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锋聚宣方(上)(1 / 1)
嗯,解释在这里的话不知道有没人会注意到看。
翟隗氏,ZHAI KUI SHI,说来惭愧,我也是昨天补充的时候才读正确人家的读音。以前一直把人家读作“ZHAI HUAI SHI”,脸红……
翟隗氏不仅和晋国,也和周王室关系很密切,后来甚至出了个周襄王王后,当然,晋文公的一个妻子也是翟隗氏。
狐姬氏,起源于晋国始祖唐叔虞,我估计是当初晋国为了融合和统治周边戎族,打入敌人内部,与敌人结合通婚,结果成立了个这么样不戎不晋的国家。按理说同姓是不婚的,可是在春秋时代,同姓不婚已经被破坏了,前面说到的晋文公重耳,就是他老爹晋献公娶了狐姬氏的女儿,生下的他。而跟着他跑路跑了19年的狐毛、狐突、狐射姑等等,就是他老娘家的亲戚,狐姬氏的人。
其实,还有一支戎族也与狐姬氏相似,那就是骊戎,同样姓姬。不过骊戎对晋国而言,并未有良臣猛将贡献,倒是出了个骊姬,搞得晋国大乱。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在上光这个时代,西周王室的王道已经走到了一大半,而晋国的霸业征途,才刚刚开始。晋宫。云宫。
这一天天还没亮,先代晋侯夫人、现任晋侯母夫人——仲任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早早地就起了床。
她感到紧张。因为按照规矩,来自吕国的新妇将在平明时分到临这处殿屋,向婆母行拜见礼。
原本这是一个女人必然会经历的时刻,不过,由于晋侯宁族的父母皆早亡的缘故,二十多年前她在作为新妇嫁到晋国之时,并没机会尝试手捧食案,等待公婆考核的那种惴惴不安、含羞含喜的心情。
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她终于要面对这个陌生的仪式,对此毫无经验的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倒不是畏惧繁缛礼节,她知道拜见礼中所有的细节都会被专门的赞礼者指挥执行,不必担忧发生任何差错;她焦虑的,是将以如何的姿态给新妇留下第一印象。
昨日新妇入宫,她依例回避在自己室中,但是关于新妇的各种报告却雪片似地飞来。
据说儿子上光一路拒绝他人代劳,坚持亲自为新妇驱车,共乘入翼城。
此种举动是对仪礼惊人的逆反。须知周礼有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听。所以,新郎在礼节性地为新妇驾车后,应该脱离新妇,自乘一车,比新妇先到家门,再行迎接,宣示出“夫”的仁义和威势,“妇”的柔婉与顺从,算是对今后夫妇生活的先行定义。可他竟然放弃了。
然而这样的逆反,相比他沿途婉拒了各异姓国为致贺喜而奉赠的媵妾来说,还算不上是多么严重。
一国有娶,三国来媵。向异姓诸侯赠嫁媵妾,历来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各国攀结联合的重要手段。表面上讲,是希望对方多子多嗣,宗族枝繁叶茂;现实点讲,是给对方灌输进本国势力,以求谋取多方面利益。况且,接受媵妾绝非坏事,除了子嗣的因素外,通过姻亲得到多国支持,对国君而言,有广利,无大弊。他居然又放弃了。
“寡人德薄,唯恐耽误贵女前程,得罪得罪。但与贵国交好之心,绝不变迁。”不管献送媵妾的使者好说歹说,不管所献的媵妾千娇百媚,他只微笑着重复这一句话,教人生不得气,下不了脸,同时也拿他的固执没有办法。
他高高兴兴地领着妻子和儿子抵达宫城,下车后,爱重万分地牵了那吕侯公主的手,去到镜殿宴饮并安寝。是的,他甚至无视夫妇不同室而居的古礼,直接把自己的寝殿设为新妇住所……
满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这般的宠幸,世所仅有,新的君夫人,也许能够成为比任何人都更能左右国君意志的存在。
任何人,包括母亲、兄弟、近臣……
……
“新夫人来得真是无比显赫呀。”侍奉在仲任身边的宝音,一边若有所思地为仲任搭配首饰,一边不无醋意地感叹。
仲任端详着铜镜中侍女替她梳理完毕的发髻,迟疑地开口:“小女孩,你以前见过吕侯公主的吧?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宝音双眼一亮,又犹豫片刻:“那时婢子还小。公主的姿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十分高傲,而君侯爱她至深,有时还要听她喝责呢。”
“哦?”仲任将信将疑。
“比如……”宝音诱她上钩,正待天马行空一番,怎奈外间来人通禀新妇已至。
“母夫人,君夫人来此拜见献礼。”
仲任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一下,款款出堂。
“姜氏临风,自今日起成为您家的媳妇,冒昧前来献礼于您。不胜惶恐,请您笑纳。”刚刚被形容为十分高傲的新妇,恭恭敬敬地跪在阶下,双手捧着几案,案内盛放着干肉和笄簪。
仲任细细打量新妇,确非绝色,但贵在神情沉静,举止从容,自有一派端庄雍容气度。做婆婆的心下不免先存三分钦赞,便遣人接过几案,拿起了笄簪,以示接受。
接下来,临风捧起盛放着饭食的几案,小心地登阶上堂,再次跪在仲任眼前:“姜氏临风,自今日起成为您家的媳妇,冒昧前来献食于您。请您勿嫌粗陋,尝尝媳妇所调的羹汤。”
仲任用小匙舀起一匙略品,点点头,挥挥手。随后示意侍女端上酒爵,斟满一爵后递赐临风:“你离家背井,来我晋国,今后的一应内事,都要托付给你了。请你不辞辛劳,好好辅佐你的夫君吧。”
“多谢您的惠赐。”临风受酒,一饮而尽。
一切如仪。
到了最后,仲任颔首:“你可以退下休息了。”
“是。”临风起立,仍然谦顺地垂着头。
仲任明白,自己不先离开的话,新妇是不方便离开的,于是也站起来。
“母亲!”她才转过身,一声呼唤留住了她。
她惊讶地回头,看到的是临风灿烂的笑颜。
“母亲,媳妇有个不情之请。”临风企盼地注视着她,“媳妇初来乍到,地形生疏,能请您带媳妇熟悉熟悉宫城吗?”
侍女们诧异地拦阻:“君夫人……这……”
仲任渐渐也露出笑容:“怎么不能?”
她精神十足地下了堂:“来吧,孩子。”
临风得到允诺,和她走在一处:“……母亲,我能挽着您吗?”
仲任望着这个“得寸进尺”的媳妇,眸子里流露出新奇与欣喜:“……瞧这孩子问得……”她大方地伸出胳膊,“让我们好好走走!”
临风快快活活、大大方方地挽住仲任,随她游览晋宫上下。
两人一见如故似的,一面行,一面说笑,临风的活泼幽默,令得仲任开怀非常。
没想到媳妇是个如此随和可爱的女子,她心中因为先前的种种传闻不知不觉间垒起来的隔阂,顷刻间土崩瓦解。
“母亲是位率性的人,也喜欢率性的人,你只要对她既当长辈般尊重,又当同辈般友爱,她就一定会喜欢你。”她料不到的是,这次成功的攻略,多得力于她的儿子上光在幕后给妻子献计献策。
沐浴着九月和暖的阳光,宫闱内的婆媳生活,意外愉悦地开始了。
襄助妻子取得后宫第一战胜利的上光,这时候也在为自己正式婚礼后的第一战积极准备。与临风的战场不同,他的战场充斥着的,是真正的刀光剑影,烽烟血腥。
“小臣不懂!”公孙良宵一梗脖子,“婚礼都光明正大地热闹举行了,君侯干嘛又在向各国派遣报喜使者这件事上作罢呢?难道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保密?”
大夫元眯起双眼瞧着良宵:“派遣使者的话,总不能独漏了鲁国一国不去吧?要是真不去,周边齐、卫、宋得信,消息难免也要辗转传到鲁国,万一鲁国君果真发兵来扰,这不啻于多给了他个借口,反为不美。”
良宵面色一沉:“这一点上,你和你父亲司徒的立场倒很一致嘛!都怕惹恼了鲁国君……”
“或者你的岳父司徒巴不得你能说服君侯,跟他的主张对着干。反正到头来,战或不战,责任都是君侯承担。”大夫元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师雍一直从旁静静谛听,这时出面打断他们的争论:“你们两个,素来是各持己见,却都一心为君侯出力的。但是,偶尔请为君侯想想,老得从你们吵架的话里去分辨建议,未免太辛苦了。”
良宵和大夫元闹个大大的脸红,瞅瞅对方,不吱声了。
“多谢师雍。”上光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一双膀臂,“罢了,我习惯了,自幼即是如此,怪就怪我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言毕,君臣四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仗,是要打的。”一阵轻松过后,上光收了笑容,肃然道。
良宵摩拳擦掌:“嗯!”
大夫元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君侯,如果您决心下定,小臣不会谏阻。”
“我了解,元你不主张现在开战,一是怕我决心未下,二是怕我晋国理亏,导致败绩。”上光点头,转向良宵,“你呢,良宵,你是咽不下那口气,满心里要为我报仇。你们这片诚挚,我很感激。”
几句话说得元与良宵心头发热,眼里发潮。
上光最后对着师雍:“我亦想报仇。当年我在青阳堂的遭遇,终生难忘。竭肝沥胆,创立功绩,还是败给了别人的算计;近三年来,临风过的是何等的日子,我过的是何等的日子?这次,让我将这痛苦,加倍还给他们!……元,良宵,千万别吝惜你们的力量。”
大夫元凝神屏息:“君侯预备何时宣战?”
良宵关心的则是军队的召集:“君侯,鲁国若迎战,必然会四方求援,对我不利。那么,从各地调集军队的事可得抓紧了!”
“君侯,青阳堂定约时,宋公、陈公、卫伯都有相助意愿,不如此番请他们出师,壮大我军声威,洗雪昔日冤屈。”师雍提醒。
大夫元击掌:“这个主意好。齐国君夫人的巧言恶辩,想必这几位都记在心上,正图回报呢!”
上光称许:“的确。……这么办吧,元,良宵,你们分头秘密拜访宋公、陈公、卫伯,邀他们一月后于宣方之地相会,共商伐鲁大计。”
“是,君侯放心!”良宵应承。
大夫元思量须臾,补充道:“公子养为君侯傅父,司徒弦则为公子服人傅父,二位傅父受命于先君而辅政,位重权大,举师出兵,还须得他们支持才妙。”
“在宣方之会前,此事不得告知二位傅父。”上光命令,“只我们四人明晓,切记,切记!”
大夫元、良宵、师雍异口同声:“惟命!”
筹谋已定的晋侯上光,没有留在翼城坐待盟会,却于三天后携夫人临风、公子净、吉儿踏上前往曲沃的路途。
他们要去历代晋国国君,尤其是先君宁族墓前祭拜告慰,向天上的英灵通报新家族成员的加入。
在供奉宁族神主的陵庙内,上光与临风之子吉儿正式更名为“极”,载入族谱玉牒。
持续三日的斋戒供奉结束,一家四口并未立即返还翼城,而是转到距翼城二十余里的太阴山下驻留游玩,尽情享受偷闲而来的天伦之乐。
偷闲,这个词对三年前的上光来说,想也没想过。每天每天,他都恨不得自己能够更忙,最好忙到不剩下半点容许自己思考私事的时间。
那会儿他是麻木的。
眼下,曾被他锁闭起来的他复苏了,自由了。他有了崭新的生活。
可惜,当他正与临风躲在帐中说着悄悄话时,当他正要和公子净、公子极两兄弟逗乐时,当他正同服人比箭时,公事都会像个粗鲁的访客,不请自来地要他接待。有一次他刚走到母亲宫中,和母亲、临风没说上一个字,就因“君侯,条戎之主来谒”被迫离开……
他猛然意识到闲空的宝贵,一下子觉得累了。
“我想休息休息。”他对服人说。
“那就休息吧,兄长。”服人贴心地回答,“政务,我会勉力代您处理。”
于是他暂且丢开大小事情,安然地置身于太阴山的鸟语花香中。
这天上午,上光结束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满足地叹了口气,睁开双眸。明丽的晨光洒落在他枕畔,照着他身边略显凌乱的被褥。
他揉揉眼睛,舒心地一笑。那是她睡过的地方。
他伸出手,摸摸那片残余着暖意的区域。能够时刻感知她的存在,真是好。
“风儿?”想到她,就想看到她,于是他试探地轻轻唤道。
无人答应。
他心头一凛,猛地坐起:“风儿?风儿?!”
“我在外面。”临风的声音从屋外廊上传来,“天气还是有点凉了呢,披件衣裳再出屋吧。”
上光依言取上件外袍,赤脚步出门,坐到临风一旁,和她共披一衣:“知道冷,却只顾我,不顾自己么?”
临风并不瞧他,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庭院:“喏,极儿和净儿在一起玩哪。”
上光循声看去,果然净儿拉着极儿,两兄弟捡拾了初秋的梧桐落叶,将叶片儿对着朝阳,观察其上纵横交错的脉络。净儿惊奇不已,不停地唧唧喳喳,极儿则安静、认真,默不作声;而阳光透过叶片儿,在他们洁白的小脸上染上一小点俏皮的、闪烁的鲜绿,像是在偷偷地亲吻这对小天使。
“呵。”上光为之欣慰,“我就猜,他们很合得来。”
“呐,上光。”临风支着下巴,出神地说,“我最大的愿望,正是像现在这般,陪你坐看你我的孩子们游戏嬉闹。所以啊……”
“……嗯?”
“谢谢你,也谢谢孩子们,让我从绝望中挣扎着努力活下来了,让我非常幸福。”
“说什么傻话。”
临风蜷在他怀里,“……好吧,傻话。你呢,是不是最近要做什么傻事?”
上光搂住她,并不打算瞒藏:“想送给曾经关照过我们的诸位一点回礼罢了。”
临风闭目假寐:“……哦。”
“你愿意阻止我的话,只需说个‘不’字。”上光将目光重新投向孩子们,补充道。
“那么,我绝不轻易浪费掉如此珍贵的一个字。”临风慢慢地摩挲他右胸的旧伤,“你下定了的决心,我亦不忍随便左右它。”
“说实话,傅父常常劝导我,要以仁恕之心看待这桩恩怨,放下仇恨才能超然事外,全神倾注在国事家务上。不过,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放任它悄然作罢。”上光吐露真言,“……对你,对我,它是三年不醒的噩梦;对云泽,对仓衡鹿,它是夺魂索命的咒诅;它更是对我两国宗庙、我二人亲友的大大羞辱……所以……”
他缓缓地一口气讲完他整个的计划,面对着她:“……我希望了解你的看法。”
临风摇头:“原来如此。傅父的建议,是出于长辈的慈爱,盼你勿要深陷悲苦,向恶人的施虐屈服;他未能注意到,三年之中,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没仅仅局限在惟你惟我的私情内。你的计划说明了一切。”
“或许……”上光仰面注视头顶的蔚蓝,“或许,我确实更多的是为了惟你惟我的私情。除了报仇,我这样做,也是希望你在这个新家里过得安逸舒适。”
“不必介怀,上光。”临风接口道,“本来私情,就不是该被抛弃的东西啊。真爱一个人,不会只及其人,而会及其周遭。你果真以此出发,我更加欢喜。”
上光扬眉展颜:“我们都有些变了。”
临风凝视他:“……在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之后,我们明白了真正的道路该往哪儿走。”
“这条路,弥漫着黑暗。”上光静默半晌。
“我不曾忘记我将与你并肩而行的誓言。”临风毫不迟疑。
上光盯住她。
良久,他摊开右手:“来吧,我的左手。”
临风覆上自己的左手:“好的,我的右手。”
夫妇两个相视一笑,复又依偎在一处。
梧桐树下,孩子们开始绕着树身,撒着欢地奔跑……
并不是每个人都跟晋侯上光一般有着避世暂居的闲情逸致。
在晋国都翼城的司徒府邸,一些长期同任氏攀结的世家族长正齐聚集于司徒弦堂上,借着祝贺府邸内新园建成,于觥筹交错间议论近来最受关注的朝事:
“君侯已经带了新夫人和她的儿子去祭庙慰灵,看起来,一旦君侯回到国都,就会宣布册封那孩子为公子,那么那孩子被立为世子也便是迟早的事了。”
“真可怕呀,区区女子,转瞬便要扭转内闱格局啦!”
“还不至于吧?新夫人之子未满三岁,立不得储吧?”
司徒弦对此置若罔闻,独自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铜爵里的琼浆,仿佛满堂上惟有他一人。
一名宽体垂腹、鬓发飞霜的老者踱过来:“不愧是司徒,这样嘈杂也品得下酒。”
司徒弦笑道:“南翁,请坐。……你不觉得今日的酒特别美味吗?”
晋国开国之初,周成王姬诵,在分封给胞弟——晋国第一代国君叔虞国土、宝器、军队的同时,也将前朝殷商遗民“怀姓六宗”赐予了他,让那以“怀”为氏的六族,服务于这个新辟的西疆侯国。从此,怀姓族人定居渭水岸边从事百业,繁衍生息,至此已有四代,虽然由于血统的缘故无法跻身晋国最顶层来掌权布政,但人多势大,颇为历任晋君重视。
这被称作“南翁”的老者,正是怀姓六宗宗主,而其长女怀氏,正是司徒弦宠妾,大夫广生母。
“司徒啊,难得您这样安闲。”南翁坐下,拂一把灰白的胡须。
“君侯贤明,凡事料理得当,做臣子的自然安闲。”司徒弦意味深长地回答。
南翁呵呵直乐:“司徒这爽直的性子依旧啊。”他凑近些,压低嗓门,“说起来,君侯没和二位傅父商议,却通过服人公子,直接与母夫人定下了迎娶事宜,雷厉风行到吓了我一跳呀。”
司徒弦面无表情:“傅父辅政,是个空名。君侯天资聪颖,自有主张。”
“司徒何必自伤。”南翁叹气,“怀性、任姓同为外族,多年相亲,枝连叶合,司徒有任何愁烦都用不着隐匿。……司徒精心培育的凤雏眼睁睁要被杜鹃占去佳巢了,您就不着急么?”
司徒弦嘴角抽搐了一下:“……世事变幻,人心浮沉。不痴不愚的,都朝着气焰盛炽的地方去呢,我这行将老朽的人,有何办法。”
南翁大笑:“当着老朽的面提老朽,司徒太不予我情面了。”
他呷了一口酒,仿佛无意地轻轻说:“恐怕司徒操劳的日子远未结束。……我那些奔走在晋戎之间经商谋生的族人们,刚刚带回个有意思的消息:翟氏与狐氏起了冲突,有意要请咱们的君侯从旁调断。两戎君主大约已从各自地方出发了,司徒,目前仍在太阴山耽于玩乐的君侯,能处理妥当这桩棘手事么?”
翟氏,位于晋国西北,隗姓,也称翟隗氏;狐氏,位于晋国正北,姬姓,也称狐姬氏。
此二氏均为戎族,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自首领到族属,皆是纯粹的戎人;后者的首领阶层却由于晋国早期的“融戎治戎”政策,而由同上光等出自一裔的晋国姬氏组成,族属却仍旧为戎人。
翟、狐两戎和晋国,世代巩固着一种类似联盟的亲密关系。是故,作为翟氏联姻对象和狐氏宗主的晋国,在一旦翟、狐出现摩擦时,便成为了最佳的裁判。当然,正由于千丝万缕的羁绊,晋国作出的裁判至关重要而敏感。毕竟,戎人与周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当他们感到被不公正对待时,更倾向以武力解决问题。
司徒弦吃了一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霍然起身:“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我……”
“司徒就安安心心地……”南翁扯住女婿的袖子,迫他坐下,“只是看着这场对君侯的美妙考验吧……”
司徒弦喃喃:“兴许会起刀兵!”
南翁撇嘴一哂:“就算会,又如何?胜,可有司徒尺寸之功?败,可有司徒尺寸之咎?”
“不愧是怀姓宗主。”思忖良久,司徒弦再度端起酒爵,“……年岁不饶人,一入秋,风就朝骨头缝里钻了呀……”
南翁举杯示意,翁婿俩一饮而尽。
“君侯在外;司徒告病,广大夫以照顾父亲的名义暂休在府;元大夫与公孙奉君侯命秘密出境了……朝中正遇虚空。”服人手持书简,向母夫人仲任以及公子养奏事,“来的翟氏、狐氏俱携有兵士,我恐怕此事非轻,必须及早提防不测!”
仲任素来对政事没甚主意,这种时候只能提出一个建议:“快去太阴山告诉你的兄长!”
以上光为风向标的公子养岂有不赞成之理:“没错。公子请首先通知君侯归朝理事为要。”
这样的结果,早在服人预料中。
“是。”他有点失望地承命,从屋内退了出来。
实际上,在得到二戎来晋的讯息后,他很快拟出了初步对应方案:一面从速整备全国军队;一面联络兄长。可眼下看来,没人会问他“到底该怎么办”。
大家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君侯在,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君侯可以应付”、“去求君侯定夺”……每个人都指望着君侯,都信任着君侯,都爱戴着君侯,君侯完美,君侯万能,君侯永不知疲……
服人忧心忡忡,不知不觉行到镜殿,瞧着人去室空的台阁发呆。
来自臣子和民众们近乎崇拜的感情,已经变作兄长的沉重负担;奇怪的是,基本没人留意到兄长不时流露的倦怠。他仿佛是颗在深海中散发着光芒的明珠,众人眼里,惟见灿烂,不见灿烂背后的辛酸,也不见他周围,还有逊色在他辉芒下的玑子。
“你不高兴?”宝音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前方,“你苦着脸。”
服人挥去侍从,转过头:“世上哪有人一天到晚都在欢笑的。”
宝音歪着脑袋:“有啊!君侯啊!君侯连日来时刻都在欢笑,快乐得很!”
服人倚着廊柱坐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闻古之贤君,必不因内宠而废朝政。可是,君侯……”宝音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
“你不是谏臣,宝音。”服人截断她接下去的长篇大论,“你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宝音指着自己的心口:“我的本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蒙君侯、公子与母夫人恩惠,我从公主成了战俘,再从战俘成了侍女;落得这个下场虽然悲惨,却好在我能得到各位家人般的对待。目睹君侯失道,我不得不开口,即使我毫无立场,只剩了以你们的喜为喜,以你们的愁为愁的心!”
服人不为所动:“任何人都不得干涉兄长的意愿!”
宝音尖锐地驳斥:“你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吗?!软弱无力的傀儡,只能被摆布的傀儡!要是你够清醒,够胆量,你该去提醒你的兄长,别再沉迷于女色!”
“我明白你的心思。”“傀儡”二字,震得服人发痛,可他及时控制了情绪的恶化,“你得切记,朝堂属于我的兄长,后宫属于我的嫂嫂。”
“什么属于你呢?”宝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服人怔住。
“责任。”长长的一段沉默过后,服人说,“辅助兄长的责任,属于我。”
宝音气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周公?!”
服人淡然道:“先贤总是能令后世人们效习不尽,我若能有一日如周公襄佐武王般对兄长有所裨益,将不胜荣幸。”
宝音未达目的,一跺脚要走。
“安静地待在自己位置上吧!”服人在她身后幽幽提醒,“不然,你可能会退归到战俘的待遇。……有时候,你超出了侍女应有的行止界限。”
宝音骇然回头,看到的是服人翩然离去的背影。
……
被她一吵,胸中的块垒反而消失了。
服人脚步轻松,心情愉快。
原来自己是这样想的。他回忆起刚才说过的话,欣慰而自豪。
让您独自承担重任,是我不曾尽责,兄长!我不是傀儡,从前不是,今后也不是!一直在您的守护下享受安乐,从现在起,即使我做不到和您相互辉映,也绝对要竭肝沥胆,做个您最值得托付和依赖的人!
他鼓舞着自己,摸出袖中上光临走时交予的兵权象征——玉虎符,大声喊着:“来人!传军令!”
前行,所爱并肩;
后顾,所亲护援;
左视,良臣在侧;
右目,益友将至。
风云毕集,雷雨欲至。
萌芽于此的,是真正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