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番外之一 三千里地山河（1 / 1）

我对她说：“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除了放弃天下。”

那一刻，我在害怕。我害怕她会问：“如果只能选一，你会选什么？”

我亦害怕听到自己的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是什么。

雪山的风寒冷彻骨，我已透支太多内力，只能强撑着昂首站立。无论如何，我不能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

然而，她并没有问。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我的答案。她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是魔鬼。”

我付之一笑。

是的，我是魔鬼。我自己也再清楚不过。从二十年前那个大火之夜开始，我就变成了魔鬼。那火，是地狱的红莲业火。

我本来在娘的怀里安睡，忽然被娘推醒。我还以为我做了恶梦，却不知我从此便生活在恶梦中。那样异常的灼热的烈焰将我和娘隔开，吞没了我的家。甚至当老管家拼命抱着我跑进树林，我趴在他肩头还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火舌兴高采烈地在我家上空跳跃，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我吞噬。

从此我时常在梦中见到这副景象。我每次都想回去把爹娘救出来，却被烈焰阻隔不能前进一步。我总是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醒来，然后一夜坐到天明。

直到，直到那次我高热不退，又再梦中见到这副景象。我依然徒劳喊着爹娘，依然感到烈焰焚身的煎熬。这时，却有一抹清凉覆上我的额。是娘吗？娘也逃出来了？

我猛的睁开眼，捉住她的手腕。是真真切切的人！不是做梦！她的面容很是模糊，但有种让我安心的感觉。

早上我醒过来，看见是二弟捡回来的“尤怜”坐在我床头，手里捏着块巾子，脑袋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难道……昨晚是她？她睡着的样子傻气得要命，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她生的一点也不美，至多有些青春的水灵罢了。举止也不甚优雅，亦不像天青、梨花她们看见我就脸颊绯红或秋波含情。可是，吃着她做的饭，看见她跟元七还有那只小狼玩儿的身影，总是莫名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不，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伪装！她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拿着属下在落仙镇客栈抢回来的她的小巷，旁边的名字明明是“金莲”。这个名字，我记得我在师父的藏书室看到过一本话本，说的就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害了武二的事。所以，我不能留她。

湖心岛事件后，她站在飘雪的暗夜里质问我，那双眼睛，仿佛是经历过许多波折之后才有的，那样的坚定透彻。我的心忽然软了。

这些年来，我一边跟着师父学文习武、每年下山完成师父交给的任务，一边暗暗联络祖父的旧部、安排心腹在江湖上招兵买马。

师父命我们一起下山去打探遁地珠的下落。当然，我是知道它就在我手上。有了它，可以遁地而行，甚至可以日行千里，对我的复国大计大有裨益。和他们一起，我会有那么一刻恍惚，是和自己家人在一起，无忧无虑。她在街上吃个杏干都能吃得眉开眼笑，以至于我后来又回来买了一包悄悄放在她房里。然而我马上又提醒自己：他们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早在那一场大火中故去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为他们报仇！

到了香兰庄，我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师父来之前把元七身上的削金珠弄到手；二是拉拢庄主申彻，这样我起事之后便可以利用他的人脉和消息网。谁知却出了何三的意外。他的易容术果真是天下无双，竟连我都把他当成了梨花。事后，梨花建议我栽赃给金莲，我却还要再考虑一下。

当我发现她竟和武二……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正是这刹那的失控促使我下定决心，我不能再让她在我身边。否则，我害怕我会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我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女人影响大业？

当她挺直脊梁走出香兰庄后，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我竟不由自主安排人一路跟着她，随时向我报告她的消息。甚至有一天，我自己跟着他们到了松树林里。他们在一忘村安顿下来，我也开始起兵，便渐渐可以把她暂时从脑中驱走。

然而我并没有真正忘记她。当我得知她被皇帝捉走，当我听说武二只身前去救她，我真担心她出事，又担心她会回到武二身边。我已乱了阵脚。所以我竟会答应皇帝荒谬的交换人质提议，甚至竟然会一个人进宫去救她。

抱着她行走在黑暗寂静的地下，我突然希望，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同时，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要她！

但她对我如此疏离。她看着武二时，眼中还会有波动，看着我，却是静如止水，偶尔，还有疑惑。是因为我太晚察觉自己的心意，所以你再三要离开我，不愿给我机会吗？

我曾离她这么近。我的身体紧紧贴住她的身体，我差点就可以拥有她。就差一点，从此咫尺天涯。

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我为她系上另外一条流云鞭。过去一年多我将它系在我腰间，闲时摩挲着它，就仿佛我能够触到她。系好之后，我长久的凝视她，想要把她的样子刻进我的心里。因为我知道，此生，也许再不会相见。

既然选择了这三千里地山河，我就只能一个人走下去。不，我根本别无选择。他可以陪她当一对神仙眷侣，而我，注定只能马革裹尸。

或许，当我终于有一天登上高位时，拔剑四顾，只剩心中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