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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八点正,顾允坐在主屋饭厅的首位上,专注地检视坐在他面前的喻太,百感交集。
「晨曦,你终于肯回来了……」
喻太呆呆地看着眼眶发红的顾允,不敢说话。他确定他走进了一座「神经之家」!
顾允摇头轻叹,挥手示意一旁的仆人撤下餐桌上的饭菜。
「晨曦,从五年前到今天,我们也不过才第三次见面。我知道,你一定很不明白当初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你也会对我有诸多怀疑,我知道你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干涉晚霞的决定,没有自作主张地留你,你能明白吗?」
他会明白才有鬼!喻太闷闷地点头。
顾允温和一笑。
「你能明白最好。你是跟晚霞一起长大的,八年的感情,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晚霞。据本平伯父和澄所述,成为一位出色的时装设计师,是你自小的理想,对吗?」
「……是的。」时装设计师?哼……他是「师」没错,不过是建筑师啦!
「我想也是呀。」顾允叹息。「我想我们都没有猜错?晚霞之所以会强行把你送到美国去念书,是因为她不想再用『养子』的身份绑住你。她不要你后悔,她想要你看清这个世界有没有能够令你留恋的东西,然后再自行决定要不要回到她这座『冰山』身边呀!这傻孩子……」
冰山?喻太疑惑地看着顾允一脸心疼的模样,脑中想到的是顾晚霞那句「流浪的冰山」。哈!冰山,形容得真好,那顾晚霞的确配得起冰山的冷傲。不过……这个「流浪的冰山」,应该是指他?唉唉……真侮辱了他「阳光男孩」的形象啊!
幸好他不姓顾,也不叫晨曦。
「……晨曦,晚霞终于决定这是你作出抉择的时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选择留下来,还是决定回美国?我只知道,五年了。澈去世五年,许多事情都变了,只有晚霞一直静静地守着这座冬轩、守着澈的灵、守着你们的童年和那残酷的一夜。晨曦,我想我是有责任让你知道真相的。可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你对我的话有任何看法,请你别再向晚霞提起澈,可以吗?」
「为甚么?」喻太出于直觉地反问。
「为甚么?」顾允喃喃地重复喻太的问题,忽然轻笑。
「我也想知道为甚么呀!我们怎么会走进这个困境呢?到底是命运之神的捉弄,还是我们自作孽不可活?这五年来,我生活在这座处处有澈气息的宅子里,时时刻刻都在问着自己。我该恨的,是上天、是本平伯父和澄还是我自己?晚霞该恨的,又应该是谁?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晨曦,你懂吗?」
这个富可敌国、只手可以翻天的男人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童。不知道为甚么,喻太真的被顾允眼中的困惑撼动了。他点点头,却并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个动作。
顾允感激一笑,双手揉着额际,以手肘支持着头部的重量。他垂首,无力面对喻太如火炬般明亮的目光。
「你一定早已知道本平澈的尊贵身份和她难以估计的丰厚身家。可是,晨曦,你不会知道这一切所为何来。本平家父子可以视澈为稀世奇珍般捧在手心,但这背后绝对是有理由的。你必须理解,作为一个在商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成功商人,这种彻底的宠溺绝对是不寻常的。尽管澈的容貌美得当今世上无人能及,尽管澈的聪慧敏感也是世间罕见。晨曦,你应该早就知道晚霞有心脏病?」
终于有一件事是他真正知道的了,喻太这次心安理得地点头。
「那是先天性心脏病,遗传自她的祖母,也就是本平伯父的妻子、澄和澈的母亲。」
不对!喻太这次的反应倒是很正常的惊愕。日本本平家是个历史久远的家族,如果本平澈五年前的死因是遗传性心脏病,而现在顾晚霞也身怀此病,那么……那个他该称作「舅舅」的本平澄,又怎会健健康康的活到今天?在本平澈去世五年后的今天,仍然手握本平家大权?
「我不相信。」喻太摇头。「如果……义母和晚霞都患有这种病,那么……呃,舅舅和义母是双胞胎兄妹,为甚么舅舅仍然健在?」
顾允抬头,迎视着喻太眼中的不解。
「的确,洄也说过,患有这种病的人,根本不可能活过四十岁。可现在……澄今年已经三十六了,还没有发病的迹象。晨曦,你知道为甚么?因为,澄早已做了心脏移植的手术!」
喔……原来如此。喻太正呼了口气,却被顾允激动的神情吓了一跳。
「澄在九岁那年动了手术,得到了一个健康的心脏,从此脱离了死亡的阴影。晨曦,你知道真相吗?那一年,得到心脏捐赠的人其实是澈,但澈拒绝了,她宁愿牺牲自己来救她的哥哥。你明白了吗?晨曦,这就是本平家父子对你义母千般珍爱万般疼宠的原因。你的义母,以她自己的性命,救了你的舅舅。本来这是澈自己的决定,我们也实在没资格责怪本平伯父和澄。可是……晨曦,我想你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晚霞是我的亲生女儿,既然我顾家与本平家族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为何澈去世时的身份是『安夫人』?为何你和晚霞会一直姓安?」
顾允凄然一笑,搁在餐桌上的手紧握成拳:
「因为这是澈对我们的惩罚!她恨本平伯父阻挠她跟我往来,她恨澄断绝她跟我的一切通讯管道,但她更恨我的临阵退缩!她恨我自以为是地认为离开她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她更恨我在我们的婚礼上说出『我不愿意』四个字!晨曦,你明白吗?澈在报复,她要报复每一个爱她的人,她要我们后悔。她要以她的不幸福来向我们证明,我们的自作聪明毁了她的一生!」
报复……每一个爱她的人?喻太打了个冷颤,开始觉得自己已经被拖进了一团混乱中。
「……十八年前,我在日本攻读企管硕士,与刚进大学的本平澈相恋。澈一直不敢告诉我她的身份,因为她知道我的家人非常痛恨日本人。她自小与澄一起在家接受英才教育,到十八岁才被允许同时进入大学攻读社会承认的学位。她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所以一直声称自己是来自新加坡的华裔侨生。可是……半年后,澈怀孕了。我坚持不允许她堕胎,于是澈终于坦白说出她的身份。我当然明白她的苦心,我跟她说,我会与她一起说服我和她的家人。然而,我和澈都低估了我家人对日本大和民族的恨,以及本平家父子对澈的溺爱。我的家人不惜派人到日本把我绑回台湾来,而本平伯父和澄甚至以『养病』为理由迅速为澈办理休学,并把澈软禁在家中。晨曦,你应该明白你义母的为人,她不会轻易放弃!比起我的无计可施,她发出了最严重的抗议——她绝食,甚至不让医生接近她。最后,本平伯父和澄屈服了,他们始终舍不得看着澈自残。他们终于答应了我和澈的婚事,也不惜动用本平家的财势,逼我的家人放我回东京。」
「这不应该是大团圆结局了吗?」喻太不想再接收任何更吓人的信息。不过,天不从人愿嘛!顾允摇头:
「不,就算外来的阻力消失了,可当事人就是事情的一大变量呀!分别近一个月,当我在婚礼上再见澈时,我发现澈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得像个破败的布娃娃。我很生气,我质问本平伯父和澄到底对澈做了甚么。他们没有反驳或回答,可是我却从他们明白表示着谴责的眼神找到答案了。是我!是因为我,澈才会这样折磨自己。我一直都知道澈有心脏病,她不适合这样毫不平静的生活呀!这一次,澈战胜了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障碍。但下一次呢?我不知道我会何时失去澈!她不适合斗争,那会扼杀掉她的生命……于是,我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在本平家特别安排的西式婚礼中,我在那位从英国被特地请来日本的神父面前,说了『我不愿意』。」
咳……这算不算是「□□迭起」?要不然也算是「迂回曲折」了。喻太愣愣地看着顾允,也不敢作出任何评断了。
顾允再度低头,不得不任由悔恨再一次撕扯着他的心。
「澈明白我的一切想法!她当场昏倒了,最后一眼,她给了我一抹凄冷得撼动人心的笑。然后澈被送进医院,也动了一次手术。而我们的婚礼,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为免节外生枝,我父母命我回台湾完成学业,而我也没有再反对。一个月后,日本那边传来澈流产停学的消息。我想赶去日本,但被本平伯父和澄阻止了。再过了一个月,东京传出一则轰动全球的『喜讯』——他们说澈已经决定放弃学业,嫁为人妇。天知道!我从不认为澈非嫁我不可,只是……她的未婚夫,竟是台湾一个无甚作为的富家子弟,俗称『二世祖』!我气极了,行李一收就要冲到东京去。可是……在我出发之前,澈却先来了台湾,来到我面前。」
哇……原来顾晚霞曾经有个早已夭折的哥哥或姐姐啊!喻太开始怀疑,到底顾晚霞知不知道这些往事?如果知道的话……唉,如果顾晚霞能够背负着这些长成到今天,那么,他佩服她!
「澈说,她自愿嫁入安家。在父兄列出来的一长串名单中,她自己选了安可阳。她说,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求我,别再去搔扰她和她的未婚夫。我还能说甚么?难道真要毁掉澈才肯罢手吗?不,如果有人逼我害死澈,我宁愿亲手杀死我自己!我放弃了去日本阻止那个婚礼的念头。我留在台湾完成硕士课程、服兵役,然后依从家人的安排,进入家族事业学习当一个掌权人。最后……五年前,你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当年澈根本没有流产,她带着晚霞嫁入安家,晚霞是我的血脉,而澈已经去世!晨曦,到现在,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当时为何会如此震惊了。」
顾允抬首凝视喻太。
「我的女儿!原来澈一直瞒着我,她爱着我,也尽全力保护晚霞;但到她死去时,她仍然是『安夫人』!你说,她允许晚霞改回顾姓,这却是她的遗愿!晨曦,她多么残忍啊……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错?我该恨我自己的自以为是,澈的刚烈却又是造成这个悲剧的主因!可是……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悔又如何?一切都过去了,澈死了,安可阳死了,只剩下不知道能否安然长大的晚霞……五年来,我天天担心晚霞会突然离开我。我努力完成晚霞少得可怜的每个要求,努力想给她一个无憾的人生。我多么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可是,晨曦,我太清楚你、晚霞和洄之间发生了甚么。这五年,我在晚霞身边,洄也在晚霞身边。我为洄制造机会,把他收为义子,正他的名、给他一个可以站在太阳底下的身份,我以为只要晚霞接受了洄,我就能永远把晚霞保护在冬轩。是我太天真吧!感情这回事,怎么都勉强不来。『晚霞』和『晨曦』或许不可能同时出现,却也注定了永永远远的纠缠不休呀!无论身边有多少个姜洄,晚霞的心,依然早就遗落在你身上。」
「我……」
顾允双手掩住脸,拭去一脸泪痕。
「晨曦,一切都是命。也许你会觉得你和晚霞对不起姜洄,但这就是命中注定你们要背负的包袱。总要付出代价的,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姜洄是注定要成为牺牲者的。我希望我和澈的故事能够解开你的心结,也希望你能给晚霞幸福。」
顾允终于站起身,离开了饭厅,留下喻太独自一人在发呆。
天哪……
喻太终于明白那个姜洄为何对他存有敌意了。原来「他」不是顾晚霞的「哥哥」,而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女两男,必有一伤呢!
一道莫名其妙的三角习题,最莫名其妙的是,「男主角」竟然是他这个冒牌货!
谁来救救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