灯在千雪脑子里回闪，不知觉已经默默想了很久，想到嘴角含着笑，眼角残着泪。
但如今身在王城，那些日子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连阿风也离开了她。
这些天一边处理东陵政务，一边也没有忘记留意阿风。派去寻找穆临风踪迹的人说他并没有离开王城，而是每日住在翠红楼内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那本是最最契合风少爷的词眼吧，可是现在听来刺耳又刺心。
为什么偏偏是翠红楼？那是他和她初遇的地方，为什么王城里百家青楼楚馆，他偏偏住在他们共同的回忆里？是因为他无法忘记吧……再怎么装怎么逃，也藏不住一份真情。
忽然，一阵阴风刮来。熄灭了桌案上的烛台，屋子里顿时黑黢黢一片，又一阵风，刮跑了几张桌上的纸张。千雪披上外衣赶紧几步去捡，走到床边的时候突然驻足。
阴森森的风将红木窗户扇得直响，一阵寒气袭来，原本就觉得冷的身体更加瑟瑟，似乎黑暗里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透着逼人的压抑。
她正好将那几张纸捡起来，一抬头，对上窗外一双冷蓝色的眼睛，夜天陌？
一只黑色蝙蝠忽然从屋檐下闪过，两点蓝色也在瞬间熄灭。
姬千雪一惊，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蝙蝠飞离的方向追赶过去。
千雪还并不知道东巫山坞有这样一处湖泊。此夜无月，湖中心却一抹比月色还要清绝的光芒，寂寂生寒。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在那光芒之中，仿佛牵引着她一点点靠近。
直到脚底的冰冷彻骨的湖水湿透裙角，千雪才陡然回过神来，赶紧将脚缩回岸上。
她看清了。
清绝的光辉里，是夜天陌孤冷的影子立在当中。水中没有他的倒影，鬼魅一样站在湖中。银色海藻般长发，蓝色寒冰般双眸，耳垂墨钻一闪，指尖墨珍珠也应和出墨色寒芒。
如初见时一样的惊艳，依旧美如天人。只是那冷更深入骨髓几分，比以往任何一次相见都要冷。
曾经让她感受到的那一点点暖意，也早已消失不见。
姬千雪疲惫地低头苦笑，这几日真是奇怪，穆临风重回多情，夜天陌又变无情。似乎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大家都又重新回到原点。这让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她要情何以堪？
夜天陌立在水中央，漠然注视着岸上的女子，并不说话。
“夜……”她一张口又顿住，现在要叫他什么？夜大哥？面对一个与之敌对的人，她叫不出口。夜天陌？这样陌生的称呼，怎么适合他们之间的错恨纠葛。
夜天陌勾起一笑：“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
“为什么？”姬千雪倔强地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还要跟青灵为伍？你明明已经知道是她害死我阿妈！以前结盟是权宜之计，那现在呢？”
“蓝冰芷……哼。”他冷冷哼出这个名字，语气里似乎没有丝毫情意，“她在临死时叫过厉残痕的名字，叫过云罗叫过你甚至叫过穆辰轩……没有我。她根本就不记得有一个我，她的关爱，是假的。”
夜天陌深吸一口气，将几乎泛上心头的难过吞咽回去，笑了笑，莫名凄楚。当青灵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心有多痛？原来伴随他一生的信仰是假的，蓝冰芷曾是他的一切，但她不记得他，多么悲哀。
当毕生的信仰坍塌，当超越的目标也亡故，他什么都没有了。像一只失去方向的纸鸢，与谁结盟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唯一可以做到的是，站在姬千雪的敌对位置，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就像那一刻任命状出现的时候，她穿过层层人群注视着他，眼里只有他，呵，他做到了不是么？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站在她对面的人。
只是夜天陌没有料到意外的发生，千雪居然用东灵珠化解了困境。当冷薇从神女宫偷出灵珠交给他，他更是吃惊－－那个从不臣服的狼族男子寒江，居然会为了这个女人牺牲狼的眼睛！
他不解，更不甘。
千雪再次开口：“小雨是你带走的吧？”
“小雨？”这个名字让夜天陌怔一瞬，随即明了，冷笑，“当然，她要跟我走，我没有反对。”
千雪被他的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蓦地向前一步：“这算什么？你应该已经看见她为你牺牲到了什么地步！就因为你重新选择了黑暗，她心甘情愿刺瞎双眼，只是想让你知道还有人在陪伴着你！你还感觉不到她对你的爱？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爱你？！”
夜天陌没料到她会生气，审视目光里带着疑惑：“怎么？为她打抱不平？”旋即冷笑一声，“你凭什么？”
他说着朝她的方向走近，平静的湖面被划出破碎的声响，哗啦啦，仿佛牵引着世间一切不安的灵魂。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冷蓝色眸光，姬千雪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笑：“我以为这个问题你最清楚。我给了你一双翅膀，寒江给了你一只眼睛，但你的选择是谁？穆临风。那么，谁来给我们这个公平？”
水面在他身体的移动发出越来越激烈的响动，夜天陌冷戾的气息在靠近，连空气也渐渐变得压抑。
他继续冷笑：“还有青灵，也不过是个讨要公平的女子。白鹰对不起她的牺牲，不肯爱她，该死吧？”
千雪忍住寒意，依旧直视他的眼睛：“夜大哥，我说过要将你带出黑暗的，只要你肯。我不是不爱你，只是那种爱……是兄妹。我会像妹妹爱哥哥一样深爱你，保护你，任何痛楚都愿意替你分担。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忘掉……好不好？”
走到湖岸的夜天陌突然停下，此时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面对面，谁也没有躲开目光。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凝视，仅仅只是凝视。
忘掉？
如此简单的一个词，却似乎能终结他的一切痛苦。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无师自通地熟悉这个动作，所以到头来蓝冰芷不记得他，整个东陵都不记得他，谁都不记得他，他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她说，忘记百蛊子，忘记蓝冰芷，忘记自己曾经对姬千雪那样渴望着却隐藏着的感情，接受她所谓妹妹一样的关爱？
那是不是施舍？
是吧。
就像蓝冰芷当时对于他的关切，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她的善良，出于对一个身世凄惨的小孩子的同情，偶然间施舍给他那么一点点阳光，是他自己误以为那就是爱。还遑论什么抛弃？原来他从来不是她在乎的人，根本连被抛弃的资格都没有过啊！
蓝色的瞳仁骤然缩紧，连心疼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真可笑。为什么在那时费尽心力要成为最后一个活着的孩子，为什么要成为百蛊子？如果那时候死掉就好了，至少不会这样卑微地活着，苦苦争取得不到的东西，伤得遍体鳞伤。
蓝冰芷……姬千雪……呵，呵，他到底在争什么？
踉跄着退了一步，腥咸的血腥味从喉咙间涌上来，猛一声咳嗽，咳出黑血，在嘴角蜿蜒。
“夜大哥！”姬千雪赶紧要去扶他，夜天陌一把推开，冰冷的眼眸狠狠逼退她的步子。
“哼。”夜天陌伸出一根手指，轻拭去嘴边血迹。唇角一勾，邪笑，“收起那副假惺惺的关心！我不稀罕。”
“我是真的关心你，你也同样关心我的不是么？我没有忘记在海山你是怎样保护着我。况且你自己也说过希望得到爱……”
“现在不必了。”他冷漠地打断，“我已经不相信爱。其实本来就不该信，是蓝冰芷和你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说到底，都是假的。”
“不是！我没有骗过你，阿妈也一定没有。为什么要放弃相信？为什么不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说过不需要，我不想要那东西。”夜天陌的笑容如死神一样诡谲，神秘，“姬千雪，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吗？”
她不知。
他说：”我想看着你死。“
湛蓝色目光如同寒冰一样包裹住千雪全身，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孱弱得像一片叶子。可是一丝颤抖也没有，笔直的，坚韧的，站在他的对面，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想看着她死。
就像她一开始来到东陵的时候，他千方百计置她于死地，杀死一个姬千雪，造就一个蓝晚鸢。是他一步步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对他曾恨之入骨……但同时，也是这个男人不惜为她丢掉一双翅膀，伤得到现在什么也不剩下。他不相信爱，不懂什么是爱，不知怎样去爱，其实像个孩子。
但他小时候是百蛊子，没有人把他当做孩子。没有人教他，没有人疼他。怎么忍心责怪？
姬千雪朝他笑了笑：“也好，我们之间早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我还是那句话－－就算恨也在白昼之下，即使你放弃了，我也绝不会放弃。”
夜天陌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泛起一层千雪看不透的迷雾，一个有意藏心的男子，没有懂得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看见千雪及地的月白色长裙沾了湖边的淤泥，冷然一笑。就在千雪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时，夜天陌忽而开口，暗含深意：“你看，脏了。”
千雪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顿时煞白。他指的当然不是一条裙子那么简单，白色中染了黑，是她的身份。
夜天陌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听说如今雪邪王了得，为除异己不择手段，杀人灭门不在少数，寒江屠城也在你默许之下，精彩至极。”
千雪咬了咬牙。是的，身为鬼族首领、邪道之王，鬼血在体内苏醒，邪气在身体里流窜，早已经不再是昔日单纯圣洁的神女。她杀过人，甚至间接屠过城，为达目的牺牲过本不该死的人，因为没有办法，寒江说过，不可因小失大。
她可以不作残暴嗜血的鬼首，但不能作手不沾血的邪王！身在那样的位置，怎生由得她自己？
但穆临风是即使挨打也不向百姓还手的巫司，有着为坚守使命不惜被灭门的先人。
他是清清白白的正义，而她已是满手血腥罪恶加身，这是否会成为他们逾越不过的障碍？她能否得到他的谅解与信任？
夜天陌的一席话，点破了千雪心中最大的忧虑。他冷冷看她失魂落魄，终于再次闪入一片黑暗之中。蝙蝠随着夜里去的方向飞驰，瞬间，安静到连水声也静止。
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有千雪还依旧站在原地。冰寒的湖水已经湿透裙角，她有些恍惚。
未来，究竟是否能否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竟也有些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