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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狐恋•南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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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已修炼得缩天遁地的法儿,一下子就远离杭州几十里了。冷风一吹,稍微平静了一点,悔意渐渐浮生,糟糕,这回岂不是要在小偷小摸的恶名上又添多一项“暴躁无礼”?足见自己还修炼不到家,别人都说得成正果必须灭爱欲、戒嗔痴,这样冲动易怒怎能羽化登仙?

但无论如何克制,胸口仍是郁结一片。他夙有慧根,灵敏豁达,原本毫不在意人对狐妖的看法,自得其乐徜徉于天地间,可偏偏就在意了她的一句话,十分在意。

这是怎么回事?

他回望杭州的方向,想象蕙儿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后悔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又或者……正在兴高采烈地长吁一口气,“终于赶走了妖怪”?

不不不,他不相信,不愿意相信她会这样,按她的性子,应该是很快就把他撇在一边,继续专注于她的劳什子刺绣去吧?

他自然早看出了那户人家初露败相,强撑门面,但何至于沦落到要她这么辛劳地挣钱买个砚台?诚然,砚台的确贵的吓人。想到这他又汗颜,他颇豪言壮语地大声吆喝了“我买给你”,然则哪儿找那么多银子去?

唉!他一脚踢飞被他搓成一团的雪球:“不就是块石头么,我自己去挖不就得了!”

狐狸星夜兼程跋涉了七八天,终于到达端砚石的产地,端州烂柯山和北岭山一带。一翻越南岭,景象便迥然不同了,山雪早已消融,澄澈的溪流润染着层岩峭壁,可是这看不到尽头的逶迤山岭,叫他从何处找起呢?

他变成憨厚乡下青年模样投奔到一位采石老爹作坊中,可恨老爹手艺不外传,竟只派他帮厨,又不敢卖弄法术,每次生火都得提心吊胆火焰会燎到他的毛。

恰巧这会儿石头浸润了一冬,水位又低,正是采石的大好时机,狐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几天就把流程摸了个一清二楚。听老爹说,祖辈相传往西六十里的燕子岩有更好的坑洞,可是道途阻绝,凶兽出没,至今没有开采出来。狐狸听得动了心,留下一锭碎银不辞而别,往山里寻去。

他餐风饮露、攀岩跃溪惯了,这段路程倒不觉甚苦,只是夜晚在树上休憩时,月光虫鸣不再是美景妙乐,反而烦得他不能酣然入梦,这在兜了燕子岩几圈发现迷路后就更严重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原是为了在她面前争回一口气,现在却有点觉得自己傻气,她是不是仍然不顾身体做些勉强的事?自己离得这么远,拦阻不了她了。

这晚,狐狸照旧隐了气息盘成一团窝在树杈上,琢磨着明天该怎么找路,忽听得半空“咻溜”一声有只大鸟悠然飞过,背上驼了个瘦高个儿偏还戴顶高帽的白衫老先生,狐狸讶异地想:难不成是神仙?连忙蹑手蹑脚地跟踪而去。

过了一会,大鸟徐徐落地,那方传来些人声,狐狸小心屏气地潜行靠近,只见一汪深潭旁边有棵老榕树,除了大鸟,还拴了一头青牛和一只云豹。

再走近一点便见到两三间木屋和一个亭子,亭下已坐了四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阶下炭火煮着酒,飘出一阵花香。

一个矮矮胖胖、慈祥憨厚的青衣老爹在石桌上摆了个很大的棋盘样的东西,上面刻着狐狸看不懂的格子和图案,想必是此地的主人。

四人分执黑、白、红、蓝四色石子,每走一步还需掷骰子以定先后,规则很繁琐。骑大鸟的老爹似乎较看重输赢,紧盯着棋盘不怎么作声,其余三位却谈天说地起来。

短小健壮、面容坚韧的黄衫老爹声若洪钟地说:“石老弟,三百年没来,这儿怎么变了那么多?我一双老眼都几乎找不到路了。”

另一位较文士气的蓝衫老爹插嘴道:“你是不是拆了东峰山的石头来填水磨潭、又挖宽宣溪淹了麻姑岩,还找了些虎狼獐狍帮你‘看守’?你竟有这本事?”

石老爹捋须大笑:“非也!是我有次上天庭述职,无意中和箕水星君唠叨了几句,这些都是星君的神通啊。”

狐狸暗暗把那两处地名记牢了,又想:难怪没人能寻到此地,原来土地爷施了法!他很好奇另三位客人是哪里的土地神,没想到很快便有了答案。

第一局石老爹输,蓝衫老爹向他讨了三株南岭特有的木棉树,他要在自己地头上试种。

第二局蓝衫老爹输给所有人,大家一窝蜂地讨了许多羹酒、糖鱼、粉饵、藤具等西湖土宜,故此蓝衫老爹当是杭州土地爷。

第三局却是黄衫老爹输,石老爹赢,他要的是三株黄山松,故此黄衫老爹是黄山的山神。

第四局瘦高老爹输给黄衫老爹,他脸上大为不悦,杭州土地爷偏还嬉笑道:“子峻兄可以送三株华山松给敬则兄。”原来瘦高老先生是华山山神。

黄山神说:“我自己便有松,哪需要他送!”

华山神冷笑两声:“黄山松都是矮矮平平扁扁,华山松高大挺拔,种在其中岂不是鹤立鸡群。”

黄山神气得白胡子飘动:“咱的黄山松全生在石头上,无石不松,无松不奇,我倒怕你的瘦高杆儿千篇一律,少了点土就种不活了!”

两人越吵越大声,杭州和南岭土地爷连忙拉住他们好言相劝。

狐狸真想大笑:怎么神仙也这样吵嘴?矮矮平平扁扁?瘦高杆儿?原来松树也是物似主人形。

这时,火炉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南岭土地爷手忙脚乱地撤了炭火,把酒斟到大家杯中。狐狸见到两位山神往杯里加了冰,杭州土地爷加了两块桃脯,南岭土地爷却放了一颗酸李子,酒香四溢,让人好生眼馋。

四人又说了些各自辖区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抱怨了几句泰山神“自以为是封禅之地,谱儿摆得有够大,每次相邀都不来”云云,狐狸躲在潮湿的草木丛中,难受得紧,暗自埋怨这一夜怎的如此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终于起身,似乎准备告辞。他们都向南岭土地爷讨一块砚台回去。

南岭土地爷叹了一口气:“自从端州砚台出了名,我这儿可再不得清静了。掘地的、挖洞的、削崖的,越来越多,真能把山都搬了去!若是碰着个好官儿,还知道保存珍惜的,把地方都圈着,把人都管着,那还好。若是碰着个奸官,他自己还偷偷遣了人来挖呢!真懂采石的人能有几个?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把好好的石材都挖坏了、浪费了。偏又换了几百个奸官才有可能换个好官。我当着这儿土地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好青山变得千疮百孔。”

大家这才理解了他移山换石的苦心,慨叹不已。南岭土地爷走进木屋捧出三个雕花紫檀木盒,分送给他们,说:“这是最后三块了。等我下一次采石,应该是几百年后了。”

三人感激不尽地道了谢,各骑仙禽异兽腾空而去。南岭土地爷自收拾了棋盘酒杯走进木屋。狐狸也想离开,却不知是吸了太多酒气还是怎的,头重脚轻起来,见旁边大树盘根错节掩蔽下有个小洞,便藏在里头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等他迷糊醒来,大树不见了,头上是碧蓝晴空,身下是清凉涧石,不远处,南岭土地爷好像也刚发现了他,惊惶失措地拱手而拜:“不知上仙驾临,有失迎迓,盼乞恕罪!”

狐狸愣了愣,略略躲在一边,心想:这老儿眼神不好,我还没修炼成仙呢。

土地爷见他变成人形,着实清润如美玉,挺秀如翠竹,不禁暗赞了一声,就他所见的天庭众仙中,能把这人比下去的可不多。可是——慢着!土地爷把原本眯着的眼使劲睁大,哎呀,看走眼了,这狐狸已脱了凡尘浊气不假,却差着那一点儿,实实在在还是个狐狸呢!昨晚的谈论不知是否被它偷听了去,而他们竟然没发觉有小兽在附近,可见它修为已达上乘。

他大皱其眉道:“你这野狐怎地闯到我这儿来,赶快走吧。”

狐狸暗念这老儿变脸变得真快,但他是此地之主,还掌握着砚坑的秘密,得罪不得,便装出恭顺的模样道了歉。

土地爷派一只小蜻蜓悄悄跟着他。狐狸变成兽形沿溪涧走了半里,前方高高石崖上挂着一幅瀑布,徐徐缓缓流入深池中,水面微泛涟漪,狐狸探头查看水底深处,不见卵石,只有黝黑的沙土。狐狸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再继续前行。

狐狸花了两天功夫把方圆五里内的水潭、河涧都考察了一遍。土地爷看他这番举动完全不似挖仙草灵芝,自然大觉纳罕:一只狐狸也想找砚石?

到了第四天,狐狸选定离土地爷住所最近的那个水潭,砍下一段竹筒,两头挖空,一头搁在池底,一头搭在岸边大石凹下去的地方——到夏季丰水期,水面会高于这里,形成一段溪流流向别处。

藏在一旁的土地爷惊得差点拔断几根胡子,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便是水往低处流,可现在狐狸施了法,池水竟沿着竹筒自行逆流而上,再顺着夏季溪流的轨迹流走了,而这小小竹筒怎地一会儿功夫就把小池的水都抽干了呢?

狐狸把贝壳变成铲子,一刻也不停却又小心翼翼地铲走池底沙土,大块青紫色岩石露了出来。狐狸对石头又敲又摸又听,比大夫望闻问切还要仔细用心。他执着地一个水潭一个水潭地寻找,土地爷开始忧虑,说不定这外行的狐狸真能找到自己千方百计掩护起来的地方。他悄悄走回亭子,敲了三下檐上挂着的云板。

这天,狐狸正攀着长长的藤蔓查看瀑布下滑不溜秋的陡崖,蓦地一声震天巨响,石壁裂开,砸下一块大石来,断口齐整好似切豆腐般,狐狸慌忙腾出右手一托,又把大石轻轻抛回原位去。半空隐隐传来“咦”的一声,好似小孩子的稚嫩语气。狐狸立刻抬头望,一朵飘得很近的白云后有条豹子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狐狸才愣了一瞬,原本涓流无声的崖上忽如万马奔腾,惊涛骇浪劈下几乎把他刮走,“不好!”他来不及惊悸,稳住身体,卷起一阵风把大浪套在半空,来历不明的水全被他接住,形成越来越大的一团水柱,压得他手都快断了。这团水足以把方圆五十里内的群山都淹没,山里的小动物怎么办?他已不能放手。

传言说几千年前要获得世间至宝必须通过守护神兽的试炼,可他打八百年前就没发现这地上还有什么重大的宝贝了,一块小小砚石也要这样难为人么?

“不行,”狐狸咬咬牙想:“我离开杭州很多天了,可没时间把这团水慢慢挪到南海去!”他忍痛让血在身体里快速流动,使尽全力吐出一团冲天的血红的火。“哗啦——”水柱被猛烈冲击,碎裂,终于变成千万点雨滴,再被阳光一蒸,化成水雾渐渐消散。

狐狸没看见半空绚丽的虹桥,他已累得精疲力竭,直直地坠下山崖去。

全身骨头好像都断裂了,他动也动不了,等着它们一点一点接回去。迷糊中,他梦见一只端着脸,长毛遮目的灰白袍老兔子用拐杖为他施法,他忧愁地想:我该不会摔傻了吧?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说:“房日星君,我看这狐狸很强,咱们收了他吧!”

狐狸微微侧过头,不清楚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威严的老兔子闭眼入定了一会儿,面色凝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狐狸,你想成为东方七宿其中之一吗?”

东方七宿?传说中的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狐狸更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了,那可是天上的星宿啊,我何德何能?

“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老兔子拄着拐杖颤悠悠地转身向外走去,小男孩拖着一条眼熟的豹子尾,一甩一甩地跟在后面。难不成他就是箕水星君?他可没猜到小豹子老家原在南岭,土地爷敲云板就是为了通知他来救急。

隐约听到男孩略带埋怨地说:“星君怎么还要他想?赤狐很少能修炼成仙的,虽然这只只有八百岁,可也……唉唉,谁叫我们只要火狐呢?如果能要白狐就容易了……”

狐狸撇了撇嘴,他忒不喜旁人说白狐比赤狐灵巧。他辨不清老兔子怎么回答,四周渐渐归于宁静,他的上下眼皮又牢牢黏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能动了,一翻身,就触到一样冰冷细腻的东西,他一个激灵扎醒,眼睛蓦地睁大了,是一块砚石!有极漂亮的泪眼纹、胭脂晕的砚石!墨堂已切出雏形,砚心墨绿,无水自润,无冰自凉,细嫩得好像婴儿肌肤般,若是蕙儿见到了该有多高兴啊。

土地爷笑眯眯地走过来,恭敬地说:“狐仙大人,这是您那天在崖上找到的石材中最好的一块啦。”

狐狸连声道谢,暗想:这老儿机灵,要由我这半吊子开掘,少不得会浪费。他当得此处土地,必定是制砚能手了,又或许此举乃是买那两位星君的面子?

土地爷问:“您想在上头雕什么花?老夫……”

狐狸连忙抱紧了砚石,大声说:“我自己雕,你教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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