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景仁宫(1 / 1)
第一章3.景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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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终于走出养心殿,来到院子里。众太监垂首呆立,生怕惹火烧身。他眉头皱皱着,正当青春的身板看起来又僵硬又迟钝。他进西配殿皇帝御用佛堂,在法力无边的佛祖像前烧了香,合掌拜了三拜。回头出来,瞅了总管太监田福印一眼。田福印赶紧带了八名太监悄没声儿跟在光绪后边,拐弯出了遵义门,回头转南,几十米后东穿月华门,直往对面的日精门而去。
紫禁城稀有的几株大树上,知了“吱——瞿——吱——瞿——”地吵个不休,太阳地下的人愈发感到躁热。田太监跟在光绪后边一路小跑,不知高兴好还是烦恼好。高兴的是皇帝没有花架子,不象慈禧太后一出门太监宫女们吃喝拉撒睡的东西全都带上,这省了他的劲;烦恼的是宫里自古“有多大麻烦就有多大权威”,你瞧瞧现在连他在内才九个太监跟着,手里的东西除了佛尘、扇子,就是三个太监背着“御桌”,也太寒碜了。倒是瞧瞧人家李莲英,逢到这时候在人群里梗梗着个脖子,左指右划吆三喝四,多威风!不过能在乾清宫院子里、众多侍卫眼皮子下这么横穿竖走,也足以让其他太监羡慕了。
众太监跟着光绪皇帝出了日精门往北,进了一条南北向宽阔的长街,这街上隔几十步就有一口大水缸,满满盛着水。长街以东便是东六宫,分别是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延禧宫、永和宫、景阳宫。没多少步就来到最前面一个院落胡同口,宫里隐隐传出古筝声,若思若续,象是一个人在树下徘徊思索着什么。田福印咳了一声,侧身紧跑先进了院子,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到!”躬身退到门外左边,恭候光绪入内。宫里的筝声嘎然而止。光绪望了望宫门上三个字:景仁宫,用手指抹了下额头跨进院来。
立时宫里三个少女、几个太监低首趋步跑出来,到宫前月台下跪迎皇驾。稍前跪着的是个皮肤白晰、五官稍有点分散但看着柔和俊秀的女孩,年龄十六七岁上下,叩了头喊:“奴婢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悄悄侧头往北瞅。光绪瞅她那惶恐机巧的样子,笑道:“小菲儿,起来吧。嗯,珍——”
一个声音远远应道:“我在这里呐!”脚步急响,一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女孩带着两个宫女从正殿西边的过道跑过来。她的头发松闲地由中间稍偏左分向右边,遮住半个饱满的额头,两耳上戴的珍珠耳饰晶莹闪亮,下边各垂落三条流苏珠缀震颤摇晃,满面含笑。那笑意由她的眸子深处溢满而流,仿佛云霞铺满天空。“皇上,见起完了?”她卷着一股香气跑到跟前,缀着萱草花、叶和蝴蝶的长裙摆角一勒跪下叩头,“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快起来,快起来,”光绪伸手扶住她的双腋,等她站起来便紧紧搂住,在太监宫女们又愕然又惊叹的目光中原地转起圈子。女孩双腿自然向上翘起,小巧的鞋儿斜向下方伸出,胳膊张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光绪盯着她的眼睛,又盯着她的小嘴。上唇细细涂红,下唇只涂中间,真是“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她的眼睛也一直瞅着皇帝俊朗的面容,光绪突然感到人间触手可及的美好。
“皇上,放我下来吧。”
光绪又转了两圈方才止住步,那女孩却又赖在他胳膊上不愿下来了。她从衣襟里取出香帕,轻轻揩去皇帝额上的汗,拉着手往宫里走。小菲儿已带着两个宫女回宫沏茶去了。
这个女孩就是珍妃,姓他他拉,年龄才不过十五岁。不过现在她还不能称“妃”,而是“嫔”。按清朝的后妃制度,后宫共分九级,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宫女(潜在的后妃)。现在工作单位讲职级、评职称,清朝后宫也是这样。“嫔”的级别比“妃”低,好比“副教授”跟“教授”一字之差,待遇、地位差远了。这里以“后”、“妃”、“嫔”及“答应”做个比较,以年例用度为例(每年批给的东西,一长串,此仅举三项):“皇后”白银1000两,里貂皮40张,云缎7匹;“妃”为白银300两,里貂皮10张,云缎4匹;“嫔”则白银200两,里貂皮4张,云缎2匹;而“答应”呢,白银只有30两,里貂皮没有,云缎更他娘的别想。服侍的宫女人数,“皇后”可用10人,“妃”、“嫔”均6人,而“答应”只2人。还有一个重大区别是住所,皇后至妃嫔均有专门宫殿,贵人以下则住在一块,乱鸟一堆叫喳喳乱哄哄,皇帝去了瞅谁的是?实际上,自嫔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就是没什么头脸的身份。
珍嫔于前年,光绪十四年十月初五经宫廷选秀,被定为“嫔”,一同中选的还有她的姐姐瑾嫔;光绪十五年(1889)正月,于皇帝大婚典礼前先期入宫,以便跪迎后宫之主——叶赫那拉皇后。这个皇后是慈禧太后的亲侄女。光绪皇帝终其一生,就这三个媳妇,其中最喜欢的,便是珍嫔。喜欢的理由自然不少,最主要的,则是两人脾气相投,性情相合。珍嫔与皇帝慢慢走着,一级级迈上月台的台阶。她薄薄的棉布对襟小衫是白底密黑点纹的,胸前缝着四对褡袢扣,散出又甜又香的味道。
光绪抽了抽鼻子,“洒的什么,这么香?”
“奴才先谢皇上的赏,”珍嫔翘起嘴唇,一双眼睛更加妩媚动人,“洒的皇上赏的那个英国香水。”说得很象绕口令。两个人对对眼,觉得很有意思。
“噢,是张荫桓,今年二月回国带的。不过不是英国,是美国。——怎么挽着袖子?”
珍嫔举一举长着细小茸毛的左臂,“奴才刚才正在膳房学做菜。”
“唔?”
“皇上小心,过门槛了。皇上,你不是喜欢吃羊肉吗,我想夏天太热,吃那种热的,你会不舒服。所以,我寻思能做一种凉的羊肉,不但美味,吃了还可以消暑。”
光绪一转身,“那去看看。”入景仁宫大门不过几分钟,他方才的憋屈烦闷已经消去不少。珍嫔高高兴兴偎在皇帝身边,走起路来一起一起地翘脚,简单挽起的“两把刷子”在宽脑门两边微微摇摆。
“皇上,这个月下了好几场暴雨,听说永定河决了口,那边百姓还好吗?”
“大水冲了不少百姓的房子,朕已责成李鸿章堵永定河口。今天又发了钱米,赈顺天各地的灾民。朕希望他们能得到妥善安置。朕刚刚新政,要是哪年能不碰上这些天灾就好了。”
“皇上一片圣情,臣工们尽心出力,百姓们再苦也会感念皇恩的。”
光绪深深地点头,拿手抚了抚珍嫔漂亮的“两把刷子”。景仁宫为二进院,膳房在后院殿的西次间,入门见灶台上横一块大菜板,上面放着一大块羊肉,已经仔细剔除了白脂肉筋,旁边排放一柄大刀,一柄弯形小刀。
珍嫔拉光绪坐在一张黄缎椅子上,把右袖子挽上去,“皇上饿不饿?要饿了,先给你做个菜吃。……那奴才接着学做这道菜,皇上做个监督吧?”光绪点头,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好,瞧着珍嫔丰腴灵动的背影。光绪每次看到珍嫔这般面色红润、血气旺盛的样子,就会觉到一种生气,感到生活的美好。
田太监朝执事太监、景仁宫宫女们递个眼色,众人上来打扇,宫女端奉茶水。景仁宫后殿前一株大榆树落下巨大的树荫,罩得宫里非常清凉。两个宫女将大羊肉稍微翻转些,珍嫔提起小刀在上边剔剥了会儿。光绪瞧她们有些扭捏,便道:“刚才怎么样就怎么样,只当我没在这儿。”珍嫔回头笑笑,拿起大刀,说道:“皇上可别吓着了。”便“咣咣”砍起来。光绪欠身看去,一块大羊肉被砍成三段,每段五斤左右。另一个宫女在灶上支了个铁架子,捅了两下火蹿出晶亮的火星。空气的温度立时升高了。
“皇上,”珍嫔过来俏皮地拜了个万福,“先要做烧羊肉。会很热,你先到院子吧。哟,对了,让菲儿给你弹曲古筝可好?”
光绪的确有些疲累了,起身来到到院里。太监们搬凳移茶,宫女抬来桌子,摆上桃子、苹果等时令水果。他围着大榆树转着瞅,只见树皮上嵌着一个个小皮壳,无数蚂蚁在其间爬上爬下。一扭头看见菲儿搬来古筝坐在前殿后屋檐下,想:“倒很少见,主子挽了袖子割肉,宫女却闲静地弹曲儿。”不过珍嫔入宫快两年来,多有常人所无之举,他权作有趣罢了。
“皇上,要奴婢弹什么?”菲儿启齿一笑,娇羞里透着些朴实的味道。
“还是《高山流水》吧。”
菲儿团衣坐到矮凳上,两臂同时提起,小脑袋自然地歪到一边,右手指降到弦里,朝上反驳一下,院子里响起饱含古意的“铮”然一声。光绪在新搬来的藤椅里躺好,轻轻摇晃,听着乐声流淌,在脑海里化做嶙峋起伏、远远近近的山水图画。一会儿鼻子猛然闻到炙肉的浓香,睁眼看见珍嫔在雕花窗格子里用木叉子举着羊肉,放在焦炭上烤。珍嫔发现光绪在瞅她,调皮地做出几个鬼脸。光绪觉得布满疮洞的心一下子平复了,在波云诡谲、人心险恶的深宫大内,他第一次享受到生在人世的惬意。
午饭快到了,田福印问光绪:“皇上,御膳是传来景仁宫?”
光绪点头。太监们正要把三张御桌安在正堂,光绪摆了摆手。等御膳传来,传膳太监先查看每道饭菜中银制的三寸试毒牌变色不变色,再亲口尝尝,然后垂手对光绪说:“皇上,请用膳。”光绪随便吃了两筷子便赏给了太监、宫女们。他预备了大胃口准备享受珍嫔的美味。两个人在前院正殿的西次间,算是珍嫔的寝宫兼客厅用餐,除了烤羊肉,还有葱丝拌肉丝,又有一个红煨羊肉,一个汤是羊肚羹。这几个菜都是特为放凉了送来。
“全是你做的?”
“嗯。皇上饿了吧?快吃吧。”
珍嫔又重新梳妆了一番,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个髻,两鬓又松又软地垂下来。光绪先吃了两口已经凉透的烤羊肉,又香又脆。他指着羊肚羹汤,“膻不膻?”
珍嫔作个鬼脸,“皇上,尝尝嘛。”
光绪品了一匙,有点微微的膻味,可是正因此味道非常美妙,真不知比御膳房那些手艺强了多少。
“珍嫔,真不知你还有这门手艺。”
“手艺不算怎么样,是肉好。皇上,这可是正宗蒙古草原的羊肉呢。”
光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年春,奴才有一次去颐和园给太后请安,碰上内务府上驷院大臣那彦图的福晋荷子。无意中说起皇上爱吃羊肉,那时候我还不知该做什么。荷子福晋说正好府上有人要回科尔沁草原老家,平常不知该孝敬皇上点什么。这次让他们回来时捎些肥羊,再带上蒙古的草料,养在那府里。几时要用,她就派人送来。”
光绪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但突然想起一件疙疙瘩瘩的事来,道:“荷子福晋听说有孕了。你记着派人给她送些补身子的东西去,东西我让内务府安排。唉,那彦图还有心思给我准备羊肉,那尔苏死了,他得多悲伤啊!”
珍嫔听着,大颗大颗泪珠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