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露台泪饮(一)(1 / 1)
晋国。曲沃宗庙。
此时尚是黎明,宗庙庭院内还燃着庭燎。
妖艳嫣红的火光闪烁跳跃,与冷酷幽蓝的晨曦交织在一起,投射到庙室内跪着的人苍白的衣裾上,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一如这个人这一刻的心境。
他就是晋公子服人。
现在他跪在毡席上,既未祷祝,也未献祭,他只是一直望着他父亲宁族的神主牌位,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不是没有话想对父亲说,正相反,他想说的,太多太多。
可又要怎么说呢?
有无数的悲伤、无数的恐惧、无数的哀愁、无数的寂寞充盈着他的心,最终凝成一腔疑惑,如果他能够问得出口,他一定仅仅能反复问三个字:“为什么?”
秘密伴随着阴谋,痛苦增长着隔阂,一场让人难以忍受的改变早已在他面前开始了。就算他再如何被刻意隐瞒和敷衍,他也发现了他如今站在越离越远的母亲和兄长之间……
这个位置微妙而酸楚。
他能感觉到母亲与兄长隔着他互相观望,爱在他们之间依旧不变地存在,但绝望的无奈却阻挠他们重返当初。而他,就像是沟通双方的一座桥梁,通过他,母亲和兄长还能由于对他的一致宠爱有所联系;可惜他又更像是绝断双方的一堵墙壁,因了他,母亲和兄长无法消除障碍必须保持距离。
他心里明白他是症结所在,也明白没人会主动对他道出真相,还明白他即使有可能面对一切,亦没可能去碰触它。
一碰,不是流血,就是流泪……
他没那份勇气。他惟有眼看着他们受苦,眼看着他们遭难,回过身来怨怪自己,谴责自己,仿佛全是自己造成的前因后果,导致如今的恩恨难解。
自己活着,是好呢?还是不好呢?近一年来,他很爱这么问自己。
人生最无望的想象,就是不断地忧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有意义。因为质疑,正是对从前生活的否定。如若能找到新的目标,这质疑便是升华的开端;如若对前途无措,这质疑便是沦落的起源……
服人正处于后者的危险状态中。
十几年的生命,也许带给亲人们的除了不幸,还是不幸。
“父亲啊……”他仰视木牌上宁族的名讳,眶含热泪,默默地呼喊,“我……如何是好……”
“公子。”一名司祭神官在门外低声奏报,打断了他的伤思,“司徒大人来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晨风冷利地刮过宗庙旁的祭台,使得裹着皮裘的司徒弦忍不住还是打了几个寒战。
“要入冬了呢,公子。您穿得太过单薄,老臣担心您会冒了风寒。”吸了吸冻得冰凉的鼻头后,司徒弦说,“公子密诏老臣潜行而来,有要紧事?”
服人向下瞧着一些奴仆模样的汉子扛着柴火,忙忙碌碌地出入宗庙侧院;而院内另有数名妇女在卖力舂捣着谷米,众人皆肌枯肉瘦,衣衫褴褛,却都十分精神,干得起劲。
“那是……”服人开口。
“都是些罪人。”司徒弦回答,“都是些违逆贵人的平民,原本犯了死罪,可按照君夫人当初带来的刑书,都内掌刑的士师们只给他们入罪为官奴婢,让罪夫伐木作‘鬼薪’,罪妇捣米作‘白粲’,待到新正大赦,他们还可重获自由。”
他语气里浮着几丝不满。
服人微微一笑:“我的嫂嫂为晋国带来明德之法,而我的兄长将其普施国内,让民众沐受恩威,他们是何其仁慧啊。”
司徒弦不予回应。
“但我不懂,傅父。”服人话锋一转,“我有一件事,始终看不透。”
司徒弦听得他唤自己“傅父”,不免心头一动,生出几分温情:“请讲,公子。”
“我兄长、嫂嫂聪颖敏察,倒是怎么容下您胡行妄为的!”服人厉声呵责,“我已得知,黑祠的种种是您和宝音串通起来给兄长难堪,而您还鼓动任氏宗老在我征伐二戎不慎患病时以此为难兄长,攻击他在谋害我!……您是母亲的胞弟,我们的舅父,您为何……要这么滋事扰内,教我们一家不得太平!”
司徒弦冷静地等他发泄完:“……难道那不是谋害么?”
服人道:“在您反问之前,请先解释出征时您给广大夫突然增派护卫的意图何在!”
“老臣爱护公子的心意天地可鉴!”司徒弦眼都不眨,“可是公子,您能心无偏私地听老臣陈述一应因由吗?要是您满眼里只有君侯,您是不能看到别人的,老臣说得再多也没用处。老臣无法在这样的您面前吐露实情。”
“您害怕了?”服人发出讥讽,“兄长在太阴山,不在这里,我目前满眼里看不到他,只看到您。”
司徒弦叹口气:“公子太小视君侯!君侯人虽不在此处可势力无所不及!他和您不同,您的出身与他云泥有别,所以他时刻自警自危,比那树枝间织网的蜘蛛还要勤慎地织造着他的罗网,为的就是令您失去抵御他的意识和力量,连性命都被他玩弄于股掌!”
“共有一父,同出一母的兄弟,什么叫‘出身云泥有别’?”服人追索。
司徒弦置若罔闻,岔开话题:“您怀疑老臣在您出征时增派了广儿的护卫是在对您作不利的打算?不,不,公子,老臣从来都是以公子利益为重,因此才不惧君侯威势希望通过加护广儿这个借口加护您!莫非您忘记了?您一到蒲地就惹上急症,当时服侍您的是君侯选用的侍从吧?要不是后来换上了广儿的人,大概您就……老臣得了广儿传回的消息也是一时惶急,闹出了云宫的事情来,不过,闹了那一场,有些人胆寒住了手反而装作善心,您方能全身荣归哪!”
“哦。”服人意味深长,“我如何相信您?”
“老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听说了老臣在云宫因您的安危不惜冒死向君侯发难,可显然告诉您那些的人没有告诉您全部经过,尤其是之后君侯对母夫人亲口承认二戎之争以及由您伐戎全乃他亲自策划那一节……”司徒弦气定神闲。
服人神色倏然全变,半晌回神:“……真的?!”
司徒弦点头:“母夫人可为证。”
服人毕竟年轻,情绪变幻不及掩饰,满面漫起惊痛惶惑,再不作声。
“我要去问母亲!您同我一起去!”最终,他下了决心。
司徒弦拦阻:“您得忍耐!您不能像个孩童似的沉不住气!”
服人拂袖:“够了,你们瞒我也够久了,我若再装痴作呆下去,恐怕真要成永远长不大的孺子了。”
“君侯在云宫设置的耳目众多,公子和老臣与母夫人一经会面,此事绝对将立即传给君侯知晓。”司徒弦犹豫了一下。
服人一哂:“何必非在云宫,我自能设下去处,请母亲出会。至于会否泄密于君侯……从晋国到宋国的路程,并没那么短吧?”
“宋国?”司徒弦马上抓住了关键词。
“您不是认为我满眼里只有君侯吗?君侯也这么认为。”服人淡然,“由于这种信任,晋国上下,只有我清楚他眼下并不在太阴山,而在宋国;他想让好友宋公看到他和君夫人的第二个孩子。负责保护他这次秘行的是良宵。关于国都内的各种情形,由我暂为关注。这是君侯亲对我嘱咐的。”
司徒弦果然目瞪口呆。
“您对老臣讲了这些……”老狐狸不能置信。
“我想,这是我了解某些旧事的最好机会。想必您心中有数,我对此怀疑已久,时机错过,说不定就不再有了。”服人非常镇定地抛出理由。
司徒弦仔细观察着他,良久道:“看来,您之前早有绸缪。”
“是。”
“老臣领会。老臣尽快答复公子。”
“还有十日,君侯即要北归。”
“……老臣明天再来拜望公子。”
司徒弦怕冷一般地佝偻着背,慢慢走下台去。
服人面对苍空,眉头一舒又重新蹙紧。
他伸出右手,风从五指间穿过,又似无形又似有形。他蜷起指头来,什么也没能抓住。
世上有些东西,不努力抓不住,努力了,仍然抓不住……
翼城郊外。
“喝!喝!”大夫元驱着轻车在苑囿中奔驰,从人们在他两旁大声喊叫跑动,赶逐猎物。
君侯隐居太阴山暂不理政,一时无事的他去找师雍,师雍却因受命制作新正要奏的新曲而被延留宫中;去找良宵,良宵的家人又说是他病卧在床谢绝任何访客……百无聊赖之余,他只有靠着天天打猎来消磨时光。
不过这也没多大意思。
熊罴鹰雁,虎豹狼豕,狐貉羊鹿,哪一样没有猎过?况且没有君侯看着笑着,没有良宵那小子比着闹着,这项原本挺有趣,他又很喜欢的运动,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随手“嗖”地一箭放出去,射倒一只野兔,左右近前去看,都喝彩起来:“好!上杀!”
这“上杀”两字,不知怎地令大夫元颇觉刺耳,当时丢了弓箭:“罢了,罢了,有什么趣?收拾了回府!”
从人们见他灰心丧气的样子,果真是失了兴致,也不多劝,七手八脚地拾掇了猎物往车上装载。正在这时,不远处微微一阵烟尘腾起,犬吠马嘶渐渐逼近,另有来苑囿打猎的队伍来了。
这座苑囿,乃是晋国宗室专用猎场,内中蓄养大量猎物,平日专供国君及经过国君允准的宗室贵族进行狩猎。从宁族时代起,此苑在夏秋两季还划分出区域对平民开放,许可他们捕鱼打猎,以体现国君爱民之心。不过时下已进冬季,苑囿为使猎物休养生息实行闭苑,惟有公子服人、良宵、大夫元几个国君近臣能够秉持特命随意出入。
所以大夫元不由定睛远望,想要看清楚来人是谁。
一看不要紧,来队为首的,竟是自己的庶弟大夫广,满面得意洋洋,满眼不可一世。
大夫元立即火上心头,这厮居然无视国君禁令,大咧咧地进苑行猎!
正说要上去呵斥,他复一转念,如今恰逢议立储君前夕,各方势力都敏感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不要给国君添乱了。
“调转车头,迅速从侧门退出!”他马上给从人们下令。
“是!”从人们如命。
“兄长慢走!”他才一转身,身后追来一声不怀好意的呼唤,“兄长猎获未丰,怎么见了我便急急离开?”
大夫元心中暗骂一声,扭回头:“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庶弟啊!……据我所知,此地除非国君特命不许出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特意把“庶”字加了个重音。
大夫广不以为忤,嘻嘻一笑:“给嫡兄见礼。愚弟不肖,因为助服人公子征伐二戎之功,现在也得了特命可来这里游猎,与嫡兄您得以比肩哩。”
大夫元半信半疑,也不与之争论:“……既然这样,那你慢慢玩你的,我不陪了。”
言毕又要走,却听“嘣”地一声,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车辕。
大夫元被激怒了,跳下车走到弟弟车前:“你干什么!”
大夫广从车上睥睨着他:“我听到风传,说我在曲沃大蒐礼上得到的‘上杀’,是嫡兄您让我的,今日里我想与您比上一比,好验看一下那是真是假。”
“哼,是真是假,你不会去问你偏心的父亲和你作妾的母亲吗?!”大夫元狠狠地嘲讽,“庶出的狂奴,果然这般无有教养,想要冒犯嫡室长兄?少骄恣了,清醒清醒吧!”
他第二次背对着大夫广,准备就此鸣金收兵。
这次倒下的是他左前方的一名从人,箭镞透入了从人的后心。
“你疯了!”大夫元忍无可忍,几步冲回来,朝着大夫广咆哮,“你敢杀我的人?”
“一个奴才就让嫡兄您急了?我这里奴才多着呢,只要您肯和我比箭,我都送给您作靶的。”大夫广冷冷地说。
大夫元怒不可遏,腾地跳上车去,一把揪住大夫广衣袖,将大夫广拽下车来:“你这冷血兽心的东西!我与你不比箭,比比拳头好了!”
他提起拳头作势要打,从人们纷纷拦阻:“不可啊,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你们还看着?!给我拿下他们所有人!”大夫广不料他采取这般直接的方式,挣扎了几下摆脱不开,只好本能地抱住脑袋乱喊。
那边的仆役们愣着不动。
毕竟是兄弟间的争执,如何插得手去?何况刚刚大夫广那一席话确实让人胆寒,不若令其尝番苦头也好。
“抓起来!抓起来!”大夫广一通狂叫。
大夫元闻言,劈面就是一掌:“你抓我?”
大夫广吃了这一下,眶内金珠四溅,颊上瞬间隆起五条紫痕,立时变了主意:“去叫父亲来!叫我父亲!”
“哟!”大夫元冷笑,“我可真怕呢,真怕‘你父亲’!”
大伙儿见真动了手,方才再度上来解劝拉扯。
“走!去见父亲!”大夫广得了仆役拯救,反而不甘休地攥住大夫元的手腕,“让父亲评理!”
“去就去!”大夫元轻而易举甩开弟弟,将弟弟的两条胳膊来了个交叉反剪,“嫌疼的话,你可要你的御人把车跑快点儿!”
两下里撕撕打打,吵吵闹闹,总算出了苑囿,一路入城奔着司徒府邸而去。
到得半路时,忽有一乘牛车过路,内中坐一皓发皤须的老者,掀帘对两支车队朗声道:“二位大夫如此形状,要到哪里去?”
大夫广没好脾气,冲口而出:“何来……啊,是外祖……”
来者正是他的亲外祖——怀姓宗长南翁。
南翁捻着自己的一部白髯,和气地微笑:“真真巧遇。哎呀,这是怎么了?二位都是少年贵人,国中无不仰慕,看在老朽面上二位快都松了手吧!”
大夫元丢开手道:“既然南翁发话,我没有不从的道理。”
怀姓的成员本身就是晋国中层社会最重要的一部分,南翁又是任氏姻戚,又是一族长老,平日国君也要给三分颜面,再加上这次南翁舍粮草舍马匹,在征伐二戎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气,更得国君嘉许。至此,大夫元也是无法因为私怨对南翁不敬的。
“元大夫不愧是国君膀臂,量大有气度!”南翁赞扬,“如果二位不嫌弃的话,我这老头子能不能请二位到我茅舍一聚,饮几盏水酒去去火气?”
“我不!”大夫广一拧脖子,将适才的争执和盘托出,“这必要去父亲面前评理!”
南翁拊掌:“哎,广大夫,你还是个蒙童吗?什么事情都去父亲面前诉说,那可不是你这行过了冠礼的人该做的啊!看看你的兄长,你该多向兄长学习!”
大夫广一撇嘴,外祖这么责备他,他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听着。
“请元大夫赏面!就当老朽这个做外祖的,替他赔礼!”南翁亲自下车,对着大夫元一揖到底。
“南翁请起!”眼看着祖辈的人行这么大礼,大夫元慌地来扶,“我从命就是!”
南翁额手称庆:“这便真是好了。”
大夫广目睹大夫元顺利入縠,不禁嘴角一弯。
幸亏南翁发现得快,轻轻的一个眼色抛去,及时将他的忘形制止。
“快要家中拿最好的酒菜备着!”南翁就势将眼风扫向自己的随侍,“我与二位大夫随后就到。”
翼城宫城。云宫。
公子养正在等候母夫人仲任召见,等了没多久,他压抑不住不宁的心绪,起身到堂下踱步。
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堂上有了声响,数名侍女忙碌着设座熏香,再抬出一架帷屏挡在主座前,向公子养行礼示意母夫人出堂了。
“我最近不慎又惹了风寒,形容憔悴,不堪面对司马,请司马谅解了。”一阵环佩叮当过去,仲任的声音从帷屏后传来。
“无碍,无碍。”公子养随口说,他现在全心全意就关心一件事情,别的什么都不在意,“老臣来这里,也许母夫人也知道是为何缘故。”
仲任隔了一会儿,回答道:“司马不妨直说。”
“这种时候,老臣希望母夫人能拿出更明确的态度,支持国君立储。”公子养叩首。
仲任道:“……立哪一个?”
公子养直起身子,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老臣请立公子桴。”
仲任不回应。
“要是母夫人提出立小公子的话,国君一定会答应!”公子养恳求,“小公子是国君和君夫人真正的嫡子,只有他,才有资格继承君位!”
“你不要说了。”仲任明显非常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莫非母夫人……真的想让君侯立服人公子为嗣吗?”公子养静默良久,突然发问。
仲任一惊:“你……”
公子养镇定地道:“要是母夫人确实这么计划,老臣可以眼下就告诉母夫人,老臣以及晋国的姬氏宗室都是绝对不会赞成的。君侯是先君临终亲口确立的继承人,但关于服人公子,先君并没有表示要让他继嗣君侯;我晋国乃至整个大周,都以子继父位为正统,而君侯已有两个儿子,怎么也不能让服人公子优先于二位公子作储君的!就算君侯本人有这样的意向,我等也无法支持!”
“我嫁作姬氏妇已这么些年,依旧被当作任氏外人看待而得不到信任吗?”仲任带点儿哭音。
“若非前不久发生在这里的变故,老臣断然不敢对母夫人出此妄言。”公子养直截了当,“母夫人和任氏的宗老,让君侯在这里受了气,以致呕血成病。因此,立储关头,我姬氏诸人不能再轻忽对待母夫人和任氏的各位。”
仲任似乎抽泣起来了:“……我也后悔……不该一时冲动,犯下那样的错……”
公子养不为所动:“母夫人,您犯错不是第一次了。二十六年前,那才是第一次。”
“司马,我去年才为你掩一大过,你就这么不给我留退路么?!”仲任叫道,“司马,你定要逼我?!”
“失礼了!”公子养站起来,几步上前推开帷屏,直视仲任双眼,半晌,恭恭敬敬地再行了一个叩拜礼,“母夫人,先前大恩老臣不曾忘却,可是储君之事也请您务必牢记!公子桴是我等唯一认可的储君!其实,老臣今日与其说是来央求您,不如说只是来向您申明这一点而已!至于其他的,母夫人请尽管自思自想,老臣最后只有一句奉上:明晓当年事件内中详细的,可不只有司徒与辛姬,实际上,连先君都一直知情。君侯就是从先君那里,确知了他不是您亲生的事实!告辞了!”
仲任泪痕未干,听了这话如雷轰顶,整个人木在座中。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她无力地捂住了脸,泪水从指间流出。
师雍自座后屏风闪身出来,跪伏在地,“小臣有罪,小臣本是奉君侯命向母夫人问安的,却擅自匿听了母夫人与司马的对话,真是失仪至极。”
仲任怔忡不已:“……呵,你……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行……”
于是师雍静静地坐在一旁,任由仲任出神了大半天。
“师雍,你何时来的?你听到不该听的秘密了。”末了,仲任恢复神智,首先反应到这件事。
“侍奉深宫的人,迟早会听到一两个不该听的秘密。”师雍泰然自若,“而小臣之所以匿听,目的就在于此。”
仲任道:“我可能会杀了你。”
“小臣是君侯的心腹。镜殿的人都知道小臣前来云宫问安。”师雍不慌不忙地回答。
“原来,我杀不得你。”仲任苦笑。
师雍也表示遗憾:“小臣也不甘早死嘛。刚刚司马声称公子桴才是‘真正的嫡子’,莫非……”
“桴儿确是光儿与临风大婚后生下的嫡子,严格来说,即是‘真正的嫡子’。”仲任叹着气,“但这对极儿不公平。”
“母夫人处身姬氏与任氏的交锋间隙,何其痛苦!”师雍话头一转,“与君侯一般可怜啊!”
仲任拭泪:“……师雍,别人说你眼盲心亮,多智无双,你果然看得清楚。”
“母夫人过奖。”
“你听到了你所追随的君侯非我亲生,心中有何感想?”
“……小臣追随国君,并非因为他是否为嫡嗣。论公,君侯英明可以攘外,贤德可以安内,于晋国乃是不可替代的主人;论私,君侯不因小臣残疾卑微,对小臣宠信有加,于小臣亦是不可替代的主人。小臣对君侯爱戴推重,无有已时,君侯血统为何,都动摇不得小臣这份愿为他效死的心。”
“司马也是这么决定的吧。光儿那样优秀……没人会允许将他的血统从这晋国排除出去。就连我,心底里也早就确认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母夫人如此想,为何还要纵容任氏干涉这件事?”
“……”
“诚如司马所言,司徒之前处处与君侯作梗的原因就很明了了,那么这回他必定要拼命拥立带有任氏血统的服人公子,来和要力援公子桴的司马对抗到底……母夫人会在姬氏与任氏间选哪一家呢?”
“天哪……”仲任绝望地按住心口,“别说了……”
师雍道:“母夫人有办法让司徒放弃拥立服人公子,或让司马放弃支持公子桴吗?”
仲任摇头:“没有,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头疼,我头疼得要裂开了。”
“那么母夫人的确该表态了。”师雍说,“母夫人,其实,您还有第三条路,也许那正是您最愿意选的。”
“嗯?”仲任抬起泪眼。
“选择君侯。”师雍言简意赅。
“我不能再喝了。”面对南翁的不停劝酒,大夫元也终于吃不消,“多承美意,我已经喝够了,再喝便要醉倒。”
南翁大笑:“元大夫,恕老朽多言,人生如秋露,消逝在朝夕,趁年轻多醉几次又有何妨?在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快乐最要紧啊!”
大夫元迷离着双眼:“南翁这话,我没听懂。……广呢?”
“老朽知道,老朽的女儿嫁到司徒府,使您的生母遭了冷落,幽居不出,也连累您受了不少委屈。您对广看不顺眼,是正常的。所以我让他走了。”南翁啜饮着醇浆,“不过,元大夫,您终究还是任氏的后裔,这是不能抹去的印记哪!”
大夫元笑了一声,站起来,猛觉一股酒劲冲上脑门,晃了几晃又跌坐下来:“……我可不要听您说这些。”
“当然,当然。”南翁颔首,“老朽也是年老多话,喜欢絮叨絮叨,请您别怪。……还是让您见见您该见的人吧。”
话音一落,就看司徒弦从内室走了出来,跟着他出来的,还有风尘仆仆的良宵!
“你不是病了吗?!”大夫元大为诧异良宵的出现。
“我没生病。我上午刚回到翼城,在这之前,我护送君侯和君夫人日夜兼程去了一趟宋国。”良宵解释,“宣称生病,是君侯的命令。”
大夫元摇着脑袋,想要更条理清晰地思考:“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被君侯排斥在外了。”司徒弦代良宵回答,“君侯不信任你,没有对你透露他的宋国之行。就这么简单。”
大夫元使劲打了自己几下:“……要是君侯的宋国之行是保密的,良宵,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不,为什么要告诉这里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良宵摊开双手:“我以为你没醉,看来你还是糊涂了。这不是明摆着吗?”
“昨天我去了曲沃。”司徒弦蹲下来,望着长子,“服人公子在宗庙召见了我,他对我说起,君侯并没在太阴山隐居,而是带着良宵去了宋国。现在根据良宵带来的消息,君侯眼下回了太阴山,让良宵归都继续装病。君侯到宋国是为了向宋公求援,准备在立储之时一举消灭要拥立服人公子的我们任氏,可能还得累及母夫人与公子。事情已是这样紧急了!”
“我们任氏……”大夫元直盯着良宵,眸子里要喷出火,“你也成了‘我们任氏’!”
良宵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是赘婿。我是为了‘我们姬氏’。”
大夫元鼻子里哼一声:“你们说话少半吞不吐的。”
“君侯不是母夫人嫡出,而是戎女孽种。这一点,他自己早就心知肚明!”司徒弦抛出杀手锏。
大夫元的第一反应是:“你们癫狂到这地步了?”
良宵道:“是真的。上次的云宫变故,为的就是这个,对不对,岳父?母夫人自那以后与君侯生分成那样,元,你还没察觉?正因为此,我才会说,我是为了我们姬氏。君侯并非姬氏嫡子,是不可以继续指定自己的子嗣为储君的。姬氏正宗不能就此旁落。服人公子身为姬氏嫡子,方是我要追随的人。”
“你的父亲不见得作此想。”司徒弦听到这里,憋不住补充一句。
“他是他,我是我。他老了。”良宵干脆利落地说明。
大夫元在他们几番对话之间,理出了个大概轮廓:“看来,你们是筹谋好了诱我到这儿?”
“到了你该回归任氏的时候了,孩子。”司徒弦一脸慈祥地张开双臂,“我今天清晨与服人公子约定,明日入宫当着母夫人的面向他说出君侯的真实身份。一旦服人公子得知真相,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向君侯发起挑战,让君侯逊位,而由服人公子嗣立为君。”
“这是在玩火。”大夫元讽刺道,“执掌兵权的司马,不是你司徒。离了兵权想要让君侯逊位,做梦!”
“啊,说起这个。”良宵摸出一枚兵符,“执掌兵权的司马是我那顽固的父亲不错,可是这兵符却被我不小心偷出来了。”
“我们有这一半的兵符,而君侯有另一半兵符。兵符不能重合是调不得大军的,兵权算得什么?”司徒弦欣赏地注视着女婿。
大夫元心下替上光大感恐惧:“你们若是成功……还要怎么对待君侯?”
“多半会和宋国开上一仗,可是没关系,正好拿君侯夫妇作为质子威胁宋国,借势也就让天下都风闻曾经的‘光君’到底是个何等人物了。”司徒弦的谋略不得不让大夫元承认父亲想得周到,做得毒辣。
“元,你不是讨厌那些霸占了嫡子位置的庶孽吗?”良宵鼓励道,“动手吧,你能发泄你的怨恨了!”
“……对不起,我醉了。”大夫元以“你们太荒谬了”的神气将众人逐一看了一遍,别过脸去。
良宵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没想到你对君侯这般忠心,可惜他好像没能体会你的这腔热忱呢。……你就留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明天结束之前你还有机会决定要不要加入我们,你也明白,之后要和宋国开仗,少了你可不太方便。”
大夫元闭上眼。
“良宵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司徒弦最后道,“这次我没放弃你,希望你不要放弃你父亲。”
好话歹话说尽,几个人都悄悄地退出去,门被重重地关上,有锁链在外击响。
大夫元被囚禁了。
“嘿!”他愈想愈怒,一拳擂下,把面前的红木案几生生打碎……
太阴山。
“你冷不冷,风儿?”上光拉住缰绳,俯首柔声问怀里的临风,此刻二人共骑在飞骊背上,缓辔闲游。
临风搂住他的腰:“不。”
“我知道你必定会说并不介意。”上光忽然红了眼圈,“本来,我想让吃尽了苦楚的你和极儿好好过安逸的生活,可是……”
“你又来了。”临风微哂,“说吧,说吧,我听着。”
上光怀惭负愧:“接你们母子来宫中时,我没能保护你们免遭流言伤害;如今,还要带你们远离繁华富贵……我很难受。”
临风叹道:“你的嘴可真笨,好几次了都是翻来覆去这些话。总之你对不起我和极儿,还有桴儿,简直不值得原谅。”
上光垂下眼睫,又是内疚,又是伤感。
“现在轮到我开口了。”临风捏住他的下巴,“关于极儿和桴儿,就像我们的父母让我们成了今天的我们一样,他们目前的命运也只能随他们的父母起伏。而权力是不是会成为他们将要追求的幸福呢,我不清楚,那应该是他们长大以后去思考的事了。我本人呢?幼年时企图当上大周的大司寇,长大了才了解到那不可能,这个愿望虽然破灭,可是上天满足了我另一个愿望,就是使我能和当年那个憨傻的漂亮小男孩最终在一起。他那么美丽,那么优秀,还那么迷恋我,身为女人我若还不知足,一定会受到天罚而短命的,是故,我别无所求了,以后就算是啃树皮我也甘愿。”
上光听罢展颜:“老是一点都不讲究忌讳,你敢短命试试?还有,哪有那么糟糕,我们一家的生活我还是有充足预备的……说起来,对你而言,我的美丽比优秀重要么?”
“自然!”临风认真地说。
“啊,原来如此。”上光自忖,“……可我终将变老。”
“那就扔掉。”临风做了个极其潇洒的丢东西的姿势,“我不喜欢老头子呀。”
上光哈哈大笑:“你这个薄情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当薄情的老婆婆。……唉,为什么我们在一起,都好像你是丈夫,我才是妻子似的,总要你倡我随,受你掣动……”
“谁叫你那时候要弄伤我?”临风想了想,指着眼角的浅浅疤痕,“一开始你就欠我的。”
上光亲了亲她的眼角,无奈道:“倒是都怪我。既然注定的,那也没法子了,我认啦。”
“出发了,夫人!”临风一挥手,发出指令。
“好的,夫君!”上光顺从而为。
飞骊舒开四蹄,扬动着鬃毛,载着两人的欢笑,一路掠过山丘,流星般奔向目的地……
同一时刻,服人在祈祷;
同一时刻,大夫元在思考;
同一时刻,仲任在哭泣;
同一时刻,公子养和司徒弦在各自磨刀……
同一时刻能发生的事情,同一时刻能交织的感情,都太多太多。
君臣、家人,亲情、友情,经过貌似互不干涉的长久奔跑,终于到了该汇聚交集,再各奔东西的时候。
因此看透了这一切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选择了欢笑。
眼泪既然拯救不了过往,能做的只有用欢笑拯救自己,然后用自己去拯救未来……
这就是他们的路。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这就是他们能够展示给生命的,永恒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