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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今夕何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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狻猊,传说中龙生九子中的第五子,喜欢食烟,因此常常雕刻于香炉~~~

以后会出一个分章解释~~~嘿嘿~~~谢谢大家支持~~~

吉儿,是上光之子的乳名。意思就是逢凶化吉后生下的孩子吧~~~哈哈~~~

这个时候不知道大家有否注意到当初被我放的烟雾弹~~~~

至于临风当初如何逃脱一死,请关注下一章~~~:)

吕国。

青玉狻猊香炉蹲在堂舍一角,悠然地吐着紫蓝的烟……

吕侯坐在几案旁,全神贯注地琢磨案上摆放的棋局,像是完全忘了焦虑不安的上光的存在。

上光纵然着急,却也不去打扰,只是静静在一侧等待。

日头从东天升上正中。

……

“水。”吕侯捋着胡须,吩咐了一句。

侍奉的寺人应声捧上清水,正要呈递吕侯,被上光截住,亲手端来献给岳父。

吕侯好像这时候才真正发现了上光似的,撩起眼皮,仔细打量他:“……晋国君,你来了么?”

“是。”上光恭敬地道,“接书后,日夜兼程,赶来拜望您。”

吕侯推开棋盘,移过扶手来靠着,掐一掐指头,冷笑一声:“倒是很快。你要来拜望的,恐怕不是我吧?”

上光温和如故:“小婿曾专程前来拜望您和夫人数次,可您或是外巡未归,或是因修刑而谢绝访客,所以,一直没能见到您的面,还请您原谅。”

吕侯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讲,然后拉过棋盘,又沉浸到那令他玩味的黑白世界里。

上光继续等待。

日头渐渐偏西,斜照的光线染得屋子一片柔亮。

……

“你耐性不错。”吕侯重新抬头注视他,“……试试,解不解得开这残局?”

上光略施一礼,坐到岳父对面,思索良久,挪动数子,顺利解开残局。

吕侯叹了口气,并不褒奖,亦不喜悦:“你这么聪明,为何要那样执迷?三年之期已过两年有余,你还指望什么呢?我听闻你东奔西走,找觅失去踪迹的人,那是徒劳的。”

上光从怀中贴身处取出刻着诗的竹简:“不,不是徒劳,求您告诉我,这是谁写的?”

“难道会是我写的?”吕侯淡淡地反问。

“这是……”上光欲要说出那个名字,但喉头一阵哽咽。

吕侯打断他:“年轻人,你青春正盛,何苦将自己逼上绝路?骊山一别时,我对你的劝告你都忘了?你应该毁弃那约定,把过去丢到脑后,好好享受天赐的时光……”

“我不年轻了!”上光坐直身子,望着岳父,目光悲哀而诚挚,“我二十五岁。与我同龄的男子几乎都成了父亲,我很羡慕他们,真的很羡慕。不过,我无法由于羡慕,就去接受您的劝告,另聘别娶。我清楚,除了您的女儿,不会有人能给我曾获得的一点一滴,所以我不后悔我遵守约定,尽管当初定下约定并非我的愿望。……所以,我的坚持是不经世事的冲动,我明白我所作所为的意义……”

“无须对我表态,年轻人。”吕侯挑一挑眉头,“或者你确实不再年轻,然而没老到我这岁数。人活的时间越长,越是谨慎胆小,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可供挥霍的东西了,不得不吝啬。你瞧……”

做岳父的举起手,指着角落那只青玉狻猊香炉:“前不久,它被摔碎过。”

上光点点头。

“所有人都希望我丢弃它。也对,美玉虽然是美玉,碎了,就没了价值。”吕侯慢慢说,“可我舍不得。别人爱它,因它是美玉;我爱它,因它从很早前就伴随我左右。为了不教它从我身边消失,我费了千辛万苦,四处访求巧匠,终于使它重新出现在人前,不以残损的姿态受人指责。……可是,它好了,又有人来向我讨要它,我依然面对失去它的困境。你说,我给是不给呢?”

上光默然。

“好比是蚌与珍珠。”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珍珠被蚌紧密地护在身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恐自己的宝贝遭到伤害。然而,珍珠若是一辈子都待在蚌壳内,没人会识得它的光彩;况且蚌也不能永远守护珍珠,那么,如果有另外的人能够用不输于蚌的爱惜的心来对待珍珠……答案也就很清晰了。”

吕侯击掌:“妙,很妙。”

接下来,还是寂静。翁婿两人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各自整理着心绪。

“上光,年轻人,其实我,实在是不愿意再给你机会的。”吕侯攥着扶手,望着远方,流露出真情,“不是你有不好,是我有不舍。当父母的,和儿女有扯不断斩不开的牵绊,即使明晓得儿女有一天要离开自己,心底里却总不想承认,总想他们始终属于自己。要是有可能,我但愿时光一直停在他们小时候。可惜,这是奢求。好在,这种想法,在他们为人父母之后能体会到,我相信,你也一样。”

“嗯。”上光压抑着猛烈跳动的心,真相看来即将揭晓。

“那你还有问题想要问我吗?”

“嗯。”

“不必问我。你既然解得开棋局,怎会读不懂诗……”

上光反复咀嚼岳父意味深长的言语,脑海上空漂浮的迷雾似乎渐渐消散。

吕侯轻轻叹一口气:“实际上,书简是几个月前从晋国某处送来的,我是依照写诗人的意愿,转交予你。”

这一句,仿佛青空一声雷响。

上光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此时何时,此处何处,竟是呆了。

一刻过去,他才抓着竹简,泪珠连颗掉落:“写诗人的意愿,是她的意愿……果然是她……”

吕侯伸了五指,在他眼前晃晃:“你听好了,写诗的人,在晋国。至于具体哪处,你得凭你的本事顺着诗里的暗示去寻。”

上光置若罔闻:“是她……是她……”

“我不是嘱咐过你的使者,欲得制刑之人,请在本国访求嘛?”吕侯不耐烦地推他,“我陪你饿了一整天,没有好脾气;你哭得虽不难看,不过我毫无看下去的兴趣。认为自己不年轻了的年轻人,去吧,快去吧!”

上光吃他一推,清醒过来,擦擦眼,不忘了行告别礼:“小婿告辞!”

“这礼我当不起!”吕侯故意沉下脸,“我从不承认你是我女婿。”

“我会让您承认的!”上光朝他一笑,脚步风快地出了殿,“我会的!”

吕侯追送到门边:“你记得,我不曾把她的手,放在你手里,要是你再敢自作主张,我定不原谅你!……相反,要是你来征求我的许可,不管是何要求,我都只得答应……路上当心!”

“谢谢您!”暮色里,上光的衣角翻腾如洁白的翅膀,幸福的青鸟已经开始了飞翔……

日暮西谷,她在的地方,太阳从西边的谷地落下;月出东山,她在的地方,月亮自东面的山坡上升;兽伏于野,她在的地方,并非人烟繁盛的城市;鸟投于林,她在的地方,定为树木葱茏的村乡……

一步一步,我在朝你走去吗,风儿?

一天一天,我在向你靠近吗,风儿?

第一次,我们相遇,你八岁,我十岁;第二次,我们重逢,你十七岁,我十九岁;我本以为,我们的人生只要经历一次重逢,就足够两人相守一世……

可是,命运让我们携手同行,对我们盛放了无数绮丽梦想,令我们享用不尽爱情的甘甜;却又在我们脚下,种植了那么多荆棘,教我们猝不及防分离的苦楚。

天各一方,我们尝过;生离死别,我们也尝过……

如今,我们要再次重逢了。不是幽冥,而是人世!

上天有眼,不负我意……

这一次,我绝对会紧紧握着你的手……

驰归晋国的途中,上光反复默念着这一篇心曲,顾不上观览沿途仲夏的景象。

他看不到柳条拂在水面,逗弄起一圈圈涟漪,可是他的胸中,激荡如海潮起时的波涛;他瞧不见山花开在枝头,绽开了一朵朵微笑,可是他的心里,摇曳如凉风来时起舞的花田。

雀鸟在树丛放声高歌的,是快乐吧?白云在蓝天努力拼写的,是喜悦吧?

马蹄在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大道敲打着欢快的节奏,他像是乘着风,驾着云,短短十余日回到晋土,两月内在大大小小符合诗中描绘的山峦沟谷内留下了足迹……

一无所获。

有很多西谷,也有很多东山;有很多原野,也有很多树林;那里更有的是人,但是没有她,一丝影子也没有……

他不放弃,他已没有退路去放弃。

他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找,找,找……

“主人!休息一下!”小易的坐骑好容易撵上飞骊的脚程,“您该休息!”

“不!”上光拒绝,“绝不!”

小易拉住飞骊的缰绳:“就算您不休息,飞骊也要填填肚子,歇歇蹄儿啦!”

上光固执地否认:“飞骊可以坚持!”

飞骊喷出一股股热气,疲倦不堪。

他在飞骊臀上抽了一鞭。

被饥饿和劳累折腾得够呛的飞骊红了眼睛,打了个愤怒的响鼻,甩动长长的鬃毛,高高扬起两只前蹄,作势要将上光扔下脊背。

小易慌忙救援。

谁料飞骊又腾地放下前蹄,暗哑地嘶鸣着,鼓足劲儿,居然比先前更迅疾地奔向前方!……或者说,是没头没脑地撞向前方……

“主人!主人!”小易在后面喊着。无济于事,他的马压根挨不上发了火的飞骊,只一小会儿,连飞骊的影子都不见半分。

飞骊就这么驮着上光,风驰电掣般穿过一座幽谷,跃过一条小溪,绕过一片小树林,最后,气衰力竭,再也支撑不了地倒在草地上。

不幸的是,它倒下去的庞大躯体,正好压住上光的脚踝。

上光忍着痛,勉力把脚踝拯救出来。

很糟糕,一下子没办法站起来。脚踝大约是受伤了。

“对不起。”他看着自己红肿的伤处,坐在地上想了想,反过来抚摸飞骊的脖子,给它道歉,“是我太性急……”

飞骊委屈地盯着他,摇晃着脑袋,那意思像是:你知道就好。

上光挣扎着站起来,远眺四周,发现这里距一处村落极近,几乎就在他们眼下,便有大块被划成“井”字的良田,绵延到天边……有趣的是,此刻恰有不少农人在田间耕作;更有趣的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然察觉了这边发生的事件,往这边过来了……

茅屋。

“哎呀,我们这里,还没来过这样漂亮的人儿!”“说的什么哪?对客人尊重些!”“他的衣服真好看,是贵人吗?”“药草捣好了,快给敷上呀!”

七嘴八舌。

上光感慨地打量着他的子民们。这些平日根本无缘与他会面的人们,热情地围在他周围,一面议论一面帮他处理伤处。

“来喝汤,刚煮滚了的菜汤。”一位老婆婆端来食案,“你好几天没吃啥东西吧?”

上光诧异:“您怎么看出的?”

“还用看?!”一名青年抢过话头,“你的马就快饿死了!连马的口粮都没,人还有的吃嘛!放心,马嚼饱了草料,睡了。跑了很远的路?”

上光闻言,惭愧地接过碗:“不错。……好喝。”

老婆婆笑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拖过青年:“客人来了这里,别急着走。我这个孙儿,正是今夜成婚,偏偏遇到您,这不是老天送来的贵宾么?您就留下观观礼,饮口薄酒,我们讨您几句吉利话儿。”

旁边站着坐着的左邻右舍都赞成这个主意,一齐挽留上光。

盛情难却,这脚也上不得路,上光犹豫片刻,总算应下,取了一块玉佩作为贺礼,再次赢得众人钦羡敬佩……

“你真有福,小子!”老婆婆双手捧着玉佩,转身数落喂马的青年,“你成婚啊,不仅有曦夫人送诗,还有贵客送玉!你啊,小子,以后可得更勤力,别辜负了大家的心!”

“好,好。”青年难为情地挠着后脑勺,咧嘴直乐。

上光不知怎地,耳朵嗡地一震:“送诗的夫人?”

老婆婆很高兴客人问起:“曦夫人。她呀……”

“东山的亲戚们到啦!”屋外响起笑声和唤声,“新郎家的来迎客哟!”

屋内的人们纷纷起身,走到门外寒暄去了。

上光敏感地拽住老婆婆的袖子:“东山?!这里有东山?!”

老婆婆乐呵呵道:“有!我家原就住在东山,后来才随他爷爷迁来这里,所以东山还有很多亲戚。东山隔这里呀,也就二十里地,亲戚们常常走动哩!”

“那曦夫人又是……”上光觉得心要化成兔子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她也是我们的贵宾,您今天晚上就能见到啦!”老婆婆忙着要和老姐妹们商量夜间的婚礼,匆匆离开。

上光怅然若失,却兴奋莫名。

“呼!”茅屋前晒谷的方场四角垒起了高高的柴堆,燃得很旺,火苗在夜空中渲染出喜庆的红。

庆祝的鼓点震天价响,伴奏的笙箫缭乱齐鸣。

与贵族庄重肃穆的婚礼有所不同,平民的婚礼少了典雅,多了热闹。

男方的亲戚、朋友、邻居、同乡,将方场挤得满满当当,四处人声鼎沸,笑语横飞。你说新郎挺精神,我说不知新娘怎么样,他说排场还真过得去,大家吃着喝着谈着乐着,好不快活。

上光因伤推辞了出席,独自倚在厢房窗前,从窗棂中观察还在到来的宾客,留神听傧相唱出他们的名字。

这时,一辆带篷轻车停在门口,傧相瞅了瞅,不假思索地喊道:“曦夫人……”

上光抠住窗棂,生怕自己错过马车内将出现的那张脸。

……结果下来的是个举着红漆礼盒的小伙儿……

他冲傧相耳语几句,傧相立刻改口:“曦夫人贺礼至——!”

她没有来!

上光的失望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浑身又冷又刺,十分难受。

但新娘的马车到了。

婚礼气氛就此到达□□,人们起着哄,要新郎抱新娘进院,要新郎惹新娘说话,要新郎……他们百般“刁难”,闹得一对新人羞窘而甜蜜地笑着,不知所措。

正尴尬间,替曦夫人送礼的小伙儿摇着铃铛站到新人中间跳起一支愉快的舞蹈,还一面跳一面唱:“……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束起来的是柴火哟,在天上闪亮的是参星,今宵是何宵啊,竟能够与美丽的你相见?我啊我啊,要把你怎么样呢?

要把你怎么样呢?大家被这句俏皮的问话引得大笑。

唱完这段,小伙儿对新娘眨眨眼,扮个鬼脸,再朝新郎唱起来:“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接着他捉起新人的胳膊,强迫他们拉住对方:“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歌词诙谐不失深情,曲子活泼更兼风趣,众人乐得合不拢嘴,跟着帮腔:“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你们要把眼前的妙人怎么样啊?唱一个,跳一个,叫我们看看吧!”

场中央的新郎新娘拗不过大家,只得挽手连臂,以足点地,唱唱跳跳起来。

他们一领头,人们跟着以柴堆为圆心组成圆圈,嘻嘻哈哈,歌舞狂欢。

方才唱歌的小伙儿,打人墙里挤出来,摸到个位置蹲下来,打算喝口酒润润喉咙。

“你能不能讲讲,曦夫人是谁?”刚啜了一口,他冷不防被人拍拍肩膀,吓得差点呛到,扭头就要开骂。

谁想扭过头一瞧,拍他的是个贵族装束的美男子,他不禁气短,一使劲,把骂人的词儿和着酒水咕嘟咽下:“……曦夫人?”

那美男子急切道:“你唱的诗,是否曦夫人所作?她是怎样的人?你如何认识她?”

连珠的问题,将个机灵的小伙儿轰得傻怔怔摸不着头脑。

“不,我不认识。”好半天,小伙儿缓过神来,“她是好几个月前搬来这的。嗯,她住在离此十余里地,东山附近的花谷中,以前那儿没名字,现在,被她取名为曦,晨曦的曦,这不,大家就顺这个名儿,称她曦夫人了……”

美男子异常激动:“晨曦的曦!”

晋国的光君,在冠礼之上受赠的字,即为“曦甫”,……晨曦的“曦”。

小伙儿张口结舌:“……曦夫人和您有关系?”

美男子不予回复:“她是否独居?”

“……曦夫人上有父亲,下有儿子,另有丈夫陪在身旁。”

“她有家?”美男子明显地低沉下去。

“当然!”小伙儿补充,“是很和善的一家呢!我很受他们照顾,尤其是曦夫人,靠唱她的诗,我也能各处混点酒喝咧!”

美男子拧眉思考,末了一咬牙:“我想拜访他们,烦请指点方向!”

小伙儿失笑:“你深夜出发去拜访?那路倒也没大兽,挺安全,可坑坑洼洼,难走得很。”

“我必须得见她一面。”美男子一幅不甘休的模样。

“行!”小伙儿爽快地站起来,“往东,一直往东。”

一个人在漆黑得化不开的深夜行走,依靠木杖代替伤到的脚,依靠松明代替夜幕中失去作用的眼,对上光来说,是生平头一遭。

尽管他出身宫室,但不是扶风弱柳,自小的严训、戎境的历练和战争的磨洗,他自觉目前的状况不算太坏。实际上他的鞋子磨破了,脚踝再度肿起。

他不困,也不累,更谈不上疼,他可以忘记一切。

东山、西谷、擅诗的女子……满腹的疑团,支撑他拨开晦暗,踏平坎坷,坚持再坚持,慢慢走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道路逐渐分明。他隐约看到了晨曦笼罩的山谷。

山谷是由两座平缓安详的小丘夹成的,清早的薄雾若有若无地漂游其间,像个秘密仙境。

他艰困地移动着。足迹上渗着血迹。

山路欺人,看着近,走着远。等到他扶着一杆斑竹稍作喘息时,天色已大亮。

是了,最初迎接他的,便是这谷口丛生的翠竹。

明亮而不刺眼的阳光,顺着柔绿竹叶的缝隙滴滴洒落,映得林地金黄斑驳。风从这些挺秀的君子中徐徐吹过,送来一股心旷神怡的凉爽,也送来交织的鸡鸣与犬吠……

有人家了!是曦夫人家么?

此刻,他摸一摸心口,波动得厉害。他居然很紧张!

他放下木杖,整理衣冠,随后深呼吸几下,缓缓进入竹林。

……

竹林内,洁净,清幽。

林中的天空,蓝得透明。

林中的世界,静得安宁。

上光出神地仰头观望。这个地方,这种气息,遥远又近,似曾相识。

沿着蜿蜒于竹林的小径,他在林中转了一转,转到某处惹他眼熟的茅亭下。

当沉睡的记忆正要萌动苏醒时,随着他眼波的流动,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蓦地闯进他的视野。

是个男孩儿。

孩子坐在几株幼竹的叶荫里,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竹枝在地上画画儿。黑软的童发未加约束,像一蓬垂瀑,从稚嫩的肩头泻下。

孩子画得那么认真,以至于上光害怕惊扰到他,有意弄出音响,提醒他不速之客来访。

孩子闻得,朝陌生人的方向扬起小脸儿张望。

粉雕玉琢。

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上光出于纯粹的欣赏,由衷赞美孩子恍如含露蓓蕾的容貌,可是很快,孩子俊秀的面庞上,有样东西对他产生了另一种致命的魔力,像把他魂魄整个儿吸走了。

是那孩子的眼睛。

准确地说,是那孩子眸子的颜色。

琥珀色。

和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

上光趔趄着,扑到孩子面前,捧起孩子的小脑袋。

“你是谁,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惊喜又酸楚地端详孩子的五官,试图搜索藏在孩子眉眼口耳中的秘密。

拥有独特眸色的光君,自舅父孟哲罗归去后,从未在任何人眼内再见这血缘的凭信,但,这个孩子……

孩子有点恐惧地凝视闯入者,憨憨地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上光摩挲孩子四月桃花似的的面颊,不敢置信地问。

“吉儿。”孩子修长的睫毛动了一动,坦率迎视他,镇定地回答,“母亲唤我吉儿。”

上光手足发冷,心都颠簸得快碎了:“……你几岁了?”

吉儿道:“两岁半。”

“呵。”上光猛地抱紧他。

孩子没有反抗。

他的衣裳上,还蕴着好闻的奶味儿。上光的鼻翼微微翕动,闭一闭眼,一滴热泪砸在孩子画过的图画上。

“呃。”吉儿叹息。

“那是……字?”上光注意到他是为玷污了的图画可惜。

吉儿老实地承认:“是字。……‘光’字。”

上光爱护他的成果,挪开些身子,结果在“光”字四周,看到更多大大小小的“光”。

“为何只写‘光’字?”上光抑制不住颤抖。

吉儿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因为……母亲说,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上光就这样,完全被一支利箭射穿。

两年多的怨恨、愁苦、思念以及寂寞,倏忽之间,从这支利箭造成的伤口里带着火,裹着热,痛快地往外流淌。

孩子的胸膛紧贴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孩子的心脏和他的心脏在一起温暖地跳动。

世上的美好有千万种,但属于他的屈指可数,他没想到,在他度过二十来年生命,历经数度绝望后的这一天,会有如此值得拿一生去铭记的时光。

不过,上光的意识并未全部沉迷,还有一个念头在催促他继续询问。

“吉……吉儿……”被幸运砸得晕头转向的人,生涩地吐出孩子可爱的乳名,“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他不断抽噎,根本无法说得通顺。

你的母亲在哪里?简单的一句,他讲不出。

绝望的恐惧与遂愿的期待一同攫着他,他在矛盾中盘旋,比烈日下的水珠更无助。

孩子忽然双目一亮,像个寻求羽翼保护的鸡雏,朝他背后展开两条小胳膊,脆生生地喊:“母亲!”

上光僵住。

他胸脯剧烈起伏,直起身,却始终没向后转。

“吉儿,吃饭了哦。”

一声呼唤,吹散了光阴累积的尘埃……

是她?

是她。

是她!

不管怎么样,让我看到你……

他下定决心,毅然回首……

绿竹映着白衣,紫花衬着红颜。

临风,他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牵挂的她,手持一束铃兰,完完整整、健健康康、欢欢喜喜地……立于他眼前……

梦耶?非耶?

伊人将行,我心多忧;伊人将行,我心多扰。短短的一首诗,我的伊人啊,你走去了快三年的时光……

他情不自禁地前进几步,唇齿轻轻碰出那个深锁的音:“……风儿……?”

临风略一怔忡,嘴角忍不住一弯,勾勒出一抹盈盈笑意,同时,揉一揉红了的眼圈。

“风儿?”他停下。

她不说话,莫非依旧是梦?依旧是那醒来后将无限惆怅的梦?依旧是那残忍的使他夙夜徘徊的梦?

……我不想它是梦,我不想你消失……

我就站在离你这么近的地方呀。

“我在等你,风儿。”他说,“是你么?是真正的你么?我但愿这千万别是我虚无的妄想……”

她提起裙幅,款款向他走来。

上光迟疑地,犹豫地,不由自主地,做出拥抱的姿势。

“真也罢,不真也罢……”他眼底水光闪烁,“你能不能……不要留我孤独一个?”

临风昂起头,踮起脚尖,吻在他腮畔。

“你回来啦?”她稍带哽咽,平静地问候。好像她几天前刚送他出门,而今,迎接他短途旅行归家一般。

上光的指尖停在离她青丝一寸的地方,欲前又止,如同那是最精美也最脆弱的琉璃:“你……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啦。”临风揪住他的衣襟,将自己埋进他怀里。

上光立即回应地搂住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感受到确凿的幸福:“我也是,风儿……”

回来了……

日暮西谷,我与你同息;月出东山,我与你同栖。

春花秋实,我与你共赏;夏炎冬寒,我与你共度。

今夕何夕,明晨又是怎么一个清晨?

别去考虑,心爱的人;忘记吧,心爱的人。

忘记不幸,忘记分离,忘记岁月,直到忘记遗忘,由我陪你老去,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光和风,我和你,以爱的名义,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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