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杀鹿帮的山寨在鹿鸣山的山坳里。帮众一百七十三人,都结拜为兄弟。大哥邱震霆,力能扛鼎,弯弓可百步穿杨,持刀可十步杀一人,宝马烈酒,快意恩仇。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术,过去以摸人荷包为乐,自来到鹿鸣山后,但有弟兄劫来宝箱宝匣的,都请他开琐。三哥本姓侯,因喜爱训练鸟兽,又可驱鸟兽为己用,得了个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术,自谓“骗死人不偿命”,本名已不为人所识,只称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个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只因山寨中叫惯了“哥”,大家也就不计较,她最喜欢熬煮毒药,设计机关暗道,不过本帮兄弟有个头疼脑热,她也能药到病除,此外她还足智多谋,是以的了个绰号“辣仙姑”。
这五个人以下自然还有六哥七哥……一直排到第一百七十三人。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进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声,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半个多月前,猴老三和辣仙姑驱赶梅花鹿兼用毒烟,活捉了冷千山,还缴获四十万石粮草,全寨上下欢欣鼓舞。三天前,帮众又见一支楚军驻扎到了鹿鸣山下,于是故技重施,用毒烟和梅花鹿搅得他们好不狼狈。正打算再杀进去俘虏个草包将军,兼赚点儿过冬的粮草,岂料邱震霆竟回寨里说句:“缓一缓,那来的人是程亦风。”
有人问:“程亦风是哪个脓包?”
邱震霆立马一巴掌抽了过去:“不是脓包,就是姓冷的天天骂的那个,叫士兵都回家种田的。又听说他在北方跟樾国人打仗,救了不少楚国人的命——他奶奶的,这人有趣,老子想会他一会。”
于是那一晚,邱震庭亲率了几个好身手的兄弟到程亦风的营动静,正看见兵士们一批批往外面的空地上扯。邱震霆当时一拍大腿:“奶奶的,这书呆子狡猾,想给老子摆空城计,劳资才不上当,让他累一晚!”当即带着手下回到山里,呼呼大睡。
到了白天,他又派了兄弟上去查探程亦风的动静,回说大军拔营,向后退了半里地,重新扎营。辣仙姑一听,即笑了,说:“得,怕咱们放烟呢,就晚上去熏熏他们。”
于是这天晚上,邱震霆带了手下,蒙着脸,让辣仙姑提着烧烤之后会放出毒烟的石头,下到静悄悄的军营边。他们吃准了程亦风大军疲惫,必定不会再埋伏一个晚上,就依计划行起事来。
辣仙姑放完了毒烟,叮嘱一句:“小心别熏死了自己。”就回山上等着听好戏了,谁知过了一个时辰,众弟兄们垂头丧气来报:着了道儿了,快放姓冷的草包,大哥还在山下当人质哪!
留在山上的二、三、四、五当家们不由大惊,要问个究竟,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只好乖乖地交出冷千山去,又等了许久,才见邱震霆回来。
众人都道:“大哥,这仇非报不可!”
可邱震霆大掌一挥:“不,你们别胡来。程亦风是条汉子,俺得堂堂正正地跟他较量一回。”
四人一听可急了:“大哥,这可不行。单看姓程的今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给救走了就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见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这姓冷的成天骂程亦风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风今天完全可以不理这人的死活,只带了粮草回去向狗皇帝请功领赏。可他却宁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这种胸襟,这种肚量,这种——那个啥,以德饱怨,他决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一看,大哥的牛脾气上来了,多说也没用,相互使个眼色,一齐退了出来。
即聚在一处商议对策。那管不着以为,扣押山寨大哥,是奇耻大辱,他要去偷了程亦风的官印和兵符;猴老三说,他要叫程亦风的坐骑发癜,一天摔程亦风四十八回,跤跤朝向山寨的方向,给大伙儿磕头赔罪;大嘴四道,他要上程亦风的部队里是散步谣言,让大家难分真假,相互猜疑,不听号令。轮到辣仙姑了,她眼一瞪,先来拧老公的耳朵:“没出息的家伙,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人家摔几个跟头叫打胜仗么?大哥能答应么?”
猴老三对付鸟兽的本事出名,但是怕老婆的市集在山寨里同样出名,除了讨饶之外,什么也不敢说。管不着和大嘴四见这情形,一思量自己的计策,也是难登大雅之堂,便问辣仙姑:“老五你看怎么才好?”
辣仙姑道:“两位哥哥别误会,你们不比我那不成器的老公,你们两位讲的都是自古兵家常用的计策。不过,咱这回对付程亦风赢固然重要,但更要替大哥保了面子,甭管咱们私底下用什么狠辣的法子,面上看起来得堂堂正正。”
三个男人都点头称是。辣仙姑垂头思索了片刻,就跟他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番。三人想了想,都觉此计甚妙。辣仙姑便又同他们编了一骗哄骗邱震霆的话,四人商议已定,齐齐又到邱震霆的房里来。
邱震霆正在鹿鸣山的山势图前发愣,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有三千人,俺还不够两百人,怎么打才能赢呢?”
辣仙姑从后笑道:“大哥,放心。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我们包管你胜得漂亮。”
邱震霆转脸看:“你倒说说——阴谋诡计俺可不要。”
辣仙姑道:“呵,我还没开口,你就先瞧扁了我,倒叫你见识见识我辣仙姑的本领。”当下指着地图道:“鹿鸣山有六六三十六座山头,七七四十九条山沟,咱们久居于此,自然比程亦风的兵队熟悉山路。大哥要不想落个本地人欺侮外地人的名声,就不能在山里打。不过离了山地就失了屏障,对咱们很不公平。鹿角溪是大青河支流,咱们背山面水布阵跟他们打,就谁也不吃亏。”
邱震霆说:“这个好,你接着讲。”
辣仙姑道:“他们本来计划进山作战,没有备得船只。但是咱们要是过河去就无处退避,也难以支援,所以咱们可提供船只给他们。咱们的船只有限,他们能过鹿角溪的人也就有限,这样就不会出现咱们以少敌多的情形。”
邱震庭拍掌:“好极!”
辣仙姑道:“朝廷的军队打仗都是先用箭的,那咱们也先放箭,另外准备一些盾牌,待他们过了河来,咱再用刀子跟他们干。”
邱震霆点头说好,又道:“那再来呢?”
辣仙姑两手一摊:“我只管计划在哪儿打、怎么打才公平,要怎么打赢,那当然是大哥的事了。”
邱震霆愣了愣,搓着两手道:“不错,不错。这时候才真要用到战场上的兵法了。他奶奶的,俺要公平地和程亦风打,可不是傻站在这儿等他来打。他敢三更半夜跟俺摆空城计,俺也能大白天跟他玩个异军突起,嘿嘿,等着瞧!俺也要叫他尝尝老子带兵打仗的厉害,让他把这四十万石粮草输得心服口服!”
邱震霆自找师爷给程亦风下战书。辣仙姑等人也不闲着。管不着仍旧负责盗取官印兵符,天没黑透就溜出去踩盘子了。大嘴四因能撒弥天大谎而面不改色,辣仙姑叫他选几个艺高胆大口风又够紧的弟兄,依计组一支队伍做扰敌之用。因这其中有用得着猴老三的地方,是以猴老三也跟去帮忙。临走,他看妻子把瓶瓶罐罐都搬出来了,就道:“你又想弄什么毒水毒烟?大哥知道了可要发火的。”
辣仙姑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是老娘炼了好久才炼成的一种油,用来涂在盾牌上可以把木盾牌变得比石头都硬。再把盾牌翻过来,又可以当成小船划过鹿角溪去。有了这宝贝,咱弟兄就都成了刀枪不入的神仙,不怕打不赢程亦风!”
猴老三听了大喜,一把搂着妻子道:“娘子不如给我做一副盔甲,我穿上了神勇无比,叫大哥看看我猴老三除了支使畜生外,也能打仗。”
辣仙姑啐了一口推开他:“去!这还用你提醒?老娘早就预备好了,咱们两公婆一人一身,好好的威风一回!”
猴老三更乐了,把妻子抱住狠亲了一口,待辣仙姑骂出“要死”时,这人已经跑出门去。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风讲定的时间。一大早,邱震霆就点了一百二十名兄弟开赴鹿角溪,嘱咐其他的四位当家带着余下弟兄们守护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时,他把一百二十人编成了六组,每组二十人,其中五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还有一组绕路到溪水上游,暗中渡水绕到程亦风军后。
这话才吩咐完毕,就听辣仙姑在后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哥的异军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约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战,你这样到了鹿角溪边,程亦风看你只有一百人,便也只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晓得你还有二十人预备偷袭他,岂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诉他你带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么解释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这你可难不倒俺。”当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个十六人组和两个十七人组。外头看都是长四横五的方阵,但内中却有空挡。“我听说,以前有些将军出门打仗,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有八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二、三十万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还可以拿稻草人充数,变出一百万大军,没交手,先就把对手吓破了胆。”
辣仙姑听了笑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使诈,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试,有些又要叫做阴险毒辣的勾当。”
邱震霆道:“所以行军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过,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简单——跟正人君子比试,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计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阴险毒辣的无赖招数。”
得!辣仙姑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无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热闹怎么样?”
邱震霆哈哈一笑:“怎么?跟老三闹别扭了?”他生性豪爽,虽然这样打趣,却并不是真的要询问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不待辣仙姑回答,已挥手示意大伙儿前进:“想看就看吧,不过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少了根头发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哟,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杀鹿帮的人熟悉山路,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边。
众人一看,程亦风也带了六个横四竖五的方阵共一百二十人。大约是到得早了,已经用预备好的船只渡过了溪水来,现下整整齐齐将阵摆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对程亦风遥遥拱了拱手,又向身边的人道:“果真是个守信的。读书人不是奸诈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样。”而旁边的辣仙姑却在心里冷笑:“这还不迂腐么?说是对等兵力,还真的只带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摆阵,自断后路,简直是傻瓜才做得出来的。不过……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诈,大哥可要吃大亏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双方阵势都摆定。看那边程亦风一举手,战鼓声响,楚军就像是点将台阅兵似的,步伐整齐地压了上来,第一排都是拿长枪的,第二排往后多使军刀,明晃晃的,横在胸口的同一个高度,连成一条线。
邱震霆这边抓了抓脑袋:没见过这种打法!
辣仙姑也皱着眉头想不通: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还是老奸巨滑?不过她正纳闷的当儿,听头顶上“戛戛”呼声,一只青鹞正盘旋欲下。她识得这是猴老三所驯之物,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暗号,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里很是高兴,盘算有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便不用担心程亦风在鹿角溪使诈。当下对邱震霆道:“大哥,看来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叫他瞧瞧咱们杀鹿帮好汉的厉害。”
邱震霆道:“难道俺还跟他客气吗?”大掌一挥,吆喝道:“把箭战给省了!兄弟们,上!”土匪们这几天来议论不止,都认为是书呆子冤大头送上门来,早等得不耐烦了,听令,全哇哇乱叫,挥舞着棍棒刀枪杀将过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开打,立刻就混到战团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后面观望,看程亦风也是不亲自上马的,楚军把船只在溪水中扎成一座简易的水寨,程亦风就在水寨上居高临下地指挥。辣仙姑暗笑:好一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将军!
交锋还没一刻工夫,只见水寨上的程亦风向身边的一个小校说了句什么,便有金声刺穿了战场的混乱。杀鹿帮的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楚军就已迅速地向水边退去,连帅旗也不要了,红的黄的,大大小小丢得满地都是。
土匪们可乐了,嗷嗷大叫。邱震霆高声呼:“弟兄们,前三阵给我追着打。后三阵殿后,把帅旗都拣起来,也好做个凭证!”
土匪们早就杀来了劲儿,何用他吩咐,也不管前三阵后三阵,都朝水边冲锋,追打楚军——夺取帅旗以为胜利凭证,这是正规军交战时士卒们回去向主帅领赏用的,拿的旗子越多,旗主的官阶越高,表示战斗越英勇,相应的奖励也就越高。邱震霆道听途说了“拣旗子”一节,以为这是正规军交战的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心道,既然和程亦风光明正大地一决雌雄,这规矩不可废,便要求手下也拾旗子。而土匪们哪里顾忌这些?他们只晓得杀人越多,抢的财务越多,本领就越大,是以都不听邱震霆的号令。而这正歪打正着地弥补了邱震霆计算的失误,争取了时间,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楚军,眨眼的功夫已把敌手逼到了水寨上。
楚军退无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长枪,而后排的军士则弯弓搭箭,向杀鹿帮的土匪们射来。
先前因为邱震霆喉了句“把箭战给省了”,有些土匪近身搏杀时觉得盾牌碍事,已经随手丢开了,此时见对手骤然放箭,卧刀闪避之外,只有暗叫“死定了”。幸亏还有些依旧拿着盾牌的人,及时护到阵前来,形成了一堵盾墙,这才使众人免于葬身箭矢之下。
邱震霆自己就是没有盾牌的,不得上阵前去,骂了句粗话,从背后拿过弓箭来,拉满了,瞄准水寨上程亦风的脑袋,但放箭时却把手稍稍抬高了些,“嗖”地过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风的冠帽。他瞧见程亦风身边的小校惊慌得手脚乱舞,连拖带拽,要把程亦风拉下去。
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阵前的动静,看他还怎么发号施令。
可是程已风跟小校纠缠了片刻,竟好似呵斥一般,把小校赶了下去,自己还立在水寨上不动。
邱震霆大为诧异。杀鹿帮的众土匪们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这情形都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书呆子,我们老大放你一条生路,你倒不识好歹!看爷爷射穿你的脑瓜子!”乱糟糟的,真有好几支弓箭瞄准程亦风。
“不许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语,“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胆识!”
“大哥!”辣仙姑也来到了阵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趁现在把这姓程的拿下,咱们就赢定了。”
邱震霆直摇头:“不行。俺恩他约定光明正大的比试,就是为了要叫他输个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还怎么服俺?谁都不许害他的性命!”说着,命令手下继续朝楚军的盾牌阵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脚:这个傻大哥,还敬重那姓程的!不晓得人家有多奸诈,就是吃准了你不敢杀他!
担心再拖下去就延误了战机,辣仙姑“呼”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身焦黄色的藤甲,纵身跃出阵来,叫道:“大伙儿别耽搁了,咱们这就冲过去!”
众人无不大惊,尤其当看见楚军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飞过来,邱震庭赶忙也跳出了军阵,挥起大刀来替她化解。
可是辣仙姑毫无惧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飞来,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边滑开,根本伤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杀鹿帮的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边楚军也看出端倪来了,放箭的速度大大减慢。
辣仙姑高声对帮众道:“大伙儿莫奇怪,这藤甲上涂了我秘制的油脂,可以刀枪不入。而你们的盾牌上也早涂了这种油,不信你们瞧一瞧!”
众人听了,有的就翻过盾牌来看——别说连一支箭也没插进去,就连凹痕也不见,登时大喜。
辣仙姑道:“楚军的盾牌也是刀枪不入,不过他们的盾牌是铁铸的,根本不能拿着作战。咱们就不同了,且冲上去,看他们能把咱怎样!”
众人纷纷道:“不错,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即以盾牌开道,又向溪边水寨进发。
辣仙姑看邱震霆呆呆的,道“大哥,你不会又觉得我用阴险卑鄙的伎俩吧?”
邱震霆呵呵笑:“哪里,老五你可真高明。早告诉俺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俺早杀过去了,说不定都把水寨拿下来了!”
辣仙姑笑笑:这死脑筋的大哥!
不多时,杀鹿帮开到了水寨跟前。水这的楚军虽然盾牌防线依然连成一片,但船只已经解开了,这时迅速分散,向对岸撤离。杀鹿帮的人见状都骂道:“胆小如鼠,见到爷爷们就吓得尿裤子了!”又问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该乘胜追击,但是船只咱都藏在上游,恐怕取了船已来不及了。”
辣仙姑听了,道:“大哥,这盾牌不怕水可以当成船划过对岸去。只不过,咱们渡水的人有限,万一姓程的在对岸还有埋伏……”
邱震霆道:“这个不怕,老五你难道忘了我还有‘异军突起’么?”
辣仙姑一呆:“话是这么说……”不晓得管不着窃取官印兵符有没有得手,也不知大嘴四和猴老三部署得怎么样……
她思量间,邱震霆已经命令手里有盾牌的士兵先行渡水,没有盾牌的继续向楚军放箭以掩护己方。杀鹿帮诸人本来熟悉水势,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哪里深,哪里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们一人一盾,各自为阵,行进速度比楚军的船只还要快了许多,转眼就撵上了楚军的队伍,有勇猛的,挥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面盾牌来准备渡水,临行,将这边剩余的部众交给辣仙姑。无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面,只见上面浮了厚厚的一层油脂,太阳光一照五彩缤纷,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来了,不会泡坏了没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尽可以放心,这些盾牌上的油都涂了七七四十九道,里面的涂层早已坚硬如石,外面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紧。”
邱震霆便放下心来,说句:“老五这边就你看着吧。”将盾牌往水里一掷,飞身纵了上去,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驰了一丈多远,接下来以刀为桨,他划得飞快,小“舟”自然也驶得飞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队人马。
可这当儿,只听岸上辣仙姑叫了声:“大哥,不好,快叫大伙儿跳水!”邱震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有热浪扑面,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烈烈火舌已甜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惊,本能地挥动两臂护住面门,低头看脚下的水面火焰流动,盾牌也烧了起来。
“他奶奶个熊!”邱震霆怒骂一声,跳入水中。旁边“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乃是杀鹿帮的众人遭了火,纷纷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风那边见到水面浮油就下令火攻,气得直骂自己疏忽大意。这时由于水面上流火不断,人根本都无法泅游,只能潜水避难而已。邱震霆想,这样子即使勉强攻到对岸也只有被楚军宰割的份儿,因而疾呼:“兄弟们,撤!”
并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号令。他在危急只下只能憋住一口气朝岸边疾游。实在忍不住了,才出来换口气,却陡觉头上噼里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脸看看,却立刻被浇了满脸泥——原来是已经抵达对岸的楚军正用几架简易的投石机朝鹿角溪里抛洒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势立刻减弱,没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烂泥汤,但水面上的火也熄灭了。杀鹿帮的各位泡在泥水里,虽然满头污泥狼狈不堪,但却没有受什么重伤。邱震霆晓得是程亦风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败,种种滋味齐上心来,无处发泄,终狂叫一声,振臂狠狠在水面上敲了几下:“奶奶的,算你厉害!”
这时就真的只能指望那“异军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划的刀枪不入的神兵竟给人烧得屁滚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蓦听到头顶上又有“戛戛”鸟鸣,这次望见一只黑鹞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带了人开到程亦风身后了,又看到一只赤色的火鸽也扑喇喇地飞来,只是管不着得手的信号,精神便为止一振,号令那些未过河因而也未遭火烧的土匪们:“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四当家带着人杀到姓程的背后去了!”
土匪们听她此言,都透过溪上未散的硝烟,朝对岸望去,果然看到树林里有旗帜飘动,再侧耳细听,蹄声隆隆,竟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有人纳闷道:“五当家,咱们哪儿来那么多人?”
辣仙姑笑了笑:“变出来呗。到了大嘴四的嘴里,一个人也能成天兵天将呢。”
这时,邱震霆已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地来问辣仙姑:“那边搞什么鬼?”
辣仙姑道:“大哥,你就别死硬了。姓程的放火烧咱们,跟咱们玩阴的,咱们也跟他玩阴的。”
邱震霆直跺脚:“你这不是要俺以多剩少么?陷俺于不义!”
辣仙姑道:“大哥,你放心。那是四哥带的人,统共还没有二十人。在你那二十个‘异军’来之前,咱就先把战斗结束了,包管你赢得漂亮。”
“这……”邱震霆还要发作,可只见那边楚军一阵骚动,树林里大嘴四已经一人一马走了出来,后面跟了五个人,状似亲兵,很有几分派头,朝着程亦风喊话道:“兀那楚国将领,你已被我军包围了,还不快快缴械投降?”
楚军里果然有了一些混乱,士兵们交头接耳,但却不见程亦风出来答话——这人上了岸之后就被拥到一驾战车之内,邱震霆只能看到车后的帘子,看不到他的人。
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区区百人,而我在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况且此间离你的大营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把你围得铁桶一般,你连个求救的信也报不出去,你忍心看着你的兵士全军覆没么?”
依然不见程亦风出面,楚军中的议论倒响了些,似乎军心答应动摇,辣仙姑笑嘻嘻对邱震霆道:“大哥,这叫不费一兵一卒,骗人投降。我知他方才灭火救你,你心里觉得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伤他手下,总算两下里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终偏好明刀明枪地决一胜负,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和老四这样骗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万一他营里士兵发现,赶来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里?”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这事咱早就计划好了。这会儿二哥早就到兵营里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给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军的衣服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约已命令楚军按兵不动了。现在姓程的是我们的瓮中之鳖。”
邱震霆一愕,才晓得自己背后被兄弟“算计”了,想发火,又清楚兄弟是为了自己好,张着嘴巴发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没说出来。
这当儿,看程亦风的战车中似乎有了些动静,依稀那个随身的小校跃下车来,不知和周围的士兵说了些什么,士兵的议论声骤减。
邱震霆忙问辣仙姑道:“不会是叫人瞧出了破绽吧?俺还是渡河去跟他决一死战得好!”
辣仙姑不答,皱眉看着变化。
大嘴四不露半分惊慌之色,依旧威风凛凛道:“兀那楚军将领,我家大将军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鼓声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拢包围了!”说时,举起一只手,那林中果然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这要是程亦风不投降怎么办?”邱震霆头上冒汗,“也不能一直这样擂下去吧?还是俺过河去比较妥当!”边说,边向水边走,可走了几步,想到自己没有船,盾牌又早烧尽了,哪里还过得了河去?除非游泳,但下了水,难免会成为楚军的活靶子。他只得愤愤地停住。
而这时候,就听一阵喊杀声,水上游杀下来一支队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战鼓声中,他们显得来势分外汹汹。
辣仙姑见了,喜道:“大哥,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虚虚实实,现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树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赞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们的仙姑。”
他们这里说话时,那边楚军已有所行动——未如他们所愿的缴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开阵形,向突袭来的二十人包围而去,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将二十人团团围住。
河这边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惊失色,河那边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程亦风若非吃准了树林里没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呼手下,“逼退楚军,千万不能叫弟兄们遇险!”
杀鹿帮的土匪们最重兄弟义气,哪用人吩咐这些?早就弯弓搭箭“嗖嗖”朝溪对面射去。可是鹿角溪虽然名“溪”,却实为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给选的这个决战之场更是接近两水汇合之处,水面宽阔,箭矢纵然过得河去,也成了强弩之末。更兼,楚军临河的将士还支起了盾牌来,杀鹿帮众人费了半天的力气,却伤不得他们分毫。
这如何不急坏了邱震霆:“再不过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许只是试探四哥的虚实,咱们如果先乱了阵脚,等于不打自招,告诉他林子里没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们家老三还埋伏着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么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还是要往溪水里跳。幸亏这时候听那林子里鼓声之外又响起了蹄声,不多时,百余头梅花鹿仿佛大难临头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军的队伍闯去。
邱震霆见了,怒道:“说好了不用鹿来打仗,怎么你又叫老三赶了这些畜生来?”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这时候还计较这些么?何况,梅花鹿不是老三赶的,后面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闻言定睛看,不觉出了身冷汗,原来那鹿群后面还跟着不少龇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这些猛兽的追逐,无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汉子长叹一声,“俺邱震霆难得想和什么人堂堂正正地比试,现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数来!我看即使胜了,也没脸去见人了。”
辣仙姑摇头:“大哥,这当儿,先保住了咱们杀鹿帮再说后话。”
邱震霆知道这是正理儿,但无心听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对岸看,只见楚军士卒不知何时头盔上都拉下纱罩子来了,她心里才犯嘀咕,便有几个圆溜溜的事物划空飞过,掉在兽群之中落地开花,跟着,那野兽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四散逃窜。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骇异:莫非这姓程的海会使妖法不成?
再细看,大嘴四和后面跟着的五个弟兄都手臂乱舞。抱头疾逃,辣仙姑这才依稀看明了,兽群里遮天蔽日的全是黄蜂!那么方才楚军投下的事物,不问而知,必是蜂巢无疑了!
黄蜂尾针有剧毒,通晓药理如她,怎不晓得?再顾得上战局的输赢,不知丈夫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她失声痛呼道:“老三!”而一片胡乱之中,哪儿有人回答?
白兽乱闯了半盏茶的功夫,河滩上狼籍一片。不久,楚军的队伍里点起了火把,又升了滚滚的浓烟——辣仙姑能闻出,这是雄黄的味道。雄黄可驱虫,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时,志得意满,哪里料到会遇上这么……她想找个词来形容楚军和楚军的统帅程亦风,是厉害吗?是卑鄙吗?委实决断不出来。
只有一点她知道,她败了。杀鹿帮败了。
正想着的时候,就听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回身看看,一队楚军正朝他们这些疲惫不堪的帮众逼了过来。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过来——邱震霆用中空方阵掩人耳目,程亦风又如何不会?只不过邱震霆的突袭队落如地方大军手中,而程亦风的突袭队……
唉,真的败了!
邱震霆向程亦风认输的时候,夕阳满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领的几个帮众都是满面红肿,辣仙姑没有药带在手边,只好等两军的事情都交代完毕再回山上治疗。他们三个垂头丧气地站了一排,又听一阵马蹄响,一个楚军校尉策马而来,马上担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管不着。
“报——程大人,此人潜入军营,不知想盗窃何物,却把自己锁在百宝柜里了。”
辣仙姑一听,简直岂有此理,瞪着管不着,而后者则面有惭色,低声解释道:“踩盘子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挖这个地窖,贵鬼祟祟的。今儿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很么东西——那里面一层一层的门,一道一道的锁,我怎么料到里面是空屁……到头来,还把自己锁进去了——哎,老三,老四,你们的脸怎么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么好意思说呢?都扭过脸去。
程亦风哈哈笑道:“这位好汉,百宝柜里锁进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无用处了。程某对您的开锁技术早有耳闻,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层层的门一道道的锁来试试您。您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向管不着深深一揖。
管不着哼了一声,虽然心有不愤,但人家吃准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住,实在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邱震霆沉默了许久,沉声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过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么处置,俺都没有怨言。”说时,两腿一屈,朝程亦风跪了下去。
程亦风赶忙双手扶住他:“邱大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明的暗的招数都使上了,才侥幸赢过邱大侠去。处置的话,程某是万万不敢说的。只请邱大侠归还粮草便好。”
邱震霆垂头道:“既然答应了,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现在粮草只剩三十万石,程大人看……”
“三十万?”程亦风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半个月的工夫,就少了十万?”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要好,俺和弟兄们抢粮草杀官兵,可不是为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听说你当的是个很大的官儿,你知不知道郾州闹饥荒,老百姓饿极了把小孩子都拿来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邻居换了来吃……”
“有这种事?”程亦风大惊,郾州就在鹿鸣山边,重镇远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么从来没上过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大哥,还有什么鬼主意?小小的一个太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隐瞒灾情?还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程亦风和邱震霆都问:“什么意思?”
辣仙姑道:“你不听那姓冷的狗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天天就说郾州太守会来救他,还会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说那郾州太守是他的学生,一定会发大军来烧了咱们的山寨。”
“啊!”程亦风骇然:大灾之时最易征兵,许多百姓为了能混一口饱饭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冷千山假押送粮草之名意图屯兵远平,假如出京之时就率领大批人马,难免遭人怀疑,他今只带了千余部众前来,却可以利用郾州饥荒就地征兵,神不知鬼不觉变出一支军队来。若非杀鹿帮将他半途截住,恐怕早引得樾军杀过大青河来了!
邱震霆见程亦风不说话,还以为他介意那短了的十万石粮草,拍xiōng部道:“程大人,俺听说你让士兵都回家去种地,就猜你是个好官。要是少了这十万石粮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带回凉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杀要剐,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汉子。不过,请你一定要再发些粮草到郾州和旁边的棘州来,俺总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阎王跟俺算帐时俺好有个交代。”
“大侠,”程亦风有有些激动,“棘州也闹饥荒?”
“可不是?”杀鹿帮里有帮众嚷道,“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棘州人,饿得没法才反上山来当土匪的。”
大约又是为着同一个理由!程亦风眉头拧成了疙瘩。
“咱们都不怕死!”帮众们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触动,“只要朝廷肯放粮食给咱们家里的人,咱就死了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各位义士!”程亦风尽量大声发话,声音微微颤抖,“程某食朝廷俸禄,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愧对郾州、棘州两地父老。程某在这里先谢罪了!”说着,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面拜了三拜,最后竟冲着杀鹿帮的众人还要再拜。
邱震霆惊得忙来扶他:“程大人,咱们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风却不肯起身:“邱大侠,你们虽为草莽,却心系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终日只在朝堂上高谈阔论,说的全是废话连篇。程某与你们相比,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说话一有文白间杂,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程大人,你别和俺说大道理。俺是个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讲,现在还剩三十万石粮草,你要俺和弟兄们怎么办?”
“还怎么办?”程亦风一甩袖子,“把粮食运了来,立刻就运到郾州、棘州赈济灾民!”
众人先全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哗”地一阵喝彩声,有几个杀鹿帮的帮众当即拥上前来,把程亦风举到半空,又连连向天上抛了好几回。侍立在旁的小莫吓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来!”
程亦风自己当然也被折腾得够戗,用他的话来说,一把年纪了,受不起这个。
不过杀鹿帮的土匪们可不理会许多,觉得惟有把一个人抬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对此人的景仰于钦佩。他们直闹了快一顿饭的时间,才把脸色煞白的程亦风放下来。那时,程亦风几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邱震霆见状,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这书生样子,俺还真不敢相信俺是输给了你!”
程亦风勉强摇摇手:“承让,承让!”
天色渐渐晚了,军营那边留守的副将派人来问交战的结果究竟为何,又说冷千山骂骂咧咧,已经快看守不住了,程亦风同手下才跟杀鹿帮的众人道别。
“几位义士脸上的蜂毒该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风道,“可惜我军中没带着这些药材,不然要双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紧,回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为了留住几分面子,也都逞能地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人群里一声朗笑,走出个老头儿来,正是公孙天成,和程亦风笑盈盈打了个招呼,走到满面红肿的几个人面前。他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一人一粒丸药:“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两种,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强。程大人丢出来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们不趁早服药治疗,脑袋要肿三五个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识得他,拿着药不敢吃。辣仙姑取过一枚来嗅了嗅,知道是寻常的牛黄丸,便让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风抱歉道:“原来小蜂反而剧毒,我只想按先生的话找一些虫豸,以为那大蜂凶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来,不想把诸位义士害苦了。”
众人心里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违约在先,放出动物,也不会招楚军投掷蜂巢,到头来是自讨苦吃,于是讪笑着,不搭话。
辣仙姑却听出公孙天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程亦风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莫非是他?便把眼望着公孙天成——这老头儿面目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
公孙天成也注意到这犀利的眼神了,回脸拈须而笑:“小老儿搬到山下没多少日子,不过这位夫人的名号可听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接着道:“五当家您精通医理药性,还足智多谋,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回了一礼:“过奖了。”
可公孙天成又一叹:“自古机关算尽太聪明,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辣仙姑一愕,脸上发起了烧。
公孙天成只当没看到,望着猴老三道:“这位想是尊夫了?能驱百兽,厉害厉害。不过老朽却不明白,虫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么三当家就驱使不来呢?”
猴老三脸上又疼又痒,没心思琢磨公孙天成的用意。而公孙天成也没有在他面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这位一定是四当家了,听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还没怎么吹就已经被叮了满头包,公孙天成的赞扬听在他耳里像是讥讽,气呼呼的要说两句辩解的话,可脸上痛楚,嘴也不听使唤。
管不着已经被松了绑。公孙天成只对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执着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着晓得这是说自己只顾着开锁,误了大事,红脸不语。
最后才到了邱震霆的面前:“侠士重义,光明磊落。不知对付卑鄙小人的时候,邱大当家同不同他讲义气呢?”
邱震霆胸一挺:“对卑鄙小人讲什么义气?”
公孙天成道:“那么,对着像程大人这样的磊落君子,邱大当家哪怕是满盘皆输也不肯使一点儿阴险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应过来,公孙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当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军早已乱了。甚至,假如大当家开始借船给程大人时,若在船里装上火药,早也把楚军炸死了——再退到开头,大当家夜袭楚军时,假如放一把火,烧了楚军的粮草,他们也无法再占……”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里来的糟老头子,说这些混话!俺敬佩程大人,才诚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个高下,要用你那些伎俩,俺不如先把自己杀了干净。”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当家一世英雄,心系百姓疾苦,怎么会想不通如此浅显的道理?老朽敢问大当家,倘若樾寇杀过大青河来,屠杀郾州、棘州的百姓,大当家当如何?”
“那还用问?”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谁敢杀俺的乡亲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块!”
公孙天成道:“好。不过,老朽听说樾军有些将领也是为民谋福的好人,大当家若然遭遇上这位将领,该当如何?”
“当然是……”邱震霆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五大当家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难怪遭遇惨败。
辣仙姑晓得公孙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无疑,抱拳道:“老前辈,您……“
公孙天成摇头而笑:“我不是什么老前辈。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战百胜。今天实在是晚了。各位义士还是早些回山寨休息吧,明日赶早还要去郾州、棘州放粮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杀鹿帮的众人当然不好勉强,告辞离去。程亦风也该率领将士回大营去了。他朝公孙天成深深拜下:“公孙先生高才,若无先生指点,程某今日决得不回粮草。”
公孙天成摆了摆手:“我只跟你随便提了提这几个人的特点,究竟如何对付,还是靠你自己思量计策,更要随机应变,这场仗是你自己赢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没得回粮草。回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风长叹了一声,但面上倒没有什么为难之色:“程某自当据实禀奏。即使某些人会借题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让程某丢了乌纱帽,但是为了两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孙天成注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程大人尽可以放心,朝廷是不会让您这样的好官丢了乌纱帽的。”
“那可不见得。”程亦风苦笑,“先生还记得当初在凉城送程某的那首诗么?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当今的朝廷……况我又是‘越权’了户部之事……”这后面许多牢骚话,不足为外人道,他就此打住。
公孙天成笑道:“老朽的打油诗,不想大人还能记着。大人,老朽可以这条老命跟大人赌,朝廷决不敢动大人。”
这也不希奇,程亦风心想,到了打仗的时候,少不得还要把我推出来背黑锅。
但公孙天成说的却不是这条理由:“大人今日虽然没有得粮草,但是得的却是郾、棘两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与大人为难,就不怕两州百姓请愿造反么?”
程亦风一愕。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在郾、棘两州之外,大人更还得了杀鹿帮的一批英雄豪杰,他日大人若与樾军决战大青河,必然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他们?”程亦风不解,“萍水相逢,就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这邱大侠早也跟程某说了,天下谁当皇帝他根本就不在乎。程某若与樾军争雄,恐怕请不来这些绿林好汉。况且,是先生的计策制服他们,他们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孙天成大摇其头:“程大人怎么到如今还要这么说?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这些草莽把您抬到半空,并不是佩服您将他们击败,而是佩服您将辛苦才取回的粮草分发给百姓啊——就算是有人只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赠药之事泄露天机,只要……”说到这儿,他忽然朝程亦风拜倒:“只要大人不弃,收老朽于帐下,老朽自当助大人征贤纳才,建功立业。”
程亦风大惊,连忙双手来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禀奏朝廷,备齐礼数,拜先生为上宾,哪有先生拜晚辈的道理?”
公孙天成的须发在晚风里飘飘,虽然站起了身来,但又一次向程亦风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场黑暗,早已绝了出仕之心,如今见了程大人,知道国家有望。蒙程大人错爱,老朽感激不尽。”
程亦风当然回礼。
前边军士来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孙天成身侧朝军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