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如何回眸(1 / 1)
她的神智渐渐清明,可是要完全变幻人形,仍然需要时日。
这天夜里,小兔抱着她来到金粟山一处陵墓。这皇陵依山傍水,气势宏伟。
“这是什么地方?”
“晚晴,三郎就葬在这里。”
“他做了皇帝?”
“是,他下葬的时候我来过。你送给他的羯鼓,是他至爱的陪葬品。”
晚晴的双眼放出幽蓝的光,“他过得好不好?”
“他忘不了你,一直到终南山来找。你已经陷入昏睡,我没让他找到我们。最后,他带着你送他的羯鼓,站在山顶呼唤你。”
“有几年,他都不曾来。后来,他握有军权,又带时常带着军队,在山里四处寻找我们的下落。直到他做了皇帝,没法再来。”
“如今他在哪里呢?”晚晴问。
“你也想找他吗?”
“他对我很好,也是我的朋友。”
“他是喜欢你的……”
“可又能怎么样?”
“晚晴听我一句,忘了宇文仅吧。”
“忘了他?”
可她脑海里怎么总是挥之不去?
“那好,我可以先回终南山去。但是你可记得上山的路?”
“到终南山下,你带着我步行上山走了不下十次。你师父可有这般愚笨?”
“呵呵,”晚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说定了,到时你回来找我。”
“你骗我!你为何要跟他们走?”她情不自禁扑进他怀里。
“晚晴!”
她抬起头来说:“你不要跟他们走。你怎么能骗我?”
“你是什么人!还不快退下!”
一剑砍在她的右肩,她不躲不闪,只是定定看他,一时血如泉涌。
他将她护在身后,大声说:“这是我家人,特地来与我告别。容我再与她说上几句!”
他从来温文,忽然怒斥,一时镇住那些官兵。可他们还是不肯退开,他又说:“她受了这样重的伤,难道还担心我逃跑!”
“你不要管我了!”晚晴一把推开他的手,“到底为何,你要对我撒谎!”
“晚晴,你信我,我不得不去,做人其实不能随心所欲。”
“你这一去,还能回来吗?你说,你是不是去送死!”
“晚晴,我怕你伤心,不让你跟来。是我为陛下设计皇陵,陛下不能让我透露他的秘密。”
“那我们发誓,从此不再说话!”
“晚晴,不是这样,他要将我活埋,殉葬在他的陵寝。”
“不行!”
“晚晴,你小声一点,不要让他们听见!”
“我陪你一起去,我有法术到时可以救你出去。”她牢牢抓住他的手。
“地下墓室里不仅有重重机关,一旦关闭墓穴的大门,空气里就含有剧毒。就算是你,也逃不出生天。”
“那……我求你让我去,我不怕死。”
“晚晴,不是这样。你至少有三千年的寿命,我怎么能让你枉死?你听我说,我并不是真的死去,到时候我就能转世。”
“到时喝了孟婆汤,你还能记得我?”
“记得,记得!你信我,我不喝孟婆汤!下辈子,我一定记得到终南山找你。”
“你胡说!你如何能不喝孟婆汤!”
“晚晴,到时我一定有办法。我本来不是凡人,我是被贬下界的。你还记得那些金色雨滴?其实是我在天庭的花园里灌溉花朵,那些仙玉浆从云间的狭缝里滴落。你想想,我如果是普通人,怎么能教你修炼法术呢?”
“这……我还是不信,你就让我去吧。”
“晚晴,你还没有修炼成人,就算是死,你如何跟我到地府?”
她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
“晚晴,我完不成功德,只能继续在人世轮回,我也不喝孟婆汤,我一定回来找你。你信我这一次!”
“晚晴,我回来了!”
“晚晴,你好慢啊。”
“晚晴,”他说,“你能救蔷薇的。只要把你的心拿出来给她。”
“晚晴,再帮我最后一次。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
“忘不了,小兔,你随我去吧,我永远忘不了。”
“难道你不该恨他吗?”
“恨?他都不在凡间了。”
“可谁又知道呢?晚晴,我以为你失去心,就会失去道行和记忆。可是,一百年之后,你不是一样醒过来了?你的心能重新长好。”
是吗?她的心又长好了?可是,她明明在隐隐作痛。
“晚晴,谁知道再给你一千年的时光,到时会发生什么事?之前的一千年,你一心一意只为他,错过了多少旁的好事?我们一起修炼,说不定我们真能做人呢?”
对,她原先是想做人的,和他双宿双飞。可惜,就算她是人,他在凡间不过短短三世,并不能永生永世厮守。她那时却不在乎,只是觉得与他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对了,如果她能修练直到成为人,或许就能得到成仙,到天庭找他?
“小兔,我答应你。我们回终南山上去吧。”
自那一日起,晚晴再也没下过山。宇文仅的房间,她固执地保持原样。而那片花园,她继续悉心照料。到后来,她干脆在原先小屋的边上,又起了一座房子,与小兔搬进去。内里的陈设到像唐时的风格。
她们终日修炼,时光飞逝。
又是一个千年,仿佛是新一轮的轮回。
小兔已经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而晚晴的外貌是十八岁。幻化人形,或许变化不大。可与千年前的道行相比,如今真是脱胎换骨。
原先是晚晴爱留恋人间,如今却是小兔常常去偷玩。
这一日,小兔带回一些人间的服饰。
“如今的朝代是‘清’,你看统统都变了。这衣服几乎从头包到脚。哦,对了,这个叫旗服。”小兔拿起一套来给她看。
“也挺好看的,怎么穿呢?”
“我教你。”
两人又再度装扮。找来镜子一照,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我还是喜欢石榴裙多些。”晚晴说。
“可不是,你没瞧见,如今的男子都要剃头,而且还只剃一半,后一半头发不能剪,最后编成一个大辫子。”
“真的?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看看了。”
“好啊,我们混进人群去。”
晚晴转念一想,又说:“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好。我怕吵,不想见人呢。我们晚上出去吧。”
“去哪里呢?”
晚晴只记得咸阳、长安和洛阳。那些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我们去三郎的泰陵吧。好久没有去看他了。”是啊,足有九百年。
是夜,她们下了山。却是穿了唐朝的石榴裙。她袅袅娜娜走出树林,明明只是个妖,却像再世为人,带着前世的记忆。
飘飘然来到金粟山,虽然山道里几乎暗淡无光,但她们却是能照样看得清楚。
上次来,晚晴匆匆忙忙地看了几眼,如今仔细一瞧,泰陵周围的石壁上刻着好些壁画。原来都刻着狐狸和一位身着石榴裙的女孩模样。三郎到死大概都不曾将她忘怀吧。
晚晴心底有几分惆怅,她忽然变出一面羯鼓来。
“小兔你来吹笛,我们来奏《天问》。”
鼓声悠远,笛声悠扬。
一千年以后,晚晴在三郎的陵墓前,做了一番纪念。
直到曲终,她的心忽然又一阵抽痛。这首曲子,仍然与宇文仅相关,根本就是他谱的曲。
“小兔,我们回去吧。”
她们如今能够飞翔,掠过高山河流。别有一番情趣。
“小兔,那里灯火辉煌是什么?”
“是如今的京城啊!”
“比原来的长安还要大啊!小兔,我们下次去看看吧。”
“好。”
快飞回终南山的时候,晚晴忽然瞥到了骊山。
“我们下去瞧瞧吧。”她忍不住这样说。
深夜的骊山静得可怕。走在山间,晚晴却似走在自己的心尖。
送宇文仅去陵寝查看进度,她总是觉得墓里气闷,不一会儿就跑到外面来。她喜欢坐在地上,面对一池的水。反正他知道来此处找她。
池水经过了两千年,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她幽幽发出一声叹息,惊动一池白鹤飞起。抬头望千年不变的月,只是身边的他独缺。
他到底在哪里呢?
她带着满满的寂寞回去。
一连几日,晚晴的情绪低落。这一日,经过小兔的好说歹说,终于答应一起去京城。
小兔一直心细,如今更是不一般。她准备好两套当朝男子的服装。
“如今女扮男装,可不容易。看,我连帽子都配好了。”
京城竟然是这么大,她们逛来逛去,仍然只走了大半。
街上什么摊子都有,看到些耳环,晚晴倒有心要买。银子倒不是问题,如今她也会炼金术。只是她此刻穿着男子衣服,要是去挑耳环,实在太奇怪。
忽然她瞥见街边有“神算子”的字样,不由多看了几眼,那摊主是个蓄胡子的中年人,分明只是个普通人,连方士都不是。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似乎正在问卦。
“是这样的。我本来不信这些,可是那晚的梦实在太奇怪。”
“公子,您但说无妨。”
“我……我居然梦见我是一座陵墓的主人!”
“这个……多大的陵墓呢,是否是青龙宝墓?”
“比这个大多了!”
“到底有多大?”
“好像一座山那么大!梦里,我看得清楚,墓门上有个大字,是唐时的文字。”
“是什么字呢?”
“是个‘泰’字,我怎么可能是唐朝泰陵的主人呢?”
听到这句,晚晴和小兔都停下了脚步。
“您说奇不奇?”
“这个……贫道自有办法解释,可是,公子,您得再多说一些。梦里可有什么别人?”
“还有一个穿石榴裙的女子,可是我看清楚她的面貌。只觉得她大概十七、八岁,身形婀娜多姿。”
“那她只是站在一边吗?”
“不止。她围着我的陵寝走了一圈。哦,不,她围着泰陵走了一圈。”
“然后呢?”
“她说,好多狐狸。”
“啊?”
“还有,三郎原来没有忘记她。”
“啊?难道您是梦到了杨贵妃?”
“不是,都说杨贵妃体态丰满,可那位女子却是极为苗条的。”
“之后呢?”
“之后啊,那女子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羯鼓来。”
“什么鼓?”
“羯鼓!您又不是耳背!等等,我以前从没见过,怎么知道那是羯鼓呢?”
“这个……前世今生的事情说不清楚。那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在演奏曲子,我就醒了。好了,说完了,道长,您给个说法啊。”
“这个,其实,那……”
“也就是没说法了?我问了十几个摊子了!我拜托你们这些道长,没修炼好呢,就别随便出来摆摊!”那年轻人,站起身来,似乎是有些生气,然而仍然在桌上摆了几个铜钱。
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晚晴笑了。
她已看清他的脸,他当然认识羯鼓,他当然是泰陵的主人!因为他,根本就是三郎!
“三郎!”小兔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然而三郎全无反应,继续走他的路。
“我们终于找到他了,小兔。”
“可是他没有前世的记忆,认不得我们!”
“这个自然,他又不是……”那个快到嘴边的名字,被她生生的咽了下去。
“我们跟去看看,看他过得可好。”小兔提议说。
“对,我们是该去。”晚晴立即说好。
可其实她内心却是惶恐,不知道他如今转世为人,可还同以前一样吗?那个心底善良、爱好音律的三郎。
未央湖上,他与她搭讪:“公子可是姓白?”
听到她姓黑,他的脸色好像见到鬼。
“在下姓唐,你就叫我三郎吧。”
“不要胡说八道。妖都是天底下的灵物,他们修道为人,之后还能修道成仙。好好的,他们干吗伤我们性命?我倒是很愿意结交他们。”
他高谈阔论,她故意变出一只狐爪伸进他的衣袖吓唬他。
可他还真不怕。
之后,他们做了朋友。他为张举人引荐,又教她演奏羯鼓。他曾经守在她的身边,使她成功有了耳洞。
晚晴的两次醉酒都与他有关。
在城楼上醉酒,她换到了他的秘密。
“那为何要姓黑呢?”
“这个……是我的秘密,不能随意告诉你,不过,”她眨眨眼,又微微噘嘴,“你可以用你的秘密来交换。”
“是吗?好,我的秘密倒是很多。”
“但是,不值钱的秘密可换不了哦。”
“呵呵,要值钱啊。让我想一想。”没有人像他这样藏得住秘密。在这样纷繁复杂的环境里,他仍然怡然自得。他的心事从母亲去世之后,就再没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最亲的大哥。大哥……很久没见了,这次去洛阳,大哥不巧去了幽州。月光洌洌,如此皎洁。城楼上,似乎是离天近,离地远。
“如今我最亲的人是我大哥。我家很有钱,家里人难免你争我夺。我们兄弟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要有防人之心。可我大哥对我极好,处处让着我。而其实,他的母亲才是父亲的正妻。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和大哥的母亲都离奇失踪,再也没人见过她们。他当时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拉着我在诺大的府邸里到处找。我们的娘亲都不在了,他对我比以前更好。他跟着去了洛阳,我才能悠闲地呆在长安。可是,我却有事瞒着他。”三郎顿了顿,似是在回想他想忘记的秘密,“他的娘亲在失踪前的那晚,来过我们的院落找过他。当时他去拿笛子,而我抱着羯鼓等他回来。他的母亲让我转告他,一会儿去她那里。而我却想大哥陪我玩羯鼓,故意没有告诉他。本来,他至少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说到此处,他声音微微哽咽,却抬头对着晚晴微笑:“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敢告诉大哥,我怕他从此不再对我好。”
在荷花池畔醉酒,他换到了她的秘密。
“晚晴,与你一起,我才觉得人生是快乐。”
“哎?这又是为何?”
“为何?呵呵,这是我的秘密。想听的话,拿你的秘密来换。不值钱的秘密,我可不要。”
晚晴听了笑得愈发灿烂,说:“也好,你倒学得快。”
她对着池中的荷花静静思索,忽然两朵红晕上了她的脸颊。烛火摇曳中,三郎却看得分明。
“三郎,一千年来,我只认得两个人,师父和你。我把你当作朋友,才告诉你我这个秘密。你以后要替我守着秘密,还要帮我。”
“你放心,我最擅长守口如瓶,到底是何秘密,你说吧。”
晚晴的脸红得更厉害,她抬头望望天空,似是下了决心,说:“我,我其实,我其实很喜欢师父,喜欢的不得了。就算我将来做不了人,我也会永远永远的伴着他。”
“是,是吗?”
“那个时候,”晚晴娓娓道来,“我的道行很浅,才刚学会变幻人形。喜滋滋跑到他面前,却被他嘲笑,‘哪里来的丑狐狸’。啊呀,气死我,我可是狐狸精,怎么能说我丑!我暗暗下定决心,要一直纠缠着他,有朝一日做他妻子,那他再也不会说我丑了。你说对不对?”她转过头,冲着三郎微笑。
在那一日,三郎大声斥责:“宇文仅,为了你自己的功德,你竟然!你根本不是人!”说完,又发现不对,只能跺一跺脚。
三郎赶紧拉着晚晴的手,说:“你不要听他的!从此就当他陌路人,我会照顾你!你要怎样都可以,我陪你游戏人间,我愿意娶你为妻!”
“你能给她什么?”宇文仅说,“就算成了夫妻,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日子久了,你被她的妖气所蚀,迟早丧命!”
“你这个……我管你是仙是人!你如今却说这样的话!”三郎怒极,“怪不得,你在人间三世,却不娶晚晴为妻,是怕她害了你!可你却让她到处涉险,帮你完成三世的功德,你好回去天庭!”
她虽然记得那日的点滴,可是她心碎神伤,并不仔细探究。如今,她细细回想,原来三郎那时勇敢地说过,愿意娶他为妻。
她心里滑过一丝感动,一千年来,唯一一次。
无论如何她要在他的今生,报答他。
她们一路尾随着他,来到一座府邸。与他原先的郡王府自然是没得比,可也像是一般的官宦人家。
只见他不走前门,偏偏绕道后巷。在后门的门扉上扣了三下,一位老仆恭候着。
“三公子,您回来了?”
“是啊。”说完,他走了进去,大门再度紧闭。
晚晴适才看了大门上的匾额,上面写着“唐府”。
呵呵,这一回,他真的做了唐三郎。
“真是冥冥之中,晚晴,他居然真成了唐三郎。”
“可不是,我们进去看看吧。”
说着,她们施展隐身术,也进了唐府。
院子并不是很大,只见他笔直走进一间屋子。
“公子,你回来了?”说这话的人,约莫十六岁,大概是他书僮。
“什么回来?我有出去过吗?”
“不,不曾!”
“对,要是大公子问你,你就这么答,记住了啊。”
“公子,您老是嘱咐我守口如瓶,怎么就不担心老李呢?”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何时见过我大哥去询问他的!”
唐家三公子在书桌前坐下,嚷到:“唐福,一会儿机灵点!”
“机灵什么?慕晋,你的书念得如何?”走进来的应该是唐家老大了。
虽然眼前人大约而立之年,晚晴还是一眼认出,这不是晓风吗?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大哥,今日回来得这么早?铺子里不忙吗?”
“家里的生意不劳你烦心!你读书最要紧。五年前,你已经是举人,当时你的奋发让父亲大人走得很是欣慰。可这几年,每逢京试,你不是生病就是误了考期。今年无论如何,你都得建功立业!”三郎的大哥说话铿锵有力,不容辩驳,饱含对弟弟的殷切和盼望。
“知道了。我禁足了好些日子,如此将养着,好似大家闺秀了。”
“你该定定心。你资质这般出众,大哥不担心,只是你玩心太重,难免年少轻狂些。听大哥一席话,唐家的兄弟,从来是一个从商,一个做官。可自从你二叔过世,家族里再没出过一个像样的官。”
“是啊,此间道理,小弟我明白。”
“嗯,这样才对。你才用会儿功,我去看看你大嫂预备了什么晚膳。一会儿,你就在书房用吧。”
“是。”
三郎一脸肃穆、正襟危坐,可待到大哥一走,他立即松垮下来,用手支颐,一脸无奈,说:“那些臭八股有甚好?”他伸个懒腰,干脆将双脚搁在书桌上,“明日一早大哥应该去西安分号的,唐福,记得卯时来叫我。送完大哥,正好去赶城西的庙会,呵呵!”
好像还是那个悠然自得的三郎,晚晴想,他一生安逸就好。她拉着小兔的手,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