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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汗青遗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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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时光带走一切。

露台的鲜血在当天夜里就被冲洗得一干二净。之后,再没谁有兴趣或者有胆量提起这桩几乎改写了晋国历史的宫变。

但是,身经变故的人们,谁也不曾丝毫忘却他们的见闻。

曾经的权臣与君侯刀兵相向,到头来落得身死魂散;而随着叛逆的消亡,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太多秘密不可抑制地流出了萧墙……

时光没有带走这些记忆。

记忆有时令人幸福,有时令人凄惶,有时也像现在一样,令人无所适从。

于是,在这场争斗中出演了角色的各方,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怀揣着各自的心情,安静地等待,安静地期望。

这是沉默而悲凉的不约而同。

因为他们都相信,一直守护着这片国土的那个人,此刻艰难脆弱;一直围容着这座宫城的美好,或许即将逝去……

镜殿。

昔日繁喧春光,如今已化作满目深浓秋色。

庭院里,傲霜的各色菊花花期早过,映雪的红白梅花尚未绽放,只有漫天黄色或红色的落叶恍若迷途的蝴蝶,随意而悄然翩跹于西风中,任凭命运引领它们随遇而安……

秋也要尽了。

这是它能呈现在此处的最极致的寂灭与美丽。

好在还有新近引入园中的澄澈泉水自苍翠山石上垂泻而下,形成了小小的瀑布跳入钓轩前的池中,飞珠溅玉,音响清悦,惹得几对白鹅挤在下面洗掌漱羽,同时和冒出水面的鱼儿做着不那么善意的游戏……

“风儿,这颜色……好像要染上你的衣服来了呢。”信步池畔,上光忽然弯腰拣起粘在临风素白裙角的一片枫叶,望着她微微地笑。

临风挽起他的胳膊,俏皮地歪着头打量他:“你可以让它染上我的面颊吗?”

“当然可以。”上光想了想,揽着她,将枫叶遮住自己的唇,就要在她腮上印下一吻。

临风闭上眼,感受到他温暖的呼吸越来越近,却又觉得痒痒,不禁躲闪一边,顾自咯咯地乐了开来。

上光牵住她的手,凝望她的灿烂笑颜,随她一同开怀。

千辛万苦,释尽悲喜,终于换得今日这一场欢笑呢……

此时又一阵风涌,吹动落叶兜转飞舞,撩掠着这深深相爱的二人的襟裳,那夹杂了萧瑟的凉意,让他们不禁拥抱在了一起。

“多么像啊……”临风从上光怀里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这景致多么像那一年的桃林塞,你我第一次分别,四周都是桃花花瓣……”

上光接着说:“……还有露水,濡湿了我们的袖衫,清清凉凉的。”

临风抿了抿嘴:“那时你送给我一首诗。你记得吧?”

上光无限温柔地应道:“嗳。”

临风随即轻声吟哦:“伊人将行,我心多忧……”

“可惜……这首诗果然让我们数度离别,相隔了许久……”上光不让她再诵念下去,“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初不作此诗。”

临风脱开他,往前走了几步,驻足回首:“上光,你后悔吗?”

上光注视着她:“……风儿……何以言悔?”

过了一会儿,他既像是逗趣更像是自嘲地道:“虽然这诗很不好,可我也作不出更好的了,无从悔起。”

“我不问你别的……”临风轻轻摇着头,示意他这是郑重的谈话,并非玩笑,“我只最后一次问你……事到如今,你……”

“嗯?”上光把那片枫叶托在掌心,“……这叶子,似极了孩子们的小脸,红得这么可爱,呵呵。”

临风对他顾左右而言它的行为仿佛有点小小的动怒:“上光!你不会不懂我的意思,我要听你说出来。”

上光闻言,知她认了真,于是整肃神色,踱到她眼前:“……那我最后一次回答你,风儿。我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临风听罢,叹一口气,与上光的目光相融:“你我的一生可能还很长,上光。站在你身边的我,觉得有必要对你提醒,放手有时候会比抓住更难,更需要谨慎……”

“好吧,这其实是一个任性的决定。”上光沉默了一阵,坦率地承认,“但的确已经决定了。以后的我会怎样来看待今天的我呢?我不清楚。……可是,不管我将来会不会为此痛苦,你都要始终陪伴我,行不行?这样我就会好受多了。”

临风端详他良久,忽而粲然露齿:“原来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上光追问:“行不行?行不行?”

“恐怕不行吧。”临风故意地说。

“唉!”上光立刻做出一幅愁眉不展的模样。

和临风的数年结缘使他深知她天性仁善,哪怕明明前一刻还在和对方争执,只要对方露出为难的态势,她的怜悯就会汹涌而出,有时候竟会放弃自己的立场,主动服软;尤其是对她喜欢的人,平素倔强的她几乎事事都能够迁让,只因为见不得心头所爱吃到丝毫的苦。

“大漠、草原、高山、江川,哪里我们都一起走过,何须还问行不行?”临风被他缠得受不了,果然松了口。

“所以,若是我此生会有悔憾不已的事情,那一定是错过了你。不再有其他。”这一句话,却真的令他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了似的,上光眸中蓦地泛起了水雾。

他拉过她来,亲上了她的额头,然后仿佛搂着稀世的珍宝一般,把她搂在胸前……

就在这个时候,镜殿之外,有个人也在踩着落叶,在细微的碎裂声里,一步步品尝着清冷暮秋。

他从一株树下走到另一株树下,又从另一株树下折回来。

他脑子里好像塞满了各种声音和思想,轰响作一团;但也好像了无一物,空虚得发痛。

他有时候也停下,长久地盯着镜殿殿门的门槛发呆。呆够半晌,就开始反复琢磨着……这门槛,到底是跨不跨进去呢?

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在这座宫殿被完全隔绝的时候,他是除了照料上光起居的贴身侍从之外,唯一能够随意进出到寝宫深处的人;现在,这座宫殿解除了止步的禁令,他却被自己拦在了外面。

想着想着,他觉得视界再度模糊了。

他急忙转过身,孰料只是轻轻一挪步子,已有两滴水珠一先一后,相互追随着堕入脚下的朽叶泥土……

“公子吗?服人公子?……主人正在里面。”恰在此时,有人善意地在他背后招呼道。那是一直侍奉着上光的戎族少年易斯哈的声音。

易斯哈以为他是来见上光的呢。

服人努力地侧过脸,不想让易斯哈发现他潮红的眼眶,同时故作镇定道:“啊,是小易?我不是来进谒兄长的,我……”

他察知自己的嗓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顿时打住了话头。

小易也不追问,只是笑着说:“正好要去通知公子,主人有命,请公子明日清晨入苑囿行猎,午间在鹿馆聚宴。”

鹿馆对他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

去年底他曾经在那里放生了一头被陷阱捕获的母鹿,受到兄长上光和嫂嫂临风的大力嘉赏,特意为他将旧有的馆舍修缮一新后,命名为“鹿馆”以作纪念。

算来,也是快一年时光……

“为什么要行猎?”服人猛然一扭头,满腹郁郁有了可供奔涌的口子一样,向着小易连珠弹射般发难,“眼下不是行猎的时候!宫内恐慌,朝中不安,大家都在等他说上哪怕一句话!他却要行猎!兄长总是这样……永远都不愿意让我了解他的想法!我只是个他眼里的孩子,不配和他共商任何事情!”

小易冷静地待他将情绪倾泻完毕:“公子不要冤枉主人!主人到了最后都选择的是完全信任公子!”

“到最后!”服人激动地指着小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到了什么的最后?!你说清楚!”

小易无动于衷:“公子想听什么?”

服人语塞。

“我并不知道比公子所知更多的东西。”小易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追随主人的人,而您是主人珍爱的弟弟。我不明白您是否误会,我想讲的是,主人独自上了露台,是把性命交给了您。您的选择要是与主人所相信的那样有一点不符的话,那天死去的就会是主人。”

服人慢慢地放下手,视线移向别处。

小易并未因为他这种反应而结束谈话:“公子在我看来,真的太贪心了。”

服人耳里像是被刺了一下,惊讶地盯住小易。

“我和公子不同。公子生长在安乐地,我呢,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我叔父出卖给戎人,戎人想要杀了我,是主人救下我,后来还不辞劳苦地帮我除了叔父,争回族首的位置。我为报主人大恩,发誓要给他做十年的奴隶,供他驱使。如今已经过去快八年了。”小易平淡地叙述,“当初许下这个誓愿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觉得主人很厉害,我想要向他学习;二是主人在把我从戎人刀下抢出来的那一刻说:‘我的弟弟也和这孩子差不多大,看着他哭我会受不了的’……”

服人鼻子一阵酸:“够了。”

小易置若罔闻:“其实主人不要我做奴隶,但我非跟着他,因为我奢望能够在有些时候真的被主人看作弟弟,哪怕只是替代,我觉得这样才能答谢他。就像是主人希望公子不会被他的痛苦所困扰,而公子又恰恰希望主人这样,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在做着自己以为会让对方高兴的事情而已。”

“你的周语越来越好了。”好半天过去,服人才幽幽地夸奖。

“早就是半个周人了呢!”小易慧黠地眨眨眼睛。

服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小易,你要传达的,我记住了。请你去复兄长的命,说我明天会一早就到的。”

他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公子还没问我如何要指责公子贪心。”小易在他背后追了一句。

服人停下。

“我是偷听来的。”小易故作轻描淡写,“那次在云宫门外,我听到主人说:‘孩儿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服人。因为,他是孩儿代替父亲……倾注心血,努力抚育的孩子……’”

服人完全怔住了。

小易顿了顿:“公子,您还不能体谅主人的意愿吗?公子还要主人怎样?”

“……真是可恶!”服人艰难而突兀地骂道。接着,他飞快地走掉了。

果真还是个孩子呢。

隐形在不远处石柱后的母夫人仲任,目送着儿子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

司徒府。

“大子您回来了!”大夫元甫一下车,几名旧年的老仆就围上来殷勤伺候。

“怎么是你们?”大夫元细细看他们的脸,发现自己还识得他们,都是些自他幼龄就侍奉在侧的熟悉面孔,不免寒暄数声,“长久不见你们了。”

“正是听闻大子终于回来,我等才在此苦候!”老仆们激动地抹着泪,七嘴八舌地抢着答话,“大子,现在这堂上堂下,都等着大子做主!”

做主吗?这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大夫元虚与委蛇地笑了一笑,径直往里走。

真是恍若隔世……

也不过经过了几天工夫,这座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邸,如今外有重兵把守,内则人丁混乱,好像是被人抽尽了生气,一下子变得颓靡不堪。没了那个人,还确实显得不成样子了。

大夫元一面在躬身迎接他的人群中穿行,一面有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拜见大子。”突然,一位身披丧服,头挽丧髻的妇人在他眼前拦住去向,款款行礼。

大夫元定睛一看,这正是大夫广的生母,怀翁的长女怀氏。

“正好。”他停下来,“……我的母亲在哪?”

怀氏抬起头来,目光不闪不躲,直截了当地反诘道:“大子为何不为亲父守斩衰之礼?”

斩衰之礼,是儿子应该对父亲之死穿上由极粗的生麻布做成且不整边的丧服,并手持苴杖守制三个周年来表示哀悼,尤其是嫡长子,更该严遵此仪。

大夫元昂起头,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望了望天空,然后扫视四周众人:“我虽是他的儿子,却先是君侯的臣子,对此不臣之臣,我如何不能成为不子之子?”

他审视着怀氏,眼神里渐渐浮现出敌意,原本他不打算这样的。

“庶母对我的教诲,我铭记在心。想必庶母平时也是这样训诫您的儿子广的。或者说……”他恶毒地提高音量,以最明显不过的鄙视高声讽骂,“广现在正在囹圄中回忆着您的句句良言,忏悔自己的叛逆罪行!”

怀氏果然如他所愿,面色闪过一丝难掩的凄恻:“广的罪孽,诚为我这个母亲的教养不周所致。可是,大子如不换服,这任氏上下恐怕不能服你。”

大夫元不耐烦了:“区区一个庶妾,无须你赘言!我的母亲在哪里?我来只是为了接她离开这儿。谁也不许阻挠!”

怀氏不再言语,对他闪让出通往内室的道路。

“母亲!”大夫元接近了内室中堂,远远见到了紧闭的房门,不禁几步并作一步,扑到房前,双膝跪倒,“母亲,不孝的孩儿元,今日总算能够带您脱出这幽囚之地了!”

房门内寂寂无声。

大夫元心中焦灼,就要登阶拍打房门:“母亲!母亲!”

他想了想又退后,抽出剑来准备劈开枷锁。

“别这样,元!”有人从回廊一侧飞快地赶过来,护住房门,“别这样,这是你的家。”

大夫元吃了一惊:“你?良宵?”

良宵一身缌麻孝服:“是。我来此祭拜你的父亲,我的岳父。”

大夫元熟视良宵:“又是你……”

“我知道我得和你谈一谈,在我们明天到鹿馆见面之前。”良宵说。

“虽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大夫元收了剑,坐下来,“……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你以为我会对你之前的种种行为心存芥蒂吗?良宵,你少看不起我。你和我,是君侯的两臂,左臂和右臂能做的事情注定是不同的,我早有定念。”

良宵眯起眼睛:“那倒是的。你抱着必死之心要去独闯都门给君侯报信那会儿,我想也想得到你有多英勇!可我只能给你弟弟俯首唯命,愿作烈士也作不得,真委屈。”

“……哼,良宵,你不必宽慰我,你早看穿了,我是羡慕你的。君侯……怕脏了我的手吧?还是,不信我敢弄脏自己的手?”大夫元摊开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怅然地道。

良宵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个娇弱的女儿家?还得君侯和我们这么多人怜惜你?……当然,元,你想得也对,君侯他的确不希望你被卷入其中。他说过,元生性纯直,不宜多涉此事。”

“为什么?”大夫元心底里狠狠一震。

“你不痛苦吗?”良宵反问,“在你父亲张开双臂邀请你回归任氏时,你不痛苦吗?就连我,即使我奉有君命在先,也为必要灭除司徒而痛苦过,他毕竟是我岳父,他养育了我的妻子;你呢,你说他不爱你,你说你恨他,可他还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心里清楚,你从这个家中搬了出去,却割不断你们的血缘。正是这样,你才会老在意他更偏爱你的庶弟这一点,而感到无尽屈辱。”

大夫元无可辩驳:“……但我,至死也会谨守我追随君侯绝不背离的本分。”

“是的。因此君侯才暗使南翁把你引入怀氏家中,名为囚禁,实为保护,若他不信你是这份心意,何苦费神至此。好吧,你弟弟与你在苑囿的争执,实际上都是他嘱托南翁促成的,不然南翁哪有那么巧能在半途拦截住你俩,将你带回。在和你父亲、弟弟动手之前,务必要让你安全地远离他们,这是君侯的命令。”

“我不害怕我的剑沾上我父亲或弟弟的鲜血!”大夫元的身子颤抖着。

良宵喝道:“你如果亲自杀死了你的父亲,杀死了任氏族长,你还能立足于任氏么?!而君侯和我的辛苦不也白费了吗?!……元,你是任氏的嗣子,而我是姬氏的一员,我们不仅是两个人,也代表两个家族!我辅佐姬氏族长也就是君侯荡平了叛乱,你即将身为任氏族长,你的路才刚开始走呢!”

大夫元哑然。

“任氏,有了这么一场不道之举,如何继续跻身众世家……”半晌,他长出一口气。

“那要看你本事了。”良宵抱着臂点点头,“不过嘛,姬氏会和任氏站在一起。”

接着,良宵换了一种更为轻快的语调说:“元,我对你讲的,都是君侯对我讲过的。我们三人很小就在一起,彼此谁不了解谁?你和我不同,我尊崇和敬慕君侯,有我父亲的影响在内;你则向来都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他,甚至会为他放弃你的家族。那么,你摸着心口告诉我,君侯是会厚待我而猜忌你的人?”

大夫元撑着下巴,闭上眼睛:“……对不起。我……已经领悟到君侯的用意了。”

良宵搂住大夫元的肩膀:“你这个家伙,我难道是来听你道歉的?走,我帮你换丧服去。”

“等等,我的母亲……”大夫元不忘这头等要事。

“她不在这儿,派兵封住司徒府前,君侯已将她老人家送到了母夫人那里。”良宵拉起他就走。

翌日。

云宫。

仲任张开双袖,凭着侍女们为她周身熏香,然后整了整衣领:“走吧。”

裙裾漫过栏槛,她步出殿门,站在廊台,俯视脚下的层层台阶。

这个天气真不像是这时节该有的,一大早就挂起了太阳,暖得懒洋洋的。偏偏昨夜里结下的薄雾尚未散尽,依旧淡淡地氤氲着,倒像是果然有一股云气在下面蒸蔚浮涌,依稀掩映着花树,像极仙境……

“此处何以名作‘云宫’?”蓦然间,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再上心头,那时,她不解地问着为她修建了这座宫殿的夫君宁族。

“因为这里住着绝世的美人,就像是云端的神女。”宁族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回答得自豪而满足。

真傻……他以为自己真造得了人间的天上呢……

未曾褪色的幸福,像个顽皮的孩童,在藏了很久之后,从记忆深处突然露出笑脸,惹得仲任也跟着笑了一下。

“母夫人?”侍女们紧张万分。数天来,她们时时刻刻都无比关注着她。

仲任醒悟过来,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伸手拢了拢发髻:“没事。出发吧,去鹿馆。”

侍女们扶持着她下了台阶:“……母夫人,您看,司马在候着您。”

司马公子养,穿着灰色鹤氅,恭敬地立于云宫的甬道前,见到她来,便一个深揖下去。

仲任站了一站。

公子养这个模样,不仔细瞧的话,还颇有几分宁族的神貌。兄弟究竟是兄弟。

她满腔里顿时溢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

“养叔。”她走过去,亲自搀起他,“霜寒露重的,你在这里受冻受累做什么?”

“老臣要去赴君侯的宴约。”公子养谦卑地微笑,“老臣想,母夫人也一定会去,于是借这个机会,老臣先来看看母夫人。母夫人的身体,是否安泰?”

仲任洒脱地摆摆手,侍女们自动退出十步之外:“养叔,我还好。”

公子养跟着她慢慢地踱着:“……母夫人……老臣之前对不住您……”

“对不住,对得住……”仲任重复一遍,“养叔,不要再提这些了。我任氏又何尝对得住这晋国姬氏宗庙里的祖先英灵?”

“母夫人是嫁给了姬氏的女子,也是姬氏的贤妇,而任氏作乱仅仅是司徒一人之过,无关其他。”公子养急切又笃定地下了结论。

仲任鼻子一酸:“养叔这么说,我很高兴。”

“露台发生过的一切,老臣已从服人公子那里全部知悉。母夫人肯用性命去保护君侯,老臣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光儿他……是我的孩子啊……”

“……没错,君侯是母夫人的孩子。”

“……不,他并非我的孩子,是昔罗生下了他。这不再是秘密了。”

“对君侯来说,您就是他母亲,他也就是您的孩子。……我这个愚人,到最后才看清……”

“养叔……”仲任猛地刹住脚步,“他不能再当我的孩子了……”

她双眼望着公子养,眼中全是泪水:“……他在我的面前让我的弟弟死去,他不会宽恕自己,他这是不打算再当我的孩子了……”

公子养闻言,整个人往下一沉,情急之中地抓着仲任的衣袖:“母夫人!……别怪责君侯,别抛弃他!他这是不得已!”

“不是。”仲任哭了,“我的孩子光儿,他要离开我了……是他要抛弃我了……”

公子养惊惶失措又完全无解:“哪里会这样?母夫人,您多虑了,君侯不可能这样做!”

“养叔,你不会明白。”仲任忍着锥刺般的心痛,试图对他解释,“……因为我爱着光儿,光儿也爱着我,所以我知道,我知道……”

“再放松一点,服人。”苑囿中,上光亲自把着服人的臂,纠正了他拉弓的姿势,然后欣赏地瞧着他一箭射中靶的,十分欢喜地拍拍他的背,“好样的!我保证你会成为神射手!”

服人垂下手里的弓箭。

上光笑吟吟地道:“累了?”

服人一言不发。

上光顺手取过小易献上的水壶,递给服人:“喝点儿,歇歇吧!”

“我不是小孩子!”服人用力推开上光,生平第一次粗暴地拒绝兄长的照料,低声喊着。

上光愣了愣。

“……你十六岁了,服人。”上光收回了水壶,讪讪地说,“你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却总是如此待你,当你似蒙童一样,惹你不痛快了吧?”

服人张了张嘴。

没有,他没有不痛快。

可……不需要解释。也许,这会是他期望已久,也回避已久的谈话的开端。

上光却什么也不再表示,只是脸上漾着一种尴尬又寂寞的笑容,仿佛做了亏心的事情正被服人撞到,唯有用这种方式略露自己的愧疚和无奈。

服人心头一揪。

很为难吗,兄长?

他看了又看上光,走上去像是抢夺般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

“慢些,服人……”上光果然又习惯性地操心起来。

“兄长……”服人扔掉水壶,用袖子擦擦嘴,两眼瞪着上光,“兄长,您讨厌我么?”

上光完全僵住。

“告诉我,您讨厌我吗?”服人按着胸口,“……至少我希望您讨厌我!打从心底里讨厌我!”

上光静静地站着。

服人阅读着上光的神情,忽然笑了:“真可惜,兄长一点都不讨厌我。若是讨厌我,兄长何须自始至终对我缄口不言。兄长太爱惜我了。”

上光抬起眼,深深地注视服人:“……服人……”

“要是有了会伤人的秘密,您宁可留着折磨您自己,也不会让我得到一点半点,来分尝您所受的苦楚。不过,您虽然从来稳重,可在我面前,就没办法藏住心里的话呢,全部写在脸上了。”服人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上光依然无法开诚布公,“……真令我失望!您当我是谁?您手里一碰就会碎的玉?从我懂事起,您就保护着我;而今我长大了,且不是个无能的人,兄长。我值得您相信!”

“服人,我……即将册立你为世子。”上光下定决心。

刹那间,服人似乎失去了力气,颓然倾倒在地上,重重的一声。

上光慌忙同时蹲下去要扶住他:“服人!”

“不必!”服人再次拒绝了上光的帮助,“……我只要确证,这是您真正的意愿?”

“是的,服人。”上光看着服人仰起的脸,那神气怎么看都未脱幼稚,好生令人不忍,但话到了这里,不讲完不行,“……你说得对,我必须改变对你的态度。你不是小孩子了。将君位托付于你,这就是我真正的意愿,你能否接受?”

服人独力撑持着站起,黯然道:“……兄长说过,看不清时总希望能够看清,看得清时倒又希望从未看清;我眼下,体味到这种心境了。”

上光犹豫了一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接着抚摩起他乌黑柔软的头发来:“服人……我的弟弟……”

服人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屈服于上光的温情。

“你太勉强自己了,傻孩子。”上光慨叹,“本来我这个安排,就不是你应当一个人承担的啊……”

在仲任与公子养抵达鹿馆时,这里已经燃起了取暖的火盆,空气里飘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母夫人,司马。”大夫元和公孙良宵一齐来前行礼。

“元。”一场风波后再来看到过去并不太喜欢的孩子,仲任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恍若珍贵之物失而复得的感情,她抓住大夫元的手,“元……你的母亲在我那里很好……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大夫元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亦万千感慨。

说起来仲任是他的姑母,但得到她这样的待遇,是大夫元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远离家族的他特立独行,不能受到仲任的青眼,可是在家族发生了重大危机的时刻,他却成为目前唯一能够撑持任氏的栋梁。在任氏和姬氏相争中站对了位置的他,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仲任和整个晋国任氏。

而这里,无处不体现着君侯的良苦用心。

重用他,提拔大夫广入军职,鼓励良宵与任氏联姻,这些从前被父亲司徒弦认准为“暗害”任氏的种种举措,现在观来,何尝不是为了帮助任氏在晋国光大门楣的好事情?如果父亲能够换个角度去看待君侯的行为,会不会可以避免今天的狼狈下场?

遗憾的是,结局从一开始就被注定。

对富贵与地位的渴望,让父亲在当年造下罪孽;而为了掩饰那桩罪孽,时隔多年,父亲仍要选择继续犯错……是无可救药的私心和偏见,毁了这个本可一辈子衣食无忧、安享尊荣贵显的人。

思念及此,大夫元唇角泛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父亲确是至死不悟,可他不也是到了这一步才看透父亲的吗……执迷这样的毛病,竟也会代代传承……

他一味地梳理着心事,丝毫没注意到君夫人临风早入得馆来,与众人互致问候完毕,站到了他眼前。

“君夫人!”他惊醒过来,赶紧拜倒。

“免礼。”临风示意他起身,匆匆走到主席坐下,斥退所有寺人侍女,接着环顾众人,“……这里都是家人。在君侯未临之前,我想代他宣布:……三天后,君侯会在曲沃太庙册立服人公子为世子,并行冠礼,然后禅位于世子,离开晋国!”

她说得又快又响,语气像在颁行一椿没有斡旋余地的命令。

无人答腔。

根本没法儿答腔。

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她,她的神色威严而平静,坦然迎接着所有目光的冲击。

许久,公子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君夫人……”

“这是不能更改的君命。”临风不等公子养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这也是……君侯需要各位尊重的心愿。”

公子养回过头:“母夫人!”

“没用的,养叔。”临风打消了公子养的最后企图,“再没有谁能够阻止君侯。”

仲任扑簌簌掉下泪来:“……临风,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但……求你,不要说得这般无情……”

临风浅浅一笑:“母亲,岂是我无情?此时有情,又如何舍得去?”

“那就留下来!”公子养到底也不肯放弃,“晋国离不得君侯!”

“为了谁留下?”临风温和地驳回,“他唯一挂念的就是亲人。然而,留下?为了母亲?为了在以后时时提醒对方有些亡灵不能忘记?为了服人?为了终生保护服人令他成为长不大的孩童?为了我和我的孩子们?我没有要靠他实现的任何野心;为了姬氏、众世家、国野士民?三年多来,他做得算不上最好,但也无愧他所培养的下一代君主……”

公子养泪眼模糊:“……这里还有他的宗庙,他的祖先……”

临风想了想,来到仲任与公子养案前,出人意料地跪下,毅然申诉:“……让他走吧,请您们允准!我是与他许过要同生共死的人,我对他的评价最公正!……他不是个适合做一国之君的人,他只是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而一直在尽力而已,十多年来他都过得很累,即使如此他也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秘密没了,血也流了,不想改变的亦只得改变,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是做不到的。要他留下,已为苛求,就算留下,他还能同大家开怀欢笑,倾心相谈么?他做得到,旁人都能做到么?他的真实身世大约早成了都城中公开的隐私,下一次、下下次的攻击,他是不是还能抵挡?他是不是还要身不由己地在亲人和敌人间抉择……我是他的妻子,我起誓过要护在他左右,我认为此刻……彼此放手最是明智……如果这样做罪不可恕,就请恨我、怨我一个,我甘心伏罪!”

原来,这就是缘由。

停在馆门前,被这番话字字句句撞得生疼的服人,心却在飞快地跃动。

原来这就是他的嫂嫂临风能够受到他的兄长上光一世钟情的缘由。

她是那么勇敢!那么果决!浑身散发着热与力量!与这样的她并肩进退,这世上一定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他看到他的兄长疾步走过去,一下就把他的嫂嫂从地上抱了起来,和她站到一起。

“她说的,全部都是我的想法!”上光高声追认了临风的发言,“眼下我还是国君,这是我不可违逆的诏命。……可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首先要使你们听到……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你们听到的想法……”

上光拉着临风回到主席重新落座,对着服人招手:“弟弟,快来。”

服人下意识地退后。

这一去,他就会取代兄长,而兄长……

“快来。”上光坚信他不会第三次拒绝自己。

的确,服人像中了魔咒一样,逡巡踟蹰,但最终走向了上光。

“服人是我替父亲抚育的孩子,父亲传给我的一切,我都传给了服人。”上光带点炫耀地道,“他具备成为国君的所有品质和才能,他所缺乏的只是时间。再过十年甚至是五年,他的作为将证明我的眼光是准确的。”

仲任与公子养都不作声,唯有饮泣。

大夫元和良宵则面无血色,从头到尾泥雕木塑似地,除了聆听再无动作。

“我的两臂,元与良宵……”上光转向服人说,“他们经历过考验,对他们的职责了然在心,以后他们就是你的手足。”

“唯命!”良宵闻得,出来揖首。

大夫元咬着牙,就是不动。

上光早有所料:“服人,你看,他们和我自小一处长,三人脾性各个差异,可终究是一类人,你怎样待我,就怎样待他们吧。你先向他们见个礼。”

大夫元受不过,只好跟着出来:“……小臣不敢。小臣……唯命。”

……

火堆里,木柴在哔哔剥剥地□□。

沉默中,众人难解怅惘。

“……母亲、弟弟、傅父、元、良宵,谢谢你们。我多年的夙愿……”上光偕临风起立,“今日终于了却。……我的前半生能够遇到你们,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我的后半生不能再陪着你们,请你们原谅……”

这夫妇二人,对众人郑重地深施一礼……旋身离馆。

“君侯、君夫人起驾曲沃——!”不远处,传来侍卫们宏亮的报唱。

仲任痛哭失声。

“这哪里像是真的……”公子养拼命顿足,跌坐在地。

大夫元和良宵不约而同地围着火盆,低眉泫然。

服人觉出不对劲,走近细觑,发现焰苗里燃着的……全是木简。

他惊呼着,顾不得烧灼,抢出一截残片来,见那上面墨染过的几个刻字依稀可辨:“侯三年冬月,会四国二戎于宣方……”

“……这都是真的。”他攥紧了残片,余热烙红了他的掌纹,“兄长真的要走了……”

上光真的要走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不仅带走他自己,他的爱人,他的孩子,连记录了他存在的汗青,也要带走了……

三天后。

曲沃。太庙。

服人在侧室中独自休憩养神。

经过了连日的斋戒,他刚刚进行了冠礼前的沐浴。现在他有些疲倦地靠着红漆扶手,任由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洁白的里衣上,有花的香气在发间漫溢。

他在他人生的分界时刻来临前,品味着无边的寂寞。

天子或者国君,总是以“寡人”自称,虽是出于自谦之语,却正一语中的地点破了这些位在人上的人一生宿命……

尊贵,但孤独。

连亲人也无法挽留。最爱的亲人。

他换了个姿势,抱着膝缩成一团,仿佛怕冷。

幽蓝的晨光拥抱着他,像要把他溶蚀在那片温柔而寒凉的悲伤里。

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将一件外袍轻轻盖在他肩上。

他知道那是谁。

“其实,我总是理不好自己的衣领。”上光低声说,“衣领离眼、心和手都很近,可越近的地方,好像越理不好。”

服人轻轻叹息,站起来,为上光仔细地抚平衣领。

他的兄长上光,穿着最正式的国君礼服,头戴爵冠,腰佩宝剑,看上去美若神人,风华绝代。

“快和我一样高了。”他眼里只有他的兄长,但是他的兄长却留心到了:他能轻而易举地够到兄长的脖项处,用不了多久,他将不必再仰望他从小仰望的兄长。

服人慢慢抬起头:“我果真会和兄长一样吗?”

上光凝视着他:“……不会。世上只有一个你,服人。”

服人粲然:“我猜到兄长会这么回答我。”

他放下手:“好了,我为兄长理好了。兄长理不好的地方,我可以为您理好……”

话音未落,他已被上光抱在怀里。

“谢谢你,服人,你救了我……”上光动情地亲着弟弟的鬓发。

服人搂住上光:“……父亲去世的时候,兄长也这么抱过我。所以我就不害怕了。”

“那一次,也是你救了我。”上光的泪滴落到服人的颈窝,“‘还有服人呢,我得保护母亲和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想着这些,我才走到了今天。”

“是这样啊……”服人欣慰又凄凉地汲取上光能给予他的最后温暖,“……我就说嘛,我永远都是最支持兄长的那个人。”

“没错。”上光承认,“……没错。”

呵,真幸福。

服人沉浸于短暂的满足里……

“公子在我看来,真的太贪心了。”他的眷恋刚刚滋生,小易的话就适时冒出。

“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临风的结论也敲响在耳边。

“我明白你们的心思。”连没断过哭泣的母亲都看清楚了他们的未来只剩了一条路……

……自己的软弱还真是没完没了!

服人打定主意,主动挣脱上光的怀抱:“……外面来了很多观礼的人吗?”

上光的眼角挂着水珠,面上却泛起微笑:“嗯。你会不会紧张?”

“兄长还是在镐京明堂举行的冠礼吧?那时候的嘉宾比现在还多得多不是么?”服人捏紧拳头舞了舞,为自己鼓劲,“我岂会输给兄长?”

“当然了。”上光随手取过玉梳,帮他梳结发髻,“你绝对会超过我的!”

……

“母亲为何不进去?”临风的突然出现,让目睹着室内上光与服人一举一动的仲任险些魂飞天外。

仲任嗫嚅着:“……我……怎么……”

“他们都是母亲的孩子呀。”临风踌躇了片时,“母亲……无论过往是非,养育的恩情总归什么也抹消不去的。”

仲任勉为其难地动了动嘴角。

临风作为母亲还太年轻,或许还不够懂得母子之间的羁绊。

母与子,有时候不是因为仇恨才会分离,却正是因为爱,抹消不去的爱。

要是可以抹消,上光何必出走,她又何必只在这里偷偷地看着她的两个儿子……

就是由于忘不掉,就是由于想维持母子的名义,就是由于这辈子都愿意存留仍当着那个孩子心中真正母亲的希望……她能忍受任何痛苦,包括眼睁睁地瞧着孩子一去不回。

“母亲。”这时,她听到了像是来自天外的声音。

这幻觉未免太过真实……

“母亲。”难以置信,那个声音又叫道。

她回眸。

上光俯首,将脸埋在她的手心:“……母亲。”

两个字。

“母亲。”上光一遍又一遍重复,宛如口里念诵的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两个字。

她肯以命来换的这两个字,他毫不吝惜地赋予了她。

“孩子!”她最初也仅有两个字来回应他。

“我的孩子!”她接着脱口而出。

外间传来小易的提示:“仪式的时辰到了,主人。”

上光直起身子。

仲任惊痛。

梦终了于晨曦。

上光叫她作母亲,却不属于她……这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

“保重,母亲……”上光声音暗哑,可望向她的双目中沉映着月影,流动着星辉,闪耀着热爱的光芒。

“母亲在这里等你!”她喊出来,“母亲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光儿!”

她迷失在强烈的感情中,忽略了上光眼神里的哀绝。

钟声轰鸣。

上光与临风,引着服人走向正堂。

走到她视野的边界时,上光又回了一下头。她还是没醒觉。

其实这就是他们母子一场的结局。

……她站在那儿,直到快一个更次过去,许多的人涌进来向她报告国君和君夫人在为储君加冠后不知了去向时,才领悟到刚才上光已向她道了永别……

翼城都门外。

“全身礼服从太庙逃走的国君……你是第一人吧?”奔驰着的马车中,临风摘去了上光的爵冠。

上光也拔下了她发髻上沉重的簪珥,为她整了整鬓发:“那么,我也有从太庙逃走的君夫人作陪。”

“也许不只如此。”马车前的御人座位一侧,有人慢条斯理地补充,“也许两位还有个盲眼的乐师悄悄跟随。”

上光与临风先是吓了一跳,俄而相视一笑。

御人座位另一侧执着鞭赶马的黑耳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拼命给临风赔罪:“师雍缠得人真是受不了呢!”

师雍抱着琴,淡然道:“看不见的人总得学点儿看得见的人也招架不住的本事才行呀,不然就被抛下啦。”

“料你不见了许久,总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上光命小易扶师雍进车厢,“……流荡四方,可不比在宫中研习乐理舒心惬意。”

师雍拍拍琴袋:“我带着能用来喂饱自己的东西呢,应该不会惹您厌的。”

“都说你聪明,我看倒不。”上光打趣他。

“放着安闲日子不过的乐师确实愚笨。”师雍马上接口,“但是这样的家伙对于丢弃了大好疆土的国君而言,是正合适的旅伴哪!”

上光假愠:“你这是讥讽我吗?”

“不敢……”师雍低了低头。

“主人,我让马再跑快些咯?”小易请示,“颠得这盲乐师咬住舌头好了。”

黑耳立即甩了个鞭花,抢着响应:“没问题!”

车厢内外爆出一阵笑声。

……

临风透过帘幕回望翼城。

翼城快要消失在地平线。

“上光,不再看看?”她蓦地难舍。

“我们自由了。”上光说。

“哦。”临风趴在车栏上。

“自由了……”上光模仿她的样子,也趴在车栏上,“想回来,就可以回来走走。不是从此看不到,所以不用难过……”

到了现在,还当作自己只是短暂离开么?

于是这样就不会伤心么?

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意外的可爱……

“你以后哭的时候,我会帮你擦眼泪的。”她万般怜惜地摸摸上光的头。

“一言为定。”上光吻了吻她的指尖。

……

车轮印过灰黄的土地,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渐行渐远……

都过去了。

都完结了。

即使鹿馆里的汗青余烬上,还盘旋着最后一缕烟霞……

即使镜殿外的花木残露中,还凝结着最后一丝笑声……

……

伊人偕去兮,蒹葭苍茫;

一日离别兮,终世感伤。

斯时已逝兮,旧颜如常;

天涯两处兮,殊途各往。

亲眷不见兮,回路漫荡;

往昔家园兮,今为故乡。

鸿鹄北向兮,朝暮思量;

身远心近兮,何当暂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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