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那段纯真的年代(1 / 1)
那年,纯真。
那年,她四岁。
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也是爸妈的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到爸妈以及哥哥姐姐的溺爱。
说来奇怪,她的哥哥都十四岁了,姐姐也十二岁了,可她就这么小——这当然啦,爸爸妈妈在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的她耶,当然小些了。
年龄小又不是错,她其实蛮喜欢自己年纪小的,因为这样的她,有很多人疼哩。
爸妈疼她,哥哥姐姐也疼她……
还有一个“干爹”也很疼她的。她本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干爹”,她第一次看到“干爹”的时候,她叫他做“爷爷”,因为他确实是老得可以做她的“爷爷”的人。
她后来知道,原来这个“干爹”是爸爸的结义大哥,至于“结义”是什么,她那时是弄不清楚的,她觉得,“结义”跟“结婚”应该是差不多的,爸爸和妈妈结了婚,后来爸爸又和“干爹”结了婚,这样,她就有了爸爸又有了干爹了。
她把这个想法当众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笑得很开心,说她很“聪明”……
她第一次见到“干爹”的时候,是在妈妈的生日晚宴。
那时干爹跟她说,“小星宿这么可爱漂亮,以后会是谁的小新娘呢”,她就天真地说,她要嫁给一个最强大的男孩,干爹就又说了一句:那就嫁给我们家虎儿,他长大后可是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
她于是记得了这句话,于是对“干爹”话里的“虎儿”怀有很大的好奇心,很想见见虎儿——那个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
可是,干爹自从那次之后,就没有出现过。她也就把这事情渐渐地忘了,甚至把“干爹”也忘得差不多了。
直到半年之后,那时是十月。秋。
爸爸妈妈忽然说要去“干爹”的家,她才记起,她原来是有一个“干爹”的,从而也记起那个“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好像叫“虎儿”……
她们一家人,就风风火火地到达了“干爹”的家。
她以前从没有想到过,“干爹”的家有这般的大的。大得就像是一个风景幽美的村落,如果她自己在里面走,她想自己一定会迷路得直哭“妈妈”,可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儿,都喜欢跟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所以,自然也不会迷路咯——除非爸爸妈妈也迷了路。
她又一次看见了干爹,也看见了干妈,这干妈很漂亮,看起来比干爹年轻好多哩。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干爹的家人,就是不见那个“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她于是在大人的谈话中,突然就插了一句:“干爹,星宿为何不见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呀?”
大人们的谈话忽然中止,她看见干爹的家人里,有些人的神情是很古怪的,至于为何是古怪的,怎么个古怪法,她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她说的话,叫大家感到突然和诧异。
倒是干爹在惊讶过后,微笑地问了她:“星宿小乖乖,你是说虎儿吗?”
“嗯,我记起来了,干爹说过他叫虎儿。可是,为何不见他呢?你不是说他是最强大的男人吗?还说要星宿嫁给她作小新娘,可我都看不见他耶!”她的小脑袋四处转,似乎要找寻那个“强大的男人”,可这里的男人是多,就是不知道是哪个。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这种聚会,是不可能让他出来的。他根本不属于我们王家之人……”
“我干你死!你说的什么话?当我王狼不在吗?”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吼叫起来,似乎要找谁大打出手的样子,她的“干爹”立即出言阻止:“狼儿,你出去,这种场合也不能有你在,脾气就不能改一改吗?”
王狼吼道:“老头,虎儿是我的种,他说出那样的话,我不翻脸,我还用活?”
“出去!”她的干爹也吼了起来,她想,干爹的脾气,其实也很吓人的。
王狼愤愤地离开,她急忙跳下椅子,一双小腿急急跑,追着王狼出去,她的父亲问她去哪里,她说,她跟前面那个叔叔去找“强大的男人”,众人又是诧异,她这么小,怎么知道跟着王狼就能找到那个“强大的男人”呢?难道她听得懂王狼所说的“我的种”?
她的干爹就在她背后喊道:“星宿,刚才那个你应该叫哥哥,小虎儿是你的侄子,你是他的小姑姑,你要记清楚。”
“记得啦,干爹!星宿是‘强大的男人’的姑姑,嘻嘻,星宿才是最强大的哦!”
她回头给大厅里的人递上一个微笑,纯纯的、无邪的、像花蕾初绽般的、小女孩的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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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噢不!哥哥,哥哥,等等星宿,你的腿长,星宿的腿短,追不上你啦。你等等星宿嘛,星宿要跟你去见你的种啦。”
她追在王狼的后面,但气愤中的王狼走得太快,即使她小跑起来,仍然是追不上,所以她就用她的稚稚的清脆的声音作“先锋”。
王狼听得她的叫嚷,停止脚步,回头看她小跑的可爱模样,于是蹲了下来,抱起她,笑道:“你要见我的虎儿?”
“嗯,干爹说他是我的侄子,是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我知道,你就是他的爸爸,是不?”
“是的。小星宿就是聪明,又这么漂亮,他一定会喜欢的。”
“那他是不是小我很多岁啊?至少小三岁……”
侄子嘛,怎么能在年龄上大过她呢?
王狼笑了,刚才的气也消了,他就是如此的人,气来得快、爆得猛,也去得快、平得匆。
他道:“星宿几岁了?。”
“四岁。”
“虎儿比你大一岁,他五岁啦。”
“那怎么行?星宿是他的姑姑耶?他怎么能大过星宿的?”她有点想不明白,为何侄子会大过姑姑呢?
王狼无奈地笑笑,道:“可能是我比你爸厉害一点,呵呵!”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王狼,忽然道:“你臭美啦!你怎么可能比我爸爸厉害?星宿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你才不是!”
王狼一愣,道:“我还是带你去见虎儿吧,跟儿童,我真是有理说不清,我让他和你说去。让你知道,是我王狼的种厉害,还是你爸的种厉害,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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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世上最强的男人?”
在王狼怀抱里的她,看见在草丛中捉虫的一个小男孩,王狼就说那个男孩就是虎儿,她只见他爬在草丛中,认真地拔开每一片草叶,那模样像是在捉虫,但他的嘴里却咬着几根草叶和草根,他的头上也顶着几根绿草叶。
叫她难以相信的是,他那颗小脑袋竟然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长出来。她实在不能相信,这个爬在草丛里捉虫的光头男孩就是她干爹所说的“黑金城里最强大的男人”!
王狼笑道:“是的,他就是我的儿子,黑金城最强大的力量之男。”
“怎么星宿觉得他像个痴儿?”
“他很聪明的,呵呵!”
那爬在草丛中捉虫的男孩似乎也听到了些声响,从草丛中抬起头来,看向远远的这边的“一大一小”,见是他的父亲抱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他埋首下来,继续捉虫……
她也因此看见他戴了一付透明的眼镜——难道是天生的近视基因遗传?
王狼抱着她走近,到达他身旁,王狼就说道:“虎儿,你看我带谁来和你玩了?”
“我不知道是谁。谁都不愿意跟我玩的。爸爸,你把她带走吧,我自己一个人玩。”光头男孩仍然埋头捉虫,他稚真的声音里透着一些悲凉。
王狼道:“虎儿,她是你的星宿小姑姑,你看她漂亮不?”
“我捉虫哩,不看。”光头男孩表现得很是漠然。
一直是“众星棒月”般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她,觉得被他忽视了,她就挣扎了一下小小的身体,说道:“哥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找他玩。”
王狼恨不得她早说这句话,他立即放她下地,然后说句“你们好好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可不是孩子王,不想跟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玩到一块。
她也立在草丛中,就站在光头男孩的旁边,她的小手儿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小秃盖,仿佛草丛里传出很轻的“咚咚”,他才抬起头,问道:“你为何不走啊?你有事吗?”
“我没有事啊,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
“你指捉虫吗?捉虫我很厉害的,我天天捉虫……”
真是……答非所问,乱七八糟。
她刚才看他的小脸,还觉得他应该是蛮机灵的小男孩,他生得也蛮可爱的——孩童,只要不是生得很丑,都不生得很难看——,且戴着一付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像个小学士,但是,说话怎么就这付德性呢?
她只得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王虎。”简单的回答,连头都不抬一下。
“我叫星宿•索玛伊,是你的姑姑,你知道吗?”她问。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还是没有抬头,仿佛捉虫子是世上最值得认真的工作,他这种捉虫子的认真,实在叫人有点难以适应。
她于是蹲了下来,就蹲在他的旁边,问他:“为何在捉虫子?这是你的工作吗?”
她问到这些,他终于肯扭脸看看她了。他看了一会,忽然开心地说:“星宿小姑姑,你好漂亮耶,我长大了要娶你做老婆!”
她被他突然之语惊得无言,诧异地看着他,久久,她忽然也开心地笑了,指着他的光头,说道:“我不会嫁给你这样的光头做老婆的,除非你能够长出头长。”
他听了,小脸一阵失落,又埋头捉草丛中的虫子了。
星宿惊奇,她的机灵的小脑袋似乎捕捉到一丝什么,问道:“你是不是不能长出头发?”
他沉默了一会,以稚嫩的声音说:“我从小就没有头发!大家都不喜欢我,都不愿意跟我玩的。所以我就来捉虫子……我想,这草丛的虫子多了,以后就会把这些草都吃光,这里也会像我的头一样,变得光秃秃的,多不好啊!所以我就捉虫子啦,喏,你看,我捉了一袋子耶。都是虫子!”
他把左手中的胶袋给她看,她看得一阵恶心感,慌忙道:“把虫子拿开,好恶心……”
“我都不觉得恶心,我待会还要拿虫子去喂鱼。你去不去?”
“让我想想……”
他也就不打扰她想问题了,他捉虫子捉得上瘾。她不习惯他的这种沉默,想找个话题,可一时不知说什么,又想起刚才他说的,就道:“你刚才为何要我嫁给你?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姑姑吗?”
“我爸说的,哪个女孩愿意跟我玩,如果她又很漂亮的话,做男孩的,就应该向她求婚,这是我爸说的。他还说,如果结了婚,就知道妈妈是什么模样的啦。”男孩天真而又有些落寞地说着,透过他的眼镜,她看到他的一双小小的眼睛里的丝丝迷茫,在这迷茫里,又闪耀一些晶莹的泪光。
但她毕竟是个孩子,她能够很轻易地忽略这些的。
她不了解他,因此,也难以理解他的语言,她只是有的没的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永远都长不出头发,嘻嘻,你是天生的光头,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的。”
他忽然站了起来,脆声道:“总有女孩愿意嫁给我的,我就能见妈妈了。我去喂鱼啦。”
“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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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他后面走。就现在而言,她也只能跟在他的后面了。因为如果不跟着他,她就会迷路的。
他站起来之后,她发现,他比她高一点点。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的,他比她大一岁,当然比她高些了。
只是她觉得他有点酷——虽然她还小,可她真的知道什么是“酷”耶。
所谓的“酷”,就是一个男的在女的面前不说话或者是爱理不理的,这应该就是男孩的“酷”吧。
然而,她不喜欢他这样的“酷”,好像是把她冷落了。
她的小心灵里,有些闷闷的,好像一股气压在心里总是舒展不了。
如果能放个小屁屁就好啦——可是女孩儿放屁是不能张罗的。
别看这小光头腿比她长不了,走起路来倒是蛮快的,她都有些跟不上了,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她有些生气,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姑姑,他怎么可以这么不懂礼貌呢?
她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嗔道:“光头,我是你姑姑,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以前都没见过你,你怎么是我的姑姑?我不承认你是我姑姑啦。”
“我出生就是你姑姑……”
她扯住他的袖子,他要甩掉她,她抓得很紧,不让他甩,他也就让她扯着,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条人工河前,他停止了脚步。
“我要用我的右手丢虫子了,你是不是也要扯着我的右手?”他轻轻地说。
她一听到“虫子”,立即就缩手回来,他扭脸过来,朝她微笑,说:“我就知道姑姑也怕虫子,女孩都怕虫子的。我奶奶说的哦。”
“你这是在整我啦?”虽然她的年纪是小,可她也懂很多耶,真是人小鬼大。
想整她?欺负她年纪小?门都没有!
好歹是你的姑姑……
“是哦,就要整姑姑!”他笑着说,看起来他有些得意。
“那你死定啦……”
她甜甜地说,甜甜地笑。
然而,她的一双小手儿却忽然推在他的背上,把他推入河里,她于是拍着手掌欢叫,只是当她看见他在河里拍打着喊救命,接着沉入那河的时候,她才紧张起来,她哭着叫喊,很快地就有人过来了,他们跳入河里,把溺水的他救了起来。
他喷出一堆泥水,甚至从嘴里喷出一条小鱼儿,然后他就对她说:“你再害我,我以后就不跟你玩了。”
她一听他这话,就哭泣起来,她说,她不是故意的。
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被人抱走了。
接着,她也被她的父亲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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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一直疼她在手心的爸爸,第一次骂她。
她听不懂她爸爸的很多话,但她也明白一些。
她爸说,那个光头,是那个家族最重要的人,是黑金城里最强大的家族的真正的主人,虽然在那个家庭,因为他的特殊情况,而致使很多人对他有意见,可是他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家庭绝不会饶恕任何人的。不管他是野兽也好,是人类也好,“不人不兽”也好,他终究是月眼之族的真正传承者。哪怕他的家族中,每个人都不喜欢他,都排斥他,但他的传承者地位是与生俱来的,永不会变的。可他还小,他毕竟也是一个小生命,他现在仍然是脆弱的,你竟然把不会游泳的他推进河里?你怎么就这么顽皮不懂事呢?
她就哭诉,她说她也小,他气她,她就要生气,她要推他进河里报复他,她说她不知道他不会游泳,她说他不是黑金城最强大的男人么,为何就不会游泳。
她稀叭吧啦的哭着,她怕,她哭得厉害,可她在哭的时候乱说话,所说的意思,重重复复的就是这些。这就是她的辩驳,她在为她的过错辩驳。
她是小孩子,她害怕,她害怕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抛弃她了。
连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再疼她了,就因为她推光头进入河里……
她父亲看到她的小身体抖得厉害,却抱她在怀里,开始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哭,以后你不和他玩就好。他本来是很少人跟他玩的,很强大的一个男孩,身负着特殊的使命,却也身负着同样特殊的生命和孤独。
他父亲说,星宿,你知道么?他是很乖的孩子,他想得到大家的认同,想得到大家的喜欢,想跟大家一起玩。可在那个家族里,除了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和奶奶,就没有别的人把他当“人”来看,他像是一个扭曲的生命,可他却很安静。从这点上看,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是他的姑姑,对待他,应该要好一些的。你以前一直在我耳边嚷着要看到他,我这次本来是想带你过去,让你陪他玩玩,让他的童年存在一些幸福的,因为我觉得你会给他带来欢乐。可惜我错了,你的脾气,毕竟是娇蛮了些,怎么能推他进河去呢?
她听了,她不说话,爸爸的话,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只是哭。
她是孩子,在这种时候,她能够拥有的,只是哭……
她哭着,就在父亲的怀里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在自己的床上,她于是又哭。
小声的哭。
她忽然觉得,对不起那小光头……
“爸爸,你能再带我去干爹家吗?”
半个月后,她在她的父亲地怀里提出这个愿望。
或者是小孩子的事情,大人并非很计较。他的父亲甚至王家的人,对半月前的事情都释怀了。所以她提出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微笑着答应。
真的吗?
她喜出望外。
于是,她又一次来到王俯。虽然她有点害怕,可在父母的掩护下,她提着小心儿来了。她怕她的干爹会骂她,也怕那个王狼哥哥会骂她,但她的干爹还是很喜欢她,那个王狼哥哥在见到她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我的这个儿子,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看来大家都没有怪她,她也就放心了。
她是孩子的,只是怕人骂她,却不曾觉得她真的做错什么事情。
哪怕刚开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是错了,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她问,她能不能再跟光头侄子玩?
王狼就再一次开心地把她抱起来,他说,他很喜欢她能够提出和他的儿子玩。
是的,他真的很开心。
因为在这个大得像一个村落的庄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他的儿子玩的……
她在王狼的怀抱里,再次看到那个趴在草丛中捉虫的光头男孩,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光头仍然没有长出头发,捉虫的时候仍然是很认真。
王狼把她放下来就离开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走到小王虎的身旁,她又敲了他的头,他就抬头起来,朝她笑。
他对她笑,笑得很开心。
他说,姑姑,你来跟我玩吗?
她点头,嗯,我来跟你玩——,你还要我跟你玩吗?
他说,他要。
他站了起来,右手牵她的小嫩手,说,星宿小姑姑,我们去喂鱼吧。
她对喂鱼仍然有些惧惮,她有些迟疑,可他拉着她的手,她觉得他的小手是很有力量的,她不得不跟着他走。
她想起,有人说过,他是黑金城的力量之男……
他把她带到原来的地方,带到她曾经推他入河的地方,带到他溺水的地方!
他站在河边喂鱼儿,小手伸入胶袋,手指捏出里面的虫儿,一条条地往河里抛。
不管是在草丛里捉虫,还是在河边喂鱼,他都很认真。
她这次,也是很认真。
很认真地看他站在她的身旁喂鱼儿。
当他把所有的虫儿都丢进河里,他说,姑姑,我也进入喂鱼儿啦。
他就突然在她面前脱了衣服,她掩脸——可她就是忘了掩住眼睛,她也没有惊叫,她看见脱光衣服的他,很干脆地跳到了河里,她傻了,很快地看见他的光头从河里冒出来,他在河里向岸上的她招手,在河里喊叫:姑姑,我这些天学会了游泳,我以后让你推我下河,让你害我。
她不知怎么的,她想哭。
虽然她只有四岁,可她是很懂事的,也懂得感动……
他在河里游了一阵,他爬了上来,对她说,河里的鱼嫌他臭,所以不吃他。
他穿好衣服,问她:姑姑,你想到哪里去玩?
她说:我要到天上,你能够带我去吗?
他搔着小光头,那头上的水滴,从他的光滑滑的头皮上,滑溜滑溜地流落下来。
他很诚实地说,不能。
她笑了,她就说:我决定以后都跟你玩啦,光头的小侄子。
他开心的叫了起来,他叫着星宿小姑姑,星宿小姑姑亲亲……
他棒起了她的脸蛋,亲了她!
他亲她的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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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躺在草坪。
这草坪很宽,躺在上面的感觉,很柔。
这里也没有虫子。
她猜,所有的虫子,大概都被他捉去喂鱼了。
“光头,你说要娶我,还算数么?”
“算。”
“嘻嘻,可我不让你聚,因为我不要嫁给光头。”
“我以后会生出头发的。”他固执地说。
“反正我知道你是天生的光头,我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长过头发……”
说得他有些心情低落。
孩子,总是在乎他们的缺点的。
他躺在草丛上,仰望茫茫的天。
他望天,她却看他。
他忽然说,姑姑,我也不能带你上天,我带你到这里的最高的地方去。
她说好啊!
她站起来,他牵了她的手,两小于是欢快地跑着。
他牵着她的手;她不会迷路。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他的年纪再小,也不会在他自己的家里迷路。
他带她到达这个庄院里最高的建筑,一座二十七层的大楼。
她觉得奇怪,因为她在这里见到的建筑,其实都不高的。
为何这幢大楼竟然这么高呢?
只是这幢大楼周围的树木也是很高的。
楼像一座古刹般地处于密林之中,从外面,倒是难以看到这楼的。
这些都是什么树木啊?为何生得这么高?
她来不及想到答案,也问不出什么答案。
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她,一个他。
她不知道。
她问他,他也不知道。
所以,谁都没有答案。
但他带她进去了。
她本来以为不能进去的。
因为这像古刹一般寂静的高楼,并没有任何门窗。
可他的手按在那墙上,那墙就裂开一道门。
他说,这楼的门,只有他能够开启。是他的爷爷告诉他的。
她相信了。他不像是说谎的人。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跑楼梯。
跑了十五层,她说累了。
他说我背你吧,星宿小姑姑。
她让他背,她不怕他的。
他亲了她的小嘴儿,她就再也不怕他了。
他背着她,直跑上二十七层。
她看到他的光头上也满了汗水。
她问他累不?
他放下她,说,不累。
不累为何满头汗的?她问。
他笑了,笑得很灿烂,汗水流入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去,像是迷雾。
她忽然觉得,他是迷雾和阳光的奇特统合体。
有阳光,还有迷雾,那是很矛盾的……
矛盾的东西,都特别的迷人。
她想,小光头有时候也是很好看的。
她坐到栏缘,邀他一起坐。
两个孩子就坐在二十层高的古楼的杆上。无畏。
可真高啊!她说。
他问:是不是有在天上的感觉?
她转过脸来,亲亲他那汗水淋漓的脸庞,在他耳边说:像是天上的林子,我们是天上的林里的两只快乐的可爱鸟儿。
他笑,笑得可爱,笑得有些傻。
可她知道他不傻的。
他只是很安静。
安静不是傻。
她喜欢他平时安安静静的,也喜欢她背着他的时候,像一只初生的虎,一股悍劲儿像足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此时想起她父亲的一些话,她问:为何你的家里人都不喜欢你?其实你很乖啊。
他的烂漫的小脸就变得有些黯然。
他隔了一会才说:他们说我不是人……
她生气了,扁起嘴儿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你有爸爸妈妈,你当然是人。
他说:我没见过妈妈,我想见妈妈。
他低下了头。她想安慰他,小小的手儿伸向他的脸庞,他的手却突然举起来,轻推了她一下。
她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的。
她被他推落栏缘,从二十七层高的楼栏往地底直坠。
她听到风声,同时也听到他的惊喊:星宿小姑姑……
她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可她看见他,看见他朝着她跳了下来,就从那个地方跳下来。
她看得很清楚,他张着双手想要抱住她。
她喊:不要……
在那一刻,她眼泪流得很突然,因为惊恐和绝望,也是因为喜悦和感动。
这光头,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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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层,虽然很高。
但物体的坠落,不过瞬间。
她在那刹那,看到了血。
满天的血!
黑红的血!
从他的背上爆炸开来……
她再次听到声音,听到他痛苦的嘶鸣。
同时她看到了他的模样在变,变成一个什么,她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他变得不像是人类。
他的背上,多出了黑红的血翅。
那翅膀猛拍,不像是人类的身体朝她急速靠近。
他的翅膀最终把她包围,阻止了她的身体继续坠落,同一时间,她感到她被他抱住了。
那一刻,她感到他的身体,比她的身子大很多、很多……
一种“安然的和惊恐的”双重感情侵袭她,她就此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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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醒转,是在她的家里。
在她父亲和母新的关注中。
她醒来的那一刻,她就哭了。
他父亲问:孩子,你是不是看到他了?
她哽咽:嗯,爸爸,他真的不是人类……
是的,他不是完全的人类,因为他的母亲也是不完全的人类,所以他的家族都排斥他。
但他其实很诚实,很乖,很安静,也很善良。
他为了救你,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展示他的翅膀,第一次让那些人能够指着他、说他是禽兽。
也是第一次了解他自己不是人类……
她听了他父亲的话,哭得越是厉害,她问:他呢?
父亲说:孩子,你可能要很多年见不到他了。
她哭问:为什么?
她父亲没有说话,她的母亲却拿出一把黑色的金质梳,递交给她,说,星宿,这是你爸和你妈的定情物,妈现在交给你,你若想见他,就赶快过去,若还能有缘见面,把这梳子交给他,你跟他说,光头或许不需要梳子,但梳子需要你。
她朝她的父亲说:爸爸,带星宿过去。
父亲就带着她来到王俯。
她见了她的干爹,她的干爹却说,星宿,他离开黑金城了,十三年之后,你再过来找他吧。
十三年,十三年……
多么长远的年轮!
她哭了,泪雨如林。
两只美丽的眼睛,就像林里的两只失神的鸟儿……
她哭喊:你不要星宿,可星宿要你,哪怕你是野兽。
是的,她需要他。
正如她母亲所说的那一句:光头或许不需要梳子,但梳子需要你。
她就紧紧地拿着黑梳,以哭咽的声音轻轻地说:我等你,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