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弘晖(1 / 1)
一曲清歌舞风, 残月更深露重.
贝勒府中, 银灯阑珊, 玉阶生寒. 隐约可以听见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府邸内, 有着诵经法事的声响, 蓦然的, 让人心生出痛楚与无奈...
重重王府曲折繁芜, 夜晚森冷下, 从我的角度俯视, 不啻于一个令人心寒的黑暗迷宫.
寝室的屋檐上, 挂着一串由各色贝壳和海螺做成的风铃, 本是炎炎夏日挂上去的, 如今秋风穿殿而过, 绕过风铃. 细碎的风铃随风摇摆, 发出寂寞而空洞的声音.
我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寝服, 独坐在屋内的那一面古镜前, 白玉细梳握在手中, 烛光下古镜里的侧影落寞而忧伤。
一下, 两下, 玉梳轻轻地从长得拖曳在地上的青丝间滑过, 仿佛白色梭鱼滑过深黑的海面.
汐儿默默接过梳子, 徐徐梳理着我, 本就一丝不乱的长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 汐儿发出一声声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轻微叹息.
一梳, 两梳, 三梳……
反反复复, 也不知梳了多少次, 我仍旧没有要汐儿停止的意思. 时间对我来说, 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康熙四十三年十月的时候, 胤禛的长子, 弘晖, 殁了. 年方七岁...
七年来, 我只见过这个孩子数次, 感情确实不深, 可是毕竟那是个可爱的孩子, 每次我造访胤禛的府上, 都会躲在红柱子后面望着我, 然后跑过来偷偷塞给我一些水果, 有时是一颗雪梨, 有时是一串葡萄, 灿烂单纯的笑颜, 脆声道:"你吃啊, 很甜的." 他的额娘宛菡就会笑着为他整理衣衫. 其他的日子, 我每天只是静静地行走在自己的府邸中, 为数不多的乐趣, 就是慵懒的躺在长椅中, 看湛蓝的天空和柔软的白云, 或者站在贝勒府的最高处, 透过屋檐, 看日升月沉, 若是胤禩回来了, 就会从身后环住我的腰, 与我一起看...
那时候, 我一直是有些羡慕隔壁胤禛的府邸的, 因为常常可以听见孩子们嬉笑的声音, 然后也许还会有某个福晋骂孩子顽皮的声音, 不知是李氏, 还是宋氏.
约莫是一个时辰前, 我再次去探望四福晋宛菡, 府中的红柱子皆是被惨淡的白布裹着, 主殿内燃着蓝幽幽的烛火, 哀戚的哭声不断传出. 宛菡怏怏的靠在一边, 已经失却了哭的力气, 眼神空洞着, 胤禛远远坐在一角, 低低的垂着头, 双手几乎掐在凳子里, 想必他也是极痛苦的吧. 殿内的地板上, 随意散堆着许多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 昏暗灯光下, 仍旧掩盖不住璀璨流动的光晕, 殿内还堆放着无数新奇精巧的玩具, 每一件都做工极其精致, 但也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这些都是属于弘晖的吧, 他患了肺疾, 若是医学更昌明一些, 是完全可以治愈的, 可是, 不管太医配什么药, 不管我们如何寻求延续性命的贵重药材, 小弘晖还是一天天瘦弱下去, 只一个月之后, 就在额娘宛菡的怀中, 闭上了眼睛, 撒手人寰...
我无力改变, 只得上一柱清香, 将补身的药材轻轻放在宛菡的身边, 起身退出去. 殿外的天井里, 种满了开到荼糜的鲜花, 色彩缤纷, 芬芳袭人. 周围的矮墙上也都爬满墨绿的藤蔓, 藤蔓上怒放着淡紫色的薜荔花, 不时有莹蓝色的蝴蝶, 在花间翩跹飞舞.
我走的很慢, 慢的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时间对我, 是否已经真的失去意义, 我是不是已经放弃, 虽然不甘, 却无奈...
次日, 十四阿哥胤祯也去上香, 随后来我府上用膳, 饭菜尚未做好, 他就自斟自饮, 仿佛全无什么难过之情. 胤祯似乎察觉到我的讶异, 问道:"璃姐姐,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我可以对四哥府上的事全然不在乎?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良心?" 我一愣, 赶紧摆手道:"没有, 只不过, 胤祯, 我记得幼时你与你四哥感情看似还不错, 这几年却愈加的显得淡漠了?"
胤祯将酒饮尽, 怅然道:"璃姐姐向来聪慧, 本就不指望能瞒的过你, 璃姐姐自然知道我和四哥是德妃所出, 不过璃姐姐可知道我额娘的家世并不好, 生下四哥的时候, 只是个贵人, 按照大清律例, 嫔位以上方能自行抚养子女, 所以皇阿玛当时是将四哥交给代掌凤印, 协理六宫的佟贵妃抚养长大的, 佟贵妃是满洲贵族人家出来的, 自然瞧不上曾做过御膳房宫女, 出身低微的额娘, 也不知道她从小是如何对四哥说的, 总之据说四哥那时候, 甚至只称呼佟贵妃为额娘, 也甚少来给自己的亲生额娘请安. 后来额娘晋了德嫔, 又晋了德妃, 而佟贵妃患了耳疾, 不得不将协理后宫的职责交给了荣妃和惠妃, 四哥这才开始每日去向额娘请安..."
"这些事情, 我亦是略有耳闻, 不过这多半是佟贵妃从中作梗, 说不少德妃的坏话影响了你四哥幼时对德妃的印象, 你四哥如今也不会再听佟贵妃的话了, 你们毕竟是亲生兄弟..." 我柔声劝慰, 因为我始终不相信, 这班皇子从小也是一起玩耍, 一起上书房, 怎么会全无感情, 闹得最后你死我活的境地.
胤祯苦涩的摇摇头, "璃姐姐,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 一直是最最仰慕自己这位四哥的, 因为他性格冷酷, 读书诗词, 骑射布库样样儿都很厉害, 可是他却鲜少和我一起玩, 就算我去找他, 他也懒得和我说上几句话." 胤祯怔怔的望着天上的飞鸟, 似是陷入了回忆, 继续道:"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六,七岁的时候, 那一年的雪下的特别的大, 我一个人在御花园玩雪, 九哥将雪球丢在我的头上, 然后十哥就在一边笑的好开心, 那是我第一次玩打雪仗, 从未试过玩的那么畅快, 玩到后来, 我们头发都湿透了, 发梢又结了冰也不愿停下, 后来八哥也来了, 看我没带手套手冻得通红, 就将自己的手套帮我带上, 然后和我们一起玩. 那时候, 四哥和佟贵妃正巧经过御花园, 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和佟贵妃那一模一样的, 斜睨着我们的眼神, 过了好多年, 我才明白, 那眼神是嫌弃鄙夷的. 然后, 我就明白, 不论我和四哥如何在人前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我们这辈子, 都成不了兄弟, 额娘也是, 她不是不疼爱四哥, 她只是个最最要强的女人, 四哥是她心头的上, 时时提醒她过去的卑微不堪..."
我了然, 一时无语, 半晌, 缓缓道:"所以, 你与胤禩他们几个格外亲厚." 胤禩正好从远处过来, 身后的小厮抬着两坛酒, 那是揽星楼梨花酿特有的清甜气息, 胤禩摇开折扇, 温和道:"知道十四弟最好饮酒, 特地去揽星楼买了酒回来, 所以才回来的晚了." 说着就扯开酒坛的红色封纸, 倒在杯中. 胤祯望着胤禩, 似是感动, 又望着我, 轻轻摸一下心口, 微微颔首, 似是告诉我, 自己是多珍惜这份难得兄弟情谊.
我吩咐丫鬟上菜, 自己坐在一侧, 望着胤禩与胤祯谈笑风生的侧脸, 那弧线与胤禛的是十分相似的, 蓦地想起了胤禛的笑容, 冷冷的, 沉稳庄重之下, 隐隐含着讥诮, 仿佛在灵魂深处, 有着无穷的锋刃坚冰...
而胤禩, 他永远是如沐春风, 温暖和煦, 让每一个人心仪景从...
他们并不相似...
-------------------------------------------------------------------------------
自胤禛长子弘晖过世之后, 一连数日, 四福晋宛菡不眠不休, 昏迷数次, 醒转数次, 任何人劝说她也不肯听, 直到太医为她灌下了镇静安眠的药物的参汤, 才昏睡过去.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 几个时辰之后, 她的眼皮微微跳动, "宛菡, 宛菡, 你醒了..你..好些没有?"我轻轻抚上宛菡, 她的脸色苍白如鬼, 眼窝深陷, 冰凉的手已经瘦弱的清晰见骨, 整个人全无生气, 她反抓着我的手, 不断喃喃道:"晖儿, 晖儿, 为什么就这么离开额娘了呢, 你叫额娘以后怎么活下去呢."
空荡荡的房间里, 只有我和宛菡, 回音徐徐萦绕, 空洞凄凉, 我将宛菡搂在怀里, 将参汤端过来, 劝慰道:"宛菡, 将参汤喝下去,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记得曾经听一位宫里的安茜姑姑说过一句话, 每次我遇到苦痛的时候, 我都会想起这句番话, 现在不妨告诉你: 就算有多么不如意的事也好, 也要对自己讲---我忍得住! 就算有多么大的挫折也好, 也要对自己讲---我撑得住! 就算有多么伤心绝望也好, 也懂得对自己讲---我看得开!"
"我..忍得住...我..撑得住...我..看得开..." 宛菡重复着我的说话, 慢慢的, 她的手, 伸向了药碗, 她是足够聪明的女人, 我相信她可以懂得, 可以做到...
"你会好起来的...作为这个年代的女人, 我们只能自己告诉自己, 我会好好的..." 我起身, 出屋, 将门关好, 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