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宝宝不哭（1 / 1）
六、宝宝不哭
吉祥最喜欢过年，过年时妈妈会来看吉祥。
爸爸妈妈工作好忙，一年只来看吉祥三四次，每次只有两三天。姥姥说，每次爸爸妈妈走后，吉祥都会哭闹，会好几天不高兴，让爸爸妈妈少来。
吉祥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一直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会那么忙，忙得都不要自己了。吉祥很伤心。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没心没肺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才不是这样，至少吉祥就不是。小姐姐早早在日历上把过年那几天画了红色的大圈，吉祥每天撕掉一张，然后数距离过年还有几天。
吉祥上学了，所以吉祥能数很多数了。
天亮了，又撕掉一张日历薄薄的纸，看到小姐姐画的大圈圈，吉祥拍手笑。
今天是大年三十。
吉祥看到自己的新衣服，姥姥说是妈妈寄过来的。吉祥穿上小花棉袄，又穿上红艳艳的一身裤褂，转过来转过去的扭。
姥姥和妗子都夸漂亮，小舅舅笑：“臭美！”
“嘁——”吉祥耸耸鼻头做个鬼脸，本来就很美嘛。“小舅舅臭！”
还来不及穿出去跑跑炫耀一番，姥姥已麻利得扒下新衣服，叠好放在柜子里。姥姥说，试着合身就好，明天才是大年初一，才可以穿衣服。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为什么有了新衣服不可以立刻穿？吉祥有点闷，多穿一天多好啊，那么漂亮的衣服。妈妈也很伟大，见不到自己也能买到大小合适的衣服。
村子里过年气氛特别浓，一进腊月就能听到鞭炮响。
捂着耳朵，跳着，看着鞭炮炸开，红色的小纸片纷飞满天。一群小孩子忘了捂耳朵，只顾追逐那些纷飞的蝴蝶，仰头望天，后来干脆也忘了追逐什么，只是张开双手如翅膀状飞速的转圈圈。天地旋转，红色蝴蝶，劈啪的鞭炮，和小孩子的尖叫。
旁边的大人们都跟着呵呵笑，喜庆的年啊。
大年初一，吉祥很早就被叫醒。小姐姐帮昏沉沉的吉祥穿好新衣服，穿上红色小皮鞋，然后把吉祥抱下炕头。
吉祥痛苦的半睁着眼睛，看看外面黑乎乎的天，□□：“天还没亮呢……”
小姐姐很严肃的说：“嘘，大年初一要说吉祥话。”
吉祥揉揉眼睛，努力振奋精神：“吉祥说的不就是吉祥话吗？”
小姐姐翻翻白眼：“你说的是宝宝话。”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一大盆，一小盘。大盆是家人的，小盘是吉祥的。吉祥不吃肉，妗子专门为她包的素馅。—— 那时农村里冬天很难买到什么菜，除了自家的大白菜，妗子专门赶了腊月二十八的集才买到一些火腿、木耳银耳和吉祥最爱的小油菜。
女孩不需要四处去拜年，同小姐姐一左一右陪着姥姥坐在炕头上，看着来拜年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
小姐姐悄悄数着压岁钱，崭新的票子甩甩咔咔响。小姐姐对数目很满意。
吉祥还不太懂得票子和纸的区别，从没自己买过什么东西，只知道票子可以换纸，纸却不可以换钱，多奇怪呀。
“姥姥，吃——”吉祥剥好一小捧瓜子喂给姥姥。
“吉祥宝宝真乖——”来拜年的婶婶们连连夸赞。
吉祥羞羞地端起果盘：“吃糖——吉祥——”吉祥话，不是吉祥说的话，就是说吉祥的话呗。总归这俩字错不了。
于是，吉祥的衣兜里塞满了票子。
姥姥在村子里的辈分很大，连带吉祥的辈分也不算小。看着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自己姑姑，还正经八百的要跪下磕头拜年，姥姥和妗子手忙脚乱赶紧拦，吉祥傻兮兮地乱笑。
丁小二终于来了。
丁家是几村儿有名的书香门第，虽然不为王姓人，跟村子里人的关系却都很好。所以，丁小二跟着爸爸在寒冷的大年初一清晨摸黑转遍了整个村子。
爸爸说，吉祥姥姥家肯定人很多，咱们先转别家，等她那人少点儿了咱再过去。
等丁小二到吉祥家时，天已经半亮，吉祥正拉着小姐姐拍手玩。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
丁小二一冒头，马上被小姐姐拖了过来。
“快快快，你陪宝宝玩……”小姐姐拖拉上鞋直奔向厕所。宝宝说不拍到十不许走，宝宝才不懂什么叫人有三急。蹲在厕所里舒畅的吐口气，小姐姐开始想，是不是把宝宝宠坏了？
吉祥一见丁小二尖嘴猴腮样就头疼，可校长他老人家正在旁边跟姥姥唠嗑，还笑眯眯看着自己，吉祥可没胆子直接把校长的儿子甩一边去。
“你拍一，我拍一……错了，重来，你拍一……”丁小二玩地上瘾。
也不能怨丁小二同学少见多怪，男孩子们才不屑玩这种“黄毛丫头”的游戏，女孩们也不屑跟男孩玩这种“高难度”的游戏。故此，丁小二只敢偷偷眼馋，从没上过手。执此好机会，有玩伴儿又有“照看宝宝”的高尚借口，丁小二自是愉悦快活。
吉祥的小手被丁小二的手拍地很疼，男孩子的力气果真大么，暗暗怀疑小姐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吉祥还是有做学生的自觉，见到老师和校长就自动低头躲闪，尽管知道老师都很好，可，就是怕么。校长和自己同屋，还距离这么近，吉祥真想找个借口跑出去，——可厕所被小姐姐占据，没旁的理由啊。所以，乞求，校长啊，您老人家还是快走吧，阿弥陀佛。
饱受煎熬的吉祥一见到校长起身，激动得腾地从床上蹿起来，绽开可爱的笑：“校长再见！”
校长大笑：“谁说我要走了？这么盼我走啊，我今儿还真不走了。”笑眯眯坐回座位，笑眯眯看吉祥，笑眯眯笑眯眯。
吉祥的小心眼全部曝光，羞愧的跑到院子里，捂着脸听着屋子里大人们的哄笑。哼！
“你就这么盼着我跟我爸爸走啊？”习惯性跟过来的丁小二不乐意了。人家可是真心实意来跟你玩的。
吉祥咬着嘴唇不说话，拿根小树棍儿一下一下在积雪堆上胡乱戳。这话怎么回答嘛，当然不能承认，那是不好的话；又不能说不是，那是撒谎，好孩子不可以总撒谎。
好孩子是不可以“总”撒谎的——是吉祥宝宝的另一论调，必要时可以用一用，总说可就没人信了，例子就是“狼来了”的故事。
丁小二更不乐意了：“你讨厌我跟我爸爸？”
吉祥郁闷，怎么一口一个你跟你爸爸？拿你爸爸压我是不是？你爸爸是校长就了不起啊，吓唬我呢？手上的树枝一挑，雪沫子朝丁小二飞过去。
丁小二同学刚张开嘴巴，想说“我——”，脏兮兮的雪就飞进嘴巴，“唔唔，呸呸！”
吉祥恶作剧成功，扔了小树棍蹬蹬跑回屋子，把脸埋进姥姥腿上偷偷笑。
剩下可怜的丁小二在寒冷的院子里跺着脚吐口水：“嘶，呸呸，嘶——”咽下原本的话，哆嗦着嘴皮子大喊一句：“吉宝宝，我讨厌你！！！”
多年以后，丁小二同学回忆起来，大大感激吉祥的那一口脏雪，本人的第一次告白差点就莫名其妙送给这小坏丫头了。
“我喜欢你呀，我喜欢和你玩——”
说与老天听吧。
五岁的吉宝宝就算听到也肯定是个不厚道的大白眼：我才不喜欢和你玩。
爸爸妈妈终于来了，大年初四，传统姑娘回门的日子。
吉祥早早就爬起床，自己穿好衣服没扣错一个扣子，自己系好小红皮鞋的鞋带，自己洗脸刷牙。然后小心翼翼的捧着饭碗吃饭，前襟没有沾上一个米粒。再然后，搬个小凳子坐在大门口，乖乖等待，时不时抚平衣服上的小褶皱，拍拍根本看不到的灰尘。
爸爸妈妈终于来了，他们一进街口，吉祥就知道是爸爸妈妈。尽管吉祥的脑袋里没有爸爸妈妈的样子，只依稀记得爸爸是高高的大个子，妈妈有长长的头发。吉祥心嘭嘭跳，握着小拳头，激动，又不肯主动跑过去，只稳稳地坐在板凳上，等他们慢慢走近。
“宝宝！”妈妈大声叫。
“宝宝！”爸爸一把抱起吉祥转个圈。
吉祥“啊啊”尖叫，泪就掉在半空中，爸爸妈妈呀。吉祥咯咯笑着被爸爸抱进屋子。这也是爸爸妈妈在的好处，平日自己都是跑来跑去的，不能总叫舅舅们抱着吧，显得自己没长大似得。跟爸爸妈妈就不必客气，尽管好久好久没见了，可爸爸就是爸爸。
紧跟着，张美丽和大姨一家也来了，一大家子人，好热闹。
爸爸妈妈果真忙，来了这里也不闲着，提着红色的蛋糕盒子东家西家乱串。吉祥趴在窗台上眼巴巴等爸爸妈妈回来，直到睡着都没等到。第二天，一睁眼就喊，爸爸妈妈竟然去了邻村。又是一整天。
不过，幸好，今天回来的早。爸爸跟舅舅下棋，妗子大姨姥姥和姐姐们忙着包饺子做饭。
小屋里，妈妈摸着吉祥眉下的疤，心疼，口气却严厉：“宝宝，不许和丽丽姐姐记仇知不知道？”
吉祥委屈，人家才没和张美丽记仇呢，妈妈干吗这么说话？嘟嘟嘴巴，垂头不说话，眼泪在眼圈里转悠。干吗一来就护着外人，你家宝宝受欺负啊，不去骂她反过来骂人家，人家又没做错！
妈妈还以为吉祥真生张美丽的气了，口气更加严厉：“宝宝，听到没？丽丽是你的姐姐，你要和她好！”
吉祥真是气坏了：“你是她妈妈，你去跟她好！”这么久没见，一见就训我，早知道就听小姐姐的，根本不搭理那个张美丽！早知道就不该送她糖糖！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骂我，你到底是谁的妈妈？反正你早不要我了，把我丢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你忙你就可以不要宝宝，那你干吗生我？
吉祥眼泪唰唰落下，保护好好的衣服很快就湿了，一扭脸挣开妈妈自己倒炕上把脸埋进被子。我才不哭，我才不哭！
妈妈无奈，心想宝宝真是被姥姥舅舅们宠坏了，这么不听话，这么倔，还说不听了。
“宝宝，怎么这么不听话？”妈妈真的无措，宝宝不在身边两年，早不知道该怎么哄宝宝，只会板起脸吓唬。
吉祥耳朵上都有泪水，被子早湿了，耳边嗡嗡的难受，妈妈这么一吼，吉祥又翻身坐起来大声哭。
吉祥何时这样任性过？一直是乖宝宝一直笑眯眯的吉祥哭的喘不上气，哇哇地干叫，睫毛上挂着大滴泪珠。
姥姥舅舅小姐姐们都进了屋子，爸爸也来了，还有大姨姨夫，还有张美丽。
吉祥眯缝着眼扫到张美丽的影子，哭地声音更大，脚丫子向张美丽的方向虚踹，小皮鞋劈啪落地，露出红色绣花的小袜子。
妈妈一看这架势，呵，小丫头还真倔上了。
“谁都别管她，让她哭，说两句就哭成这样！不听话！……”妈妈迅速被妗子和大姨拖出屋子，一只小毛毛熊落在妈妈背上。妈妈愤怒回头，看到姥姥愤怒的目光，立刻识相地随着大姨撤出战圈。
姥姥心疼的搂着吉祥，拿手绢擦掉吉祥的鼻涕眼泪，“宝宝乖，宝宝不哭……”
吉祥眼前刚清明一些，发现张美丽正咬着妈妈带来的芝麻花看着自己，自尊心再度受创，嚎叫：“滚出去——出去——”
妈妈在另间屋子听见，又要冲过来，再度被拦截，怒叫：“你还学会骂人了，你还学会叫唤了……”
姥姥咳嗽一声，中气十足地吼：“你闭嘴！都是你把宝宝说哭了！”
妈妈消音。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张美丽立刻被小姐姐清扫出去。
“宝宝不哭，告诉姥姥，妈妈怎么了？”姥姥这个心疼。
“她骂我，哼，她喜欢张美丽，她说我欺负张美丽，哼，她，……”吉祥抽泣着努力说成句，想起自己的委屈，嘴一撇又要哭。“我没有气，我没有，她说我，我没有……”眼泪又流下来。呜呜，委屈死了。
姥姥气得，把吉祥递给爸爸，就去找妈妈了。
“宝宝乖……”爸爸摇着吉祥，“妈妈错了，让妈妈给宝宝道歉好不好？”
吉祥搂住爸爸的脖子，把泪蹭在爸爸宽宽的肩膀上。看，爸爸多好。
“宝宝喜欢爸爸。”吉祥安心的闭上眼睛。
哭，可是个力气活。好累啊。爸爸的怀抱真舒服。
妈妈在另个屋子乖乖被姥姥骂，大舅舅也骂，小舅舅没资格骂自己的姐姐只在一旁帮腔，还有妗子也偶尔插几句。大家都在讲吉祥多乖多聪明多可爱，讲吉祥的宝贝事迹，讲吉祥的第一名和大奖状。
“宝宝是多好的宝宝啊，比谁家的孩子都听话，来了这么久都没哭这么厉害过，就被你糊里糊涂吓哭了……”
妈妈心里后悔，好不容易才见到想念的宝宝，好不容易才说两句话，又把孩子给弄哭。可妈妈也是死硬派，心服口不服：“就是你们太宠着她，她才敢这么大喊大叫！”
“还不是让你给逼出来的！宝宝那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没跟谁红过脸！多好的孩子，让你逼成那样！”要不是妈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姥姥真想动手拍她两下。
吉祥没吃晚饭就睡着了，大人们都说，孩子怕是受惊了，哭累了，还是别叫醒她了。香喷喷的饺子，妈妈只吃了几口。一晚上，妈妈搂着吉祥，看着吉祥白白胖胖的小脸儿，悄悄掉泪。
宝宝，妈妈错了，不要怪妈妈。宝宝，妈妈就快接你回家了。
“妈妈……”吉祥梦呓，如离家前那夜一样。又梦到妈妈温暖的手抚过自己的额头，不同于姥姥粗糙的手。吉祥弯嘴微笑，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襟，眼角还凝着细碎的泪。
清晨，麻雀在窗外叫。吉祥微笑着醒过来：“妈妈？”
爸爸妈妈又赶早走了，没有叫醒吉祥。
吉祥甩开被子，愣愣地看着柜子上爸爸妈妈留下的大堆零食，还有一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毛毛熊，死死咬着嘴唇。
他们又走了，又一次离弃。
吉祥不哭，吉祥是好宝宝，好宝宝不哭。深冬的早晨好冷啊，吉祥肩膀凉意阵阵，就是不肯扯回被子盖上。
假如，宝宝冻病了，爸爸妈妈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