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没怎么!”
“你好像不高兴啦!”雪鸿有点惊慌,更紧地抱住了曼殊:“不说梦啦!好么?说话呀三郎哥,你怎么不拿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呀;三郎哥!”她说话的声音越发低缓,越发含混,她觉得少年时期的那个梦又回到眼前。她喘息急促,闭上眼睛,把嘴唇印到曼殊的额角、眼帘、鼻尖、脸腮……最后紧紧吻向曼殊的嘴唇。
“不要这样,雪鸿!”曼殊猛然将雪鸿推开,痛苦地皱着眉。
雪鸿愣了,怔怔地看着曼殊:“三郎哥,你倒是怎么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妹,不要这样!”
“这样?什么样?”雪鸿依旧没有明白。
“师妹,我是说,我们两人不能?”
雪鸿更加茫然了。“三郎哥,莫非你,你没有看上我吗?莫非因为我是外国女子吗?莫非……三郎哥你要知道,我苦苦地等了你多少年啊!”她的语调愈发伤感了。
“雪鸿,你不要说了,我已经看见了你的心。只是我的事你还不知道,所以我不能和你……”
“你怎么说话老是支支吾吾,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莫非你已经……”
曼殊木木地扬着头,两眼呆呆地看着墙上挂钟。可是内心里却是苦不堪言。雪鸿的疑问,使他联想起了遥远埋在望夫崖下的良子。如果没有良子,或者说没有良子的爱,他想他的整个内心世界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的,精神的十字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重的。可是有了那一次丧失,他的心灵创伤便无法平复了。他知道,他此刻是十分爱着雪鸿的,可是他不知道,那爱将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不知为何,他那会儿似乎已经预感着自己人生的不幸,他便不想将他的不幸带给他爱慕的人。
雪鸿是个急性子人,见曼殊这样木呆,便追问得越发急促起来:
“三郎哥,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快跟我说呀!莫非你已经有了。”
一片酸涩又一次涌入曼殊的心头,面对这心爱的姑娘,他能说什么,只是痛苦地说谎似地点点头。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徐徐点头的当儿,一记有力的巴掌实实打在了他的脸上。他凝神看去,雪鸿一双眸子已经噙满泪水,娇媚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痕。他不知怎样好了,只得嗫嚅地说:
“雪鸿!”
“呸!我恨你!”雪鸿愤然转过身子,怒冲冲向门外走去。
曼殊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飘忽起来,桌子在动,椅子在动,书架、茶几都在动,就连墙上的壁画也开始旋转,那《最后的晚餐》的犹大,似乎徐徐向他走来,翘着下巴,眯着眼睛,脸上一团谄媚的笑意,他觉得那面孔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有一种切肤的感觉,跟着他便恶心起来,感到一阵晕眩,随之便倒在沙发上。
恍惚间,他觉得眼前的色彩缤纷起来,无数个数不清的光点在面前飞舞,跳跃,旋转,似萤火虫一样纷乱。他想睁眼睛看个清楚,可是眸子稍一转动,面前就变得愈发模糊了,迷离了。他想喊叫,可是喉咙中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人的悲剧恰恰就在这里,本来你很痴迷的东西,心爱的东西,可是由于某种特别的原因,你又必须舍弃她,疏离她,这无论对谁都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曼殊的不幸,是否就是这种心灵自戕呐!他深深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丰富得几乎无法自抑的人。他爱慕异性,爱慕异性为世界增添了多少芬芳、多少柔媚、多少甜美……而这些,是世界上其它万物所无法比拟的。山川虽美,可是它无论怎样也美不出异性那份灵艳;小河虽美,它同样也美不出异性那分娇柔;花卉虽美,它毕竟没有异性那种芳颜;孔雀虽美,它依旧没有异性那种灵性……既然对异性爱慕得这样深切,那么为何又偏偏要悖离呐!
曼殊的可悲还在于,是谁剥夺了他过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权利?把他排摈到非人的境遇中?是社会?社会用残酷手段击刺过他不假,可是并没有强行规定他必须走这样一条人生道路!是他自己选择?这似乎不错,可是他从内心里倒更渴望过另一种生活,过常人一样的生活。曼殊对生活道路的选择,给我们提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释的问题。他证明了,解释个体心灵的奥妙,一点都不比解释宇宙奥秘更容易些!
他躺在沙发上,蒙蒙地看着天花板,太阳穴处一丝丝地疼痛着。其实,他何尝不爱雪鸿,那份爱,甚至要超过雪鸿对他的爱。虽然是这样,可是雪鸿的情感他还是不敢接受的……
过了多长时间,他也记不清了。
面前出现多少幻觉,他也记不清了。
当他徐徐翻转过身来,刚刚要坐起的时候,他眼前出现了庄湘牧师慈祥亲切的面容。老人缓缓地弯下身来,一只手抓住了曼殊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三郎,你现在觉得怎样?我方才回来,鸿儿就流泪讲述着你们的事情。这孩子,太任性,你千万不要和她一样的。”
“不,老师,都是我不好,这不怪师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伤害了她。”曼殊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一头扎在了老人的怀中。
老人听了也感叹起来:“三郎别说了,其实这事也都怪我。你从小就年轻气盛,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执着、痴迷,当然了,执着痴迷用在正当地方是好的,可是用在有的地方……
按理这些我早该规劝你,可是……”
“可是,我让您老人家和鸿儿失望了。”三郎抬起了头。“不,我们的希望、失望都是无足轻重的,主要是你自己,你自己的今后……”
“老师,你不要惦记我,我会好好自处的。”
“你能好好自处?”庄湘觑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孩子,你不会的,这我知道!”
曼殊静静地看着牧师。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了。”牧师转身坐到了沙发上,用手弄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说:“孩子,告诉我,你今后将如何打算?”
此时的曼殊,心灵的自戕是十分惨重的,世间的一切似乎都难以让他打起精神。他毕竟是个佛徒,在他的心中,印度是个充满神秘又充满魅力的国度,佛祖的诞生地又在那里。
他便将远征印度讨取真经的想法和庄湘说了一遍。
“什么,你,疯了。”庄湘非常惊讶:“中国《西游记》我读过,难道你要师法唐玄奘。”
“老师,不是师法,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就没有别的路吗?”
“没有了!”
庄湘沮丧地低下了头,大约过了三五分钟的光景,牧师说:“一个人的信念是不容改变的,你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拦你!在这住几天再走吧!另外,我也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们这一别,恐怕真的要永别了。”牧师说着就啜泣起来。
曼殊的心绪也变得异常黯然,看着牧师不知说什么好!
这天夜里,曼殊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一轮皓月,看着月亮旁那蓝微微的夜空,心中异常空落,像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他试着把思路调整一下,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可是努力了几次,依旧失败了。
这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牧师的床上传来,借着月光他看见牧师从床上缓缓起来,悄悄到柜子跟前,打开柜子,静静地翻找着什么,一忽儿便拿着一沓东西走向他的床边。
“老师,你要干什么?”曼殊打开了灯问道。
牧师看了一眼曼殊,将手中的那沓钱放到他的枕头旁:
“孩子,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你留着在路上用吧!”
“老师,不……”
“穷家富路,孩子,拿着吧!”
“不!”
“拿着!”
“老师!”曼殊扑通一声便跪到地上。
第二天,在牧师一片低沉而真挚的祈祷声中,在雪鸿的泪眼和祝愿声中,曼殊走出了牧师的家门。回望一下被阳光照亮的屋角和门楣,他心中一片惘然。他知道那金色梦幻在这里消失了,情感的巨澜在这里平息了。未来的,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岁月?他真是无法知晓。
沉沦的菩提——苏曼殊全传--十八、亘古稀见的朝圣
十八、亘古稀见的朝圣
1904年,刚满21岁的苏曼殊,便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西行,也可以说,是他整个生命史上的第一远征。他远征的第一目标就是盘谷,即今日的泰国曼谷。
盘谷,可称得上一个地地道道的佛教圣地。上自国王,下至百姓,几乎人人都参加佛教仪式。每个男子一生中必须剃度出家一次,才能取得成人资格。国王也是如此。正由于此地佛教昌明,所以便诞生了一大批光彩夺目的佛学大师,产生了一大批精湛深厚的佛学著作。
或许正是对这些佛学精髓的渴望,或许正是以此解除精神上的迷茫,曼殊才跋涉在这条漫漫的长路上。本来他是个性情不定的人,无论干什么事情,都很难持续地做下去,多半是风风火火干一阵子,然后便转向干别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