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两都荡波(1 / 1)
不要太惊讶于某些事情哦,希望大家……
如果人是一颗果实,那么,父亲就是垂挂和悬系他的枝叶,而母亲,则是孕育和滋养他的根系。
果实仰望枝叶,是因为它渴望枝叶的支持,枝叶能够赐授它升高的阶梯,升向属于它的天空;果实俯视根系,是因为它需要根系的呵护,根系能够给予它降落的归宿,落到属于它的大地……
所以,果实往往会在树端的阳光下微笑,而最终在树下的泥土里长眠……
……这一切多好。
果实、枝叶、根系,以血脉联结彼此,以亲情恋慕彼此。
这一切真的,真的,多好……
可是,失去了血脉的话呢?徒有亲情的话呢?
会是什么样子?
它们之间,会是什么样子……
仲任站在窗边,伸出手,接住了一朵在风中无助飘飞的雪花。
找到归宿的雪花,像只快活的小鸟,亲昵地在她掌心一啄,倏忽化为一滴温柔的泪,顺着她的腕,流入她袖中,流入她心底。
她怅然若失地盯着滑过肌肤的那道水迹,忽然受不住刺骨严寒一般咳嗽起来,密切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侍女们赶紧上前,搀扶她重返床榻休息。
临风收回视线,在她没有发现之前,默默地退到由屏风隔开的外殿。
服人坐在火边,翘首举目,研究嫂嫂的神色。
“母亲的情形仍然不是很好吗,嫂嫂?”很快,服人得出了结论。
“不。”临风想了想,“我认为母亲已经好多了,她只须多加调理,即可恢复健康。……宝音呢,她怎样了?”
服人摇头:“每天除了吃睡正常以外,还是痴痴迷迷的,总念叨着些听不懂的东西。”
临风陷入沉思。
“今日,司徒再次向兄长请求诏令巫卜入宫驱邪,兄长不答应……”服人犹豫了片刻,“嫂嫂,我不明白,兄长为何不试试这个法子?金石、汤药,没一样能对母亲的病生效的,我们也许可以考虑司徒的建议。”
临风嘴角浮起一缕苦笑:“那等同于承认宫中有妖孽作乱,而只有君侯无道,才会发生此等异事。”
服人意识到失言,羞赧不已:“嫂嫂,我无礼了。”
“弟弟,别介意。”临风鼓励服人,“你得相信,我们祭祀社稷,供享宗庙,无一处不妥帖周到;料理百姓,辟防疆域,无一处不竭心尽力,哪点会教上天震怒,遣降妖孽?母亲必然脱离困厄,逢凶化吉。”
服人不吭声。
临风见状,故意掀起竹帘的一角,让寒风裹着雪粒扑进屋里。
“冷!”服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临风展颜道:“风是来吹散你的忧愁的,你小小年纪背负太多,一会儿路也走不动啦。”
服人看着临风的欢容,心头一动,果然堆积的忧愁仿佛去了大半,周身轻松好些:“……嗯。”
“傅父来啦。”宫门处,寺人宣进。
话音一落,公子养表情郑重地走到临风、服人面前。
“君夫人在?公子也在?”与二人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后,公子养沿着屏风来来回回踱步,等候侍女代仲任邀他入内。
临风会意,领服人出殿,迎面又与师雍遇到。
“师雍,母夫人在和养叔谈话。”临风叫住他,“你有何事来报?”
师雍闻得临风声音,站稳脚跟,推开扶持:“君夫人,小臣总算找到了您!君侯同司徒在桐宫吵起来了……”
“姐……君夫人!”正在临风大惊之际,另一侧的回廊上,黑耳飞奔而至,“刚才顺替宝音诊疗的时候,被猛地发了狂的宝音刺伤!她闹得愈发厉害啦!”
一事至,事事至。
这一刻,临风有了一种在战场上被前后夹击的感觉。
而上光,她的坚实同盟,她发誓要并肩作战的那个人,在另外的地方孤军与敌人斡旋,急需她的支援。
所谓的考验,指的便是这样的时候吧。
她没工夫迟疑:“好,我……”
“宝音那边,我去处理。”服人主动请缨。
“诶?”临风一怔。
服人低下头,重复一遍:“她能刺伤别人,对嫂嫂亦会不利。安全起见,她那边我去处理。”
临风仔细端详一番这年轻公子:“……辛苦你了,弟弟。”
她旋过身,朝桐宫疾行。
服人再度举目,视线追随着她去远……
“老臣并非不知这么做的后果。那些浅薄的世人,将对非祭祀以外奉请巫卜入宫而兴起闲言碎语,使君侯的名誉蒙尘,这是完全能预计的。”
司徒弦站在桐宫正堂中央,高声抒发己见:“……不过,考虑到君侯名誉,就不考虑母夫人安危,未免太没轻重!何况,仁孝有亏,对君侯名誉更无益处吧?!”
侍坐晋侯上光旁席的大夫元挺身而出:“妖孽一说,实在没什么根据,原本即是内闱以讹传讹的东西,这次居然惊动到母夫人与徐嬴氏,已属不该;目前该做的,是尽快平息谣言,全力治疗病者,有必要无谓地去给君侯招来非议吗?”
大夫广向来父宠隆重,最近又仕途得意,正是心高气壮的时期,眼下碰到能与嫡兄争锋的场面,决计不令错过:“怎么叫没必要?怎么叫无谓?儿子为母亲忍受一点委屈,莫非不应该?”
“放肆!”大夫元呵斥,“你出身侧庶,仅仅是个臣下,哪来资格妄谈身为嫡宗与国主的君侯该不该如何!”
“咦……”大夫广吃瘪,面子挂不住,预备反抗。
眼看一场臣子间的争论要演变成家庭风波,公孙良宵赶紧出来相劝:“诸位何苦相争?臣子的作用,是将自己的见解呈递予君侯,以便君侯裁决事务,可不是吵来吵去,徒增君侯烦恼的呀。”
大夫元闻言,狠狠地白了良宵一眼。
显然,从良宵嘴里说出本该师雍来说的话,使他为之不快。
“你们的看法,我了解了。”上光不动声色地观望他们唇枪舌剑的争斗暂时结束,方启齿表态。
“那么就请君侯定夺!”司徒弦逮住机会,一步逼近。
上光微笑:“这里不是朝会,我还是唤您舅父。……舅父,您既然明白我的立场为难,却仍要坚持动用巫卜,可有帮我想个理由,好光明正大地在宫内驱邪哩?”
司徒弦语塞。
“君侯也有无奈啊。”上光起身徘徊,连连叹息,“元讲得对。君侯不光是人子,也是嫡宗、国主,受到臣民尊崇,自当为臣民表率。若凡事求诸鬼神,那要君侯何用,君侯的存在意义大概就在可有可无之间了。所以,就算我敬畏巫卜,相信它能发挥相当效力,但我不能在不清楚它能多大程度改变局面的时候,轻易动用,以致惑乱人心。”
司徒弦袖起两手,意味深长:“嚯……”
“君夫人。”良宵一扭头,瞧见临风上堂,即刻下拜。
“免礼,免礼。”临风一面示意众人起立,一面道,“我是特地来告知大家,母夫人病情缓和,没有大碍了。”
上光趋前几步迎上她,眼里暗暗流露感激。
司徒弦不为所动:“君夫人在此,臣述说下面这段旧事更是必须了。君夫人是明慧的司寇公主,一定能体察臣的真意。”
“请。”临风说。
“不瞒君夫人,宫城东北角那座黑祠,其实是供奉先君的一位早逝嫔妾神主的地方。”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司徒弦一开口,上光的心还是被揪住了,“这位嫔妾乃西戎所献,名为昔罗,宫中都称她为昔戎;昔戎未及册立位次,就在诞育下男婴后,与那男婴一齐去世。”
临风镇定自若:“我虽主理后宫不久,对先君一代的事体倒还略为知晓。太庙的玉牒里并不曾有这位嫔妾和她儿子的记载呢。”
司徒弦一幅“你知道的还少得很”的模样:“呵,不怪君夫人存疑。昔戎在生时,因为她美艳妖娆而获得过先君一时宠爱,不料她恃宠生骄,一度竟妄图唆使先君罢黜正夫人,更立她为嫡室。……结果,她遭到先君冷落,被软禁在永巷。之后她与正夫人同时产下子嗣,大约是天不怜她,让她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
“哦,昔戎没有位次,她的孩子没有存活,是故玉牒没有记载?”临风总结了一下,“然而,这和黑祠妖孽有何关系?”
司徒弦拿出长者教育后辈的语气:“当然有关系。昔戎长久居于永巷,却不思改过,反思报复;她一死,宫中多了不少怪异,扰得人人不安,直到动用巫卜,将她神主锁闭在黑祠中,再将她的相关物件尽数销毁,才平宁到现在……君夫人,您看,这回也动用巫卜到底有没必要?”
临风瞥了一眼上光。
上光面色平静,不过她可以确信,这样大剌剌揭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关于昔罗的“真相”,实在是够他受的。
“关于这事,臣与另外一位知情人——君侯傅父起先有个商议。臣主张驱邪,君侯傅父主张安抚。他认定宝音发狂,是被昔戎阴灵附体,君侯要是能纳宝音为侧室,善加礼待,弥补先君对昔戎的缺欠,昔戎怨愤之心得到满足,她的作祟便可从晋宫永远除去……这个法子,君夫人又意下如何?”
司徒弦顿了顿,抛出一段实在也教临风好受的话。
……
足足有半时,临风僵住无语。
烦恼,原来绕了个圈子,依旧在这儿等着她……
宋国。国都商丘。
宫城。
夜,已经很深。
晋都翼城宫中暗涌的潮流,看起来并没波及至此。在这里,除了窗外簌簌的落雪和窗内摇曳的烛火,一切仿佛都沉沉睡去了。
可在某处的幽暗殿阁内,柔黄灯光里,宋国君苏显一手持着木简玩味地阅读,一手不自觉地在红檀扶手上打着节拍,好像他不是在浏览公文,竟是在琢磨一段曲谱。
他表现得旁若无人。
实际上,包括他庶弟,现任宋国司马的公子熙在内,一干重臣近侍皆环坐于他周围,默默地陪奉着他。
这就是这位年轻的宋国君的“坏习惯”,他并不效仿他国国君,循规蹈矩地定期在黎明举行朝会;他喜欢在他乐意的任何时刻召集起他的臣子们,以惊人的效率处理他想处理的一切事务。
毫无规律可循。
毫无准备可做。
此即为诸国中为何流传着“宋臣难为”的感叹的原因。供职宋国朝中,便意味着需要时时自危,时时警醒,时时惦记着肩负的责任……
所以,此刻座中诸人,无一不惴惴,无一不忐忑。
……
偏偏在这个当口,他们的国君苏显忽然止住敲打,昂起头,叹了口气。
这举动吓了诸人一大跳。
不按常理布政的国君,其性情也和他这种行事风格一样,难以揣摩:如果他欣赏某人清明高才,认为某事处断妥当,他会半点不吝惜地对其大赏厚犒;如果他不满某人贪婪暴戾,觉得某事法理难容,那对不起,牵涉其中的倒霉家伙将被轻则罚没铜金,重则褫□□力,乃至要人小命也是寻常。平素满面春风的他,在这方面雷厉风行到可怕的地步。
不过,今天的苏显,似乎不打算拿谁来试他笑面下隐藏的利刃。
“上酒,奏乐!”他说,“太无趣了,快弄出点儿有意思的声响来,这屋里的气氛像是拉满了的弓弦,紧绷绷的,憋坏人了!”
公子熙打着手势,要侍从们迅速行动,顺遂国君的意愿。
苏显就近取了一支陶埙,丢进公子熙怀中。
公子熙诚惶诚恐:“兄长是要我来吹奏?”
“不!”苏显道,“把它藏好,我是要你把它藏好,那个玩意吹起来呜呜咽咽的,我这会儿不高兴听!”
公子熙使劲点头:“是,是。”
“熙。”苏显忽而粲然,“总让你忍受我的任性,你很累吧?”
公子熙大骇:“绝对没有!兄长,您千万别这么想!”
“可我有时候自己回思,过去我确实给你造成了不少艰难处境:像是非要带你发兵去救卫国;或者劳动你在征徐时替我出战……我这个兄长,实在有些无颜面对你……”苏显缓缓叙来。
公子熙伏地叩首:“兄长之天纵英明,使臣弟终生不敢仰视兄长!为兄长服劳,臣弟幸甚至哉!”
苏显到他跟前,抚摩着他的头顶:“你不要离开我呀,熙。”
又话锋蓦地一转:“……留宿你府中的齐国使者,是要抢你到齐国去的吗?熙,别答应他们,留在兄长左右,好好地辅助我吧!”
此言一出,公子熙吓得汗如雨下。
“兄长,误会!”他手忙脚乱地辩解,“那几名齐国使者,是奉齐公之命,来献上例行的新正礼物的。兄长近来身体不适,嫂嫂忙于照料生病的鲋祀也脱不开身,我就自作主张接待了他们。……因为齐国是我们姻亲之国,为不使他们见外,他们的住宿,我安排他们住在了我府邸内。正要对兄长禀报此事,不想兄长早已闻知……”
苏显抿嘴一乐,仿佛心中巨石落地:“我就说嘛!我就说熙你是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勾通他国,意图……哈哈,他们说得还真可笑……”
公子熙抖个不停,后背的衣裳在寒冬中都透出汗渍:“……兄长请相信我!我对天起誓,对宋国宗庙起誓,我如有二心,不得好死!”
“相信,相信!”苏显举起铜爵,眉飞色舞,“你是我宋国司马,是我倚重的弟弟,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酒阑宴罢,人去屋空。
苏显撑着额角,勉力阅读完最后一片木简,方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吩咐旁边陪侍的寺人:“取水来。”
“是。”一女子娇声答着,嗓音曲尽柔媚。
苏显定睛一瞧,寺人不知何时了然无踪,代替寺人的是个豆蔻年纪的少女。这少女眼横秋水,口衔春樱,十分标致动人。
少女腰肢款摆,莲步动摇,取来一盏清水,用素手托着呈递苏显。
“抬起头。”苏显命令。
少女从命。
近看,这佳丽更是娇艳若桃李,秀美如芙蕖。
“都说月下灯下最适宜观赏美人,果不其然。”苏显丢了木简,斜倚在扶手上,坦然注视着这份“惊喜”,“……你是谁选来的?”
“婢子名唤……”少女含羞应对。
“不,我不想听你的名字。”苏显打断她,“我只想知道,你是谁选来的?”
少女受挫,有点儿委屈:“婢子是夫人遣来侍奉君侯的。”
苏显理了一理衣襟:“你下去。”
少女仰望着他:“可婢子……”
“我无意宠幸于你。”苏显直截了当地说,“下去。”
少女无奈,只得拜伏行礼,忍着泪,踉跄着脚步出了殿。
苏显叹口气,也出了殿,独个儿慢慢地顺着回廊,到了另一间宫室门口。
“君……”门口侍奉的寺人一见他,条件反射地就要高声通报,被他拦阻,便知趣地闭了嘴,请他独自进去。
“鲋祀,我的鲋祀,你要好起来啊,我的心肝。”室内帐中,珠姜的啜泣隐隐传来,“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你呀,鲋祀,我的孩子。”
苏显掀启帐幕:“他的烧还没退吗?”
珠姜吃惊地抬起红肿的双眼,同时慌张地起立:“夫君……”
苏显落坐榻旁,端详烛光照耀下幼子鲋祀的憔悴病容。
鲋祀不过半岁,打从一落地,各种疾病就像难缠的水草一般缠着他,让这条鱼儿无法自由自在地呼吸,好像他的生命随时都会如同一个轻柔而悲伤的水泡,挣脱父母的怀抱,浮向无边天际……
做父亲的情不自禁抚摸孩子的脸颊:“……我可怜的小鱼。”
这感慨重新勾起了珠姜的酸楚,却不敢在丈夫面前继续哀哭,于是使劲咬牙忍耐。
苏显脱下肩披的裘衣,准备盖在鲋祀身上。
“夫君,不行!”珠姜见状,立即挡住,“你会着凉的!”
“鲋祀是我儿子。”苏显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难道你想让我成为那种顾惜自己胜过顾惜亲生骨肉的父亲么?”
珠姜松开手,低头不语。
“为什么要做违心的事?”苏显示意她也坐下,“从鲋祀生病起,你总送些美女到我的寝殿,恐怕这并非你乐意为之的事情吧?”
珠姜黯然:“挑选品貌端正的嫔妾供君侯临幸,这是夫人的责任。”
苏显一笑:“你也明白,追求色爱,在我及冠之前,倒是很有兴致的,不然如何使得世人评价我显君出众风流呢?可惜,遇到那个人,又错过那个人以后,我这一颗心都萧寂了,再看这些,觉得没甚意思。我立你为夫人时便告诉过你,嫔妾之类,随你设置安排,但何苦于鲋祀病中,每天教她们来烦我?”
“都说鲋祀活不久了……”珠姜憋不住了,痛哭失声,“他生下来就很虚弱,三天两头大病小病,医师们说,他很可能活不过周岁。这全是我的罪过,我没给他壮健的身体……”
“所以,你觉得我需要别的女人来为我生下壮健的孩子?”苏显又一笑。
珠姜抽噎不已:“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母夫人也有此意愿。目前夫君惟存鲋祀这么个……独子,万一他有意外……”
苏显爱怜地望着鲋祀为高烧灼红的唇瓣:“……光君的长子,能在大难之下得以生长,我显君的长子必定不至于福薄夭折。他们的父亲足以匹敌彼此,他们也将互相映照生辉。我对我的鱼儿,永远不放弃期望。”
珠姜大为感动,几乎止了哭,可她想到了什么,哭得更是伤心。
“会好的,会好的。”这一次,明察秋毫的显君也没能瞧出异样,他破例主动揽住妻子,轻声抚慰。
“承夫君……吉言……”珠姜泣不成句。
仿佛为了证明显君对两位小小长子之间所具有的神秘紧密羁绊的判断没有错,此时此刻的翼城宫城中,继母夫人、宝音的病倒,三岁的小公子极儿也病倒了。
和鲋祀的症状不同,极儿的发病更为奇特。
早晨他还好好地和公子净一块儿嬉戏,中午吃过了饭,他说很倦,然后倒在枕上,一觉睡到黄昏时分。等傅母与侍女察觉到不对劲时,极儿的额头已然烫到吓人,并且,在他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红疹。
他要出痘了。
这是小孩子的一道生死难关。
但,取代了对他病况的关注,流言以极其绚烂的姿态和极其迅疾的速度弥漫了整座宫城。
“这是黑祠妖孽引起的。妖孽不除不行啊,下一个或许就轮到君侯和君夫人了……”
“君侯不肯动用巫卜,果然是太过固执了哪。”
“不得了,这不会是国中将发生灾厄的预兆吧?”
人们纷纷这么传说着,使得黑祠风波渐渐到了无法教上光与临风以静制动,坐观其变的地步了。
“探视是禁止的。”顺将上光、临风挡在极儿房外,“痘疾极易传染,最好别接近小公子。”
上光心如火焚:“我们想看他一看,就看一看而已!”
“不能这样,君侯。”顺耐性地解释,“万一连您们也染上,可不是我这拖着伤的病体能应付的事情了。”
临风鼻头一热:“那孩子胎里吃过亏,又遇到这样的险恶……顺,请你千万保住他!”
“他是仓儿用性命拼换的孩子,是我看着出生的孩子,我纵是死,也不要他出一点儿差错。”顺诚恳地保证,“请您们快离开这儿……”
临风不舍:“我哪都不去,我守着他,在门口守着他。他一醒,我就能立刻见到他……”
“不许!”上光打断她,“你最近已瘦了不少,再有劳累,会垮掉的!”
临风咬住嘴唇,泪珠连串落下。
“我心里好像刀子在割……”她说,“我宁愿真有刀子割我心头一块肉去,也别教极儿受苦!”
上光一闭眼:“极儿……不会有不测的。”
站在顺旁边的黑耳听到这里,忍不住一面抹泪,一面嘟哝:“依我看来,小公子这次的病便不见得是个意外。”
“咄!”顺厉声呵斥,“你懂得多少,不要混说!”
上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信息:“黑耳,你继续讲!”
黑耳在衣襟上蹭了蹭手背:“顺,你教过我的,小儿痘疾,多半在春天流泛,且绝大多数是被感染而发病;现在是仲冬啊,小公子身侧的又都是经过挑选的仆从,如何突然染上这个病?他还和净公子一处玩耍,净公子怎不见病?”
一语点醒梦中人。
“是这样吗?!”上光情急,一把攥住黑耳的领子。
“是。”顺代为回答,“但这疑点提出来不免唐突……”
上光不再多言,扯起临风要往兰堂直去。
“主人,母夫人召见!”小易及时制止了夫妇俩。
云宫。
“择个吉日,册立宝音为君侯次妃吧……”仲任撑持病体,扫视着榻下侍立的上光、临风、服人以及公子净,有气无力地宣布。
上光盯着母亲:“孩儿不能从命。”
“你想让你的儿子被你的固执杀死么?”仲任道,“你知道吗,净儿对我说,他和极儿单独约去玩雪,不想被奇怪的人引到黑祠附近,那人强行给极儿穿了奇怪的衣帽,然后极儿就病倒了……”
“是这样的话,证明有人从中设计,谋害极儿。”上光马上说,“孩儿要彻底查处。”
仲任默然良久:“……不用查。这必是黑祠造的孽。”
“孩儿并不信那些。”
“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信。黑祠的来历你舅父对你讲过了,孩子,老实说,十几天前我也和你一样,既不想用平镇阴灵的法子再度在宫内掀起猜疑,也不想用安抚阴灵的法子平息传言。可,现在我同意你叔父的想法,我们让那个女人的寄托——宝音先得到安抚,进而便能安抚那个女人的冤魂……我们让这件事情安安静静地过去好吗……”
“这种滑稽的法子,孩儿坚决不从命!”上光就是不肯,“何况,母亲,宝音是孩儿许给了宋国的未嫁之女,如何可以自食其言,纳为嫔妾?”
“后宫的事情,还是交给你的君夫人吧。”仲任不与他争,把这烫手山芋一下丢给了心里不是滋味的临风。
上光态度有一点不受他控制地强硬起来:“谁决定也不如我的决定!”
他情绪激动,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
末了,他往临风身边靠了靠,用一种暂时冷静下来的语气重新开口:“晋宋联姻不可毁弃,不能由于所谓黑祠妖孽使我晋国在诸侯中留下无信的恶名。”
仲任则诧异地望着他,五内百味交集。这应当算是他第一次当众违逆她,并且是为了妻子,违逆母亲。
至少她是这么思量的。
然而上光眸中闪着不容任何人再对他的处断置喙的神采,表明了他还将继续坚持,不做任何让步。
在晋侯母子首度对峙的局面下,服人悄悄地离开。
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
“母亲信任我,我就不应逃避我的职责。”临风站到上光与仲任之间,“我会按我的主意对宝音做出安排。”
做妻子的侧过脸,凝视着丈夫:“君侯,请你也信任我。”
上光目光与之交接,阅读着妻子以无言的方式传达给他的心意。
“……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时候。”最后,他说。
而在河水的另一岸,麻烦事同样没放过显君。
只不过,它在晋国的表现是满含怨恨的幽灵,忧郁、阴险、恶意妄为,无形地舞动着它的黑色指爪,不为人察地弥漫着恐惧;可它在宋国表现出的,则是一幅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以无害的眼神,幼稚的举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摧毁和破坏。
不管表现如何差异,说到底效果是相同的,它在宋国一度一潭死水的宫中,搅起了肆无忌惮的水花,或者说,根本是兴起了微微的浪,开始撼动某种当时人们觉得动摇不得的根基。
这一点,在宋国君苏显来到母亲宣夫人宫中之前,也不曾料到。
对于无时无刻不在敏感地收集着周围信息的他来说,如此的疏忽原本不可能存在,可是,小公子鲋祀一日好一日坏的病情成了他每天最沉重的挂念,以至于他近来的日常生活,除了必要地关心政务外,就是去太庙为鲋祀祈祷,乞求宋国的祖先们,能够保佑鲋祀平安。
当初他以为他无法去爱这个孩子。
原因很简单,鲋祀不是他最爱的女人生的。
后来他明白自己错了。
对孩子的爱,与对孩子母亲的爱,是截然不同的。也许你可以半分不爱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但是,如果她所出的孩子抓住了你的心,你简直没一点招架的可能,甚至要连带着觉得那女人是你的福星,创造出了你这辈子最怜惜的宝贝,赐予了你这辈子最大的安慰。
这就是“母以子贵”往往胜过“子以母贵”的缘由。
鲋祀拥有完全酷肖他的五官,当然,这不是重点,没人仅仅会由于外貌的相像就去深沉地爱着另一个人,连父子也不例外;苏显爱着鲋祀,是因为鲋祀也爱着他。
鲋祀常常哭闹,对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而言,这不稀奇。可苏显一旦抱起这孩子,这孩子就能即刻安心,整个身子趴在父亲胸前,甜甜入睡;不睡时,这孩子会好奇地和父亲互相顾视,看着看着,这孩子竟能“呵呵”地像是笑了出来……
于是苏显也会笑了出来。这孩子真像看透了他的心。
有一个人能不因为他是显君,不因为他很优秀,不因为他是国主,而无来由无条件地倾慕和依赖着他,令他获得了难以说明的愉悦与欢欣。
“难道你是最懂我的人吗?”有一次他玩笑地逗着鲋祀说。
鲋祀照例痴痴地仰望父亲,一只小手却颤巍巍地举起,仿佛要触摸父亲面颊。
苏显握住鲋祀的小手,在孩子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从此他就想象不出,鲋祀弃他而去,他将置身何地。
“显儿,你知道,这是谁吗?”他怀着戚戚的心情踏入宣夫人所居殿屋,宣夫人一脸喜色地站起来,向他展示坐在她旁边的一名约摸六、七岁的男孩儿。
苏显冷淡地上下打量男孩儿,男孩儿埋着头,肩膀瑟瑟抖动,如同一片北风里快在树枝上待不住的枯叶似的。
“他是你儿子。”宣夫人说,“是你的庶长子。”
“哈?”苏显忍不住第一时间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思议。
众所周之,光君在理应情窦初开的年龄,却意外过早地被压上了谜样身世的大石。怀疑与矛盾成为约束他的绳索,他像只找不到巢穴的鸟儿,时飞时停,不断寻觅,无心跟其他世子一般,心安理得地在没得到爱人前,随意采摘后宫的花朵以求得部分适意;等到他在晋国立足安稳,他已经得到了其他世子终其一生都可能得不到的爱人,又没必要通过广泛垂爱,东拼西凑出自己理想的爱人了。他是在学会爱之后,才学会如何爱的。
显君,并没有这样先天和后天的束缚,所以,他在学会爱之前,就学会了如何爱。
这意味着,他从花丛中经过的时候,并非半叶不沾身。
实际上,他的风流美誉,有一部分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可是,他用来学习如何爱的女人的数目,比起外界传说的要少得许多。要是那些津津乐道他韵事的民众得知了真相,搞不好还会大失所望。只是,那时的苏显,不介意人们去夸张他的光辉历史,把他描绘成倾倒众生、不拘小节又美丽优雅、夺人芳心的形象,很符合他追求绚烂极致的性格。
经过与临风的邂逅、渐渐深陷和最终错过,他回到他自豪过的领域时,突然感到所有的光彩都黯淡了,所有的乐趣都远离了。过去的自己,挥霍的是无知的青春,以及不是爱情的欢喜。
世上使人悲哀的一个事实就是,好比你在登山,你以为你努力地爬到了顶峰便有了人生的大快乐;结果你到了顶峰,却发现对面那座山才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遗憾的是,你已无路可往。
看清了这事实的苏显,就承受着如斯尴尬。
他考虑过很长时间,还是选择了面对改变了的一切,妥善安置结缘过的女人们,娶回珠姜,生下鲋祀,恬淡地度送略显寂寞的日子。
谁知往事如流水,断之不绝。告别了的花朵,在眼下送归了果实……
“我不记得我有让谁生下过孩子。”他抽回思绪,干脆利落地回应母亲。
宣夫人热切地答着:“你自然是不记得的,这孩子的母亲以往是侍奉你更衣梳洗的侍女,她怀孕尚未察觉时因年龄大了,被遣出了宫;生产后又因自惭卑微,没将孩子的事报知给你。这孩子一直寄养在舅家,前阵子才被国中官员举告,送到宫里来,由我养育。鲋祀生着病,我没机会向你讲明,可……他很像你,显儿。”
苏显追忆了一阵,忆起确有那么一个侍女……
“是这样吗?”他走近男孩儿,蹲下来细细地研究男孩儿的容貌。男孩儿的眉梢唇角,果真有着承他一脉的俊秀,可惜眼神闪烁,显出他所厌恶的木讷拘谨。
苏显站起身,威严地俯视男孩儿:“你母亲呢?”
男孩儿惶恐地嗫嚅:“……母亲……去世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
“没名字?你虽然是庶出,也不能没名字。你就叫‘何’吧。”
宣夫人颇为熨贴地观望儿子不挣不扎地认下孙儿:“这就好了,鲋祀多了个哥哥了。”
苏显无动于衷:“没错,鲋祀是多了个哥哥;何,你听清楚,鲋祀为嫡,你为庶,不论何时,你都要以他为尊。”
“……是。”男孩儿顺从地跪到地上,用僵硬的动作行起新学来的宫廷礼节。
果实、枝叶、根系,以血脉联结彼此,以亲情恋慕彼此。
是的,本来是这样的。
可又不是这样的。
果实有苦有甜,枝叶有疏有密,根系盘结错落……一家人,也有着几重心……
……
服人默默地坐在露台上,眺望东北角腾升的烟气。
“黑祠着火了!”“快来人哪!”
人们杂乱的叫喊和奔跑声乘着风传到他耳里,显得无足重轻,像在进行一场游戏。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制神主。
“昔罗”,神主上这么模糊地写着,一如这名字的主人模糊于时光中的容颜。
服人看着它。
“你是谁?”他念着,“你凭什么惩罚谁?”
言毕,他把神主用力掼在露台的硬石地面。
神主应声断为两截。
和木牌分离开的基座里,骨碌碌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陶俑。
这将服人吓一大跳。
毕竟是与妖孽有关联的物什,他的心仍会觉得害怕,即使是在他放火烧了黑祠之后……
隔了好半天,他壮起胆子捡起陶俑。
女子的陶俑。
黑发,彩衣,面上嵌着一双大而美丽的眼睛,眼中眸子的颜色,是与众不同的琥珀色,就像……
雪,没休没止,又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