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如钩（1 / 1）

那天皇上起驾后，许久，我的脑海中都满满是他身上沁人心脾的龙涎香味。父亲和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前厅，晚膳时分才听说大哥跪在后堂，他挨了父亲的打。我过去时，母亲也跪在一边默默落泪。

“父亲。”我扑上去拦住父亲手中沾满血迹的藤条。大哥跪倒在地上，满脊背都是触目惊心的血印。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问。

父亲的脸铁青着，目光渐渐聚拢在我身上，手却抖的厉害，久久地，他突然别过头去，不再睬我，只朝大哥喝道：“你这个逆子。”说罢便要推开我。

我拦不住父亲，只得要大哥快跑。母亲也跪下来哭着说：“这事闹得大了，要是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我怔一下，转头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哭道：“月前宫里便传出信来，淑妃失德，被贬入冷宫，朝中泰辉一流却正得势，你的外公虽已不在，但门生遍及朝野，皇上有意指你入宫。清流……清流虽是自作主张，但错已犯下，便打死了他也是于事无补。”

外公张泰辉年三十为左相，历任四十年，三朝更迭，权倾朝野。外公门生皆称之为泰辉党，父亲当年正是外公的得意门生。

父亲眼中怒意更盛，他把我揽在一边，一把抓住大哥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你是荧儿的大哥，今天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你做，再者，说不定，说不定拖一些日子，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说到后半句，父亲眼中满含热泪，但是连我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无奈。

大哥猛得抬头，双眸清冷，却毫无畏惧，他答：“父亲以为逃得过吗？皇上早已选定了我们谢家，清荧早晚都是宫里的人，这一点，父亲您比儿子更明白。”

我心有些酸，却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父亲。”我轻轻从背后抱住父亲，柔声问：“您要把女儿嫁给皇上吗？”我看见刚才父亲眼中闪过的悲伤，心里一阵苦涩，但想起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身影，心不由得又砰砰跳起来。

父亲转过身子抱紧我，热泪淌在我脸上，他捧了我的脸看了又看，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我却已明白了，微笑着对父亲说：“父亲，女儿愿意的，真的。您不是问过女儿，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吗？女儿今天就要告诉您，女儿就想嫁给像皇上那样的人。”

我刚说完这句话，父亲、母亲以及大哥全都愣住了。

我感觉到父亲将我的手腕攥得生疼，他沉默良久后问我：“你喜欢他？”

“喜欢？”我想了一下，心里涌起丝丝甜意，羞赧地微微颔首。我抬头看父亲时，他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有心疼，有惆怅，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我疑惑，却猜不透那是为什么。

三天后，终于等得宫里来了旨意，着我一月后进宫听封。说起来这是件寻常人家烧香也盼不来的喜事，可府里上上下下，好象只有我和雁云最是开心。

我于是天天数着日子，也天天在想着我要嫁的这个人。他的容貌究竟是怎样的，越想他，就越记不清楚，眼前模模糊糊的就是他一双墨色的眼，完全暗色，好象是温柔的，又好象有几分威严，越想，我的心跳就越乱。我常常会突然笑起来，忍也忍不住。

那就是我要嫁的人啊，这一辈子，他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此生唯一的良人。

在府中最后这一个月里，我随着宫里来的女官学习宫廷礼仪。父亲反复教导我，宫里不比在家里，断不能任性胡闹。

他整日吩咐我要恭顺贤淑、内外得体，可我依然觉得女子娇气刁蛮最是动人。父亲板下脸来狠狠训我，看样子是严厉至极，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气得大哭起来，父亲又赶紧来抱我，又是叹气又是赔礼，直哄到了半夜我仍是不理他。父亲坐在我的床边，轻轻掖了被子，对我说道，“你要是吃了苦，哎——”

多年以后我想起父亲那声长长的叹息，眼泪就想要涌出来，那一夜他怅然坐了那么久，烛芯爆起一个火花，又灭了，此后在宫里独守空帏的每一个夜，我都能想起他清晰的侧影。

大哥是在三年前成的亲，嫂子出身夔西李氏，乃名门闺秀。婚礼的那日，遍目的红色汹涌如海，接连几日热闹不休。本以为我也会像大嫂那样风光出嫁，却没有料到，我只是在一个新月如钩的夜，被抬出了谢府。

那真像一场梦，我甚至来不及记下进宫所走的那条路。那时也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条路，原来，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从此，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家了。

我不爱敷□□，我爱用桃花汁混了白牡丹的粉敷面，因了原本粉色的肌肤，更显得娇嫩无比。我觉得我比在宫里遇到的任何女人都更好看，她们的神情卑微低下，表情如此木讷，我躲在软轿里偷偷笑起来。

我的良人定然会喜欢我的，我那时自信满满，以为美貌就是一切，以为爱，就是一切。

那一天的夜里，我就见到了他——我所以为的良人。那一夜月如钩，满天星子，他的车辇停在殿外，辘辘的车辕声碾过我的心。

他在殿中过夜。宫灯很暗，可那一夜我还是看清了他的容貌。眉如利剑，眸似星辰，他是如此好看呐，我把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牢牢烙在心上，他宽阔的背，修长的腿，以及温暖的手，那一夜之后，我永生无法忘记。

然而，他对我其实并不算温柔。由始至终，他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但他好象很满足，他略带倦意地看了我片刻，就阖眼睡去。然我万分局促，瞪圆了眼睛看他，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伺候他离宫的太监不久便折返回来，奉上许多赏赐，还说我入宫的头一夜就能得到皇上垂爱，日后必然尊贵无比。他们说的这些我那时候根本不在乎，什么尊贵，什么地位，我就是喜欢看见他，喜欢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喜欢他能如我对他一般时时将我记在心里，时时将我带在身旁，可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简单的要求，他竟半分也做不到。

第二日，我被晋为淑嫔，宫监宣旨后便领我入住隹纭宫。之后又是无尽的赏赐，而我却迟迟未再见他。

皇上说过，他最喜欢刚入宫时的我，骄傲而又活泼，一派的天真无邪，日后回想起来，我只是微微一笑。是么，我还有那样的时候，自己都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