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番外] 生如夏花(改错字)(1 / 1)
【番外】生如夏花
京城郊外,一座亭院沐浴在大火中。它曾经光鲜一时,亭台楼阁无一不雅致华贵,昭示着它的主人在建造它时是如何的费尽巧思。
她的脸,沐浴着火光,流动着从没有过的圣洁光华,像是无知无觉般,任火舌舔食着衣角,却仍望着前方一池未受火焰肆虐影响,自顾开得明艳的芙蕖,似是若有所思。
京城中,已是流民四散,打杀哭嚎声震天,民房燃起的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在半空中弥漫扩散,渐渐遮蔽了京师的整片苍穹。
……
那年,黄河泛滥,淹了多少民舍,水退后接踵而至的瘟疫,吞了多少人命,袁三儿已记不得了,但是,眼见着一向体弱的母亲去了,接着是二姐,然后是大哥。
父亲带着她,随着难民们北上,他们要去投奔一位当大官的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位远房亲戚的住所,父亲却也病倒了。等三儿拿着信物寻到那位远亲府上,再带人回到她与父亲暂居的破庙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冷。
三儿自此更被这位同姓叔父收养。当时这位叔父在朝中受到弹劾,已辞官在家,但袁家人对这新添的一张嘴也甚宽厚。
其时正是天启七年八月。三儿年仅五岁。
次年四月,皇帝派了个太监下来,这太监领了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走进袁家,对跪了一院子的主仆掐着尖嗓子宣读圣旨。
三儿跟所有人一样诚惶诚恐地竖耳听,但她一句也没听懂。
太监念完,叔父又拜了拜,激动地口呼“万岁万万岁”谢了旨。
于是,叔父又被召了回去,又当上了大官。全家自是喜不自禁,连带着三儿也得了不少宠爱,都道是她带来的福气。
三儿私下里跟府上做事的佘伯打听,问叔父这是去当什么大官了,佘伯嘿嘿笑着念了一串官名,叫什么“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还有什么“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三儿一听这长长一串名字就傻眼:“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是什么?”
佘伯支唔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果断地一劈手,道:“反正就是大官呗,比好多县老爷都大的官呗!”而后也不理她,自顾自晃着手走去后院菜园子里去浇水。
三儿记下了那句叔父是比好多县老爷都大的官,但她觉得佘伯其实也不懂。
时值崇祯元年四月。过不了多久,袁家家主率部前往北疆驻守山海关,一去就是好几月。
转眼秋去冬来,一年过去了,到了次年立冬过后,袁督师从北疆赶回来了。
却是率部来撵皇太极的。
清军已逼近京师。京城东西南北各个城门都紧闭着,到处驻满了明军,百姓能走的都在关闭城门的旨令下来前走了。
袁家主母阮氏把人都叫到院子里集合,说想留下的就留,不愿意留的她也不勉强,又叫人准备了些碎银作遣散费。仆人大多都走光了,就剩下老管家、三四个丫鬟和小待,还有打理菜园子的佘伯。
袁夫人手里牵着三儿,走到佘伯面前,红着眼眶说:“佘伯,我知道你儿子在宁河镇上做买卖,若京城真的守不住,你就带三儿走,人我也打点好了,到时你只管往广安门去,守城门的是咱家老爷的旧部,到那儿你只需说出身份就会有人前来接应带你们出城的。”
佘伯过来牵三儿的手。
三儿原是对佘伯极熟悉的,这时却也觉察出气氛有点不似往常,不禁往袁夫人身后躲了躲,又抓住叔母的裙角不撒手。
袁夫人眼圈又是一红,蹲下 身抱住三儿说:“三儿乖,等你叔父打跑了鞑子,叔母就接你回来。”又抬头对佘伯说:“佘伯,老爷跟我没有儿子,原是想把三儿当亲生骨肉带大的,怎奈何……”
袁夫人叹了口气:“三儿暂时就拜托你了。”
佘伯一脸凝重,道:“夫人请放心,老汉一定照顾好小姐。”
再来拉三儿,三儿就跟着去了。
但佘伯跟三儿还没能出得了城,大多数京师百姓也都还没能出得了城,德胜门那边却已经开打了。把守各个城门的官兵都整装待战,哪里还顾得了去关照一对老人和小孩。佘伯一时没辍,他记着主母的话,还抱着带小姐出城的心思,也就没有回袁家,直接带着三儿到了离广安门不远的一个熟人家里。
整整一天,城外传来的打杀声火炮声震耳发聩。三儿跪在人家炕上,趴在紧闭的窗户后,在窗纸上捅了一个小孔,捂着耳朵瞪着眼睛望向外面的院子。院子外面正对着街道,平日里这些街道都是人来人往繁华得很,眼下清军围城,将士们都涌挤在各个城门口死守着,百姓也全躲在家中紧闭大门,想来街上应该甚少有行人吧。
三儿突然挂念起上次跟叔母出城到寺里上香经过这儿时,叔母在街上给她买的桂花芝麻糖和蓝采和貌样的小面人。
才七岁的孩子,虽然经历一个个家人的去世而稍显早熟,对死亡也有微小的体会,但对于战争是个什么概念却并不知晓。城外尸横遍野杀声震天,将士们挥斥着热血混着战马的嘶鸣,撕扯开一个末代王朝的挽卷,而城内年幼无知的孩儿,在他们的庇护下,还在兀自念叨着心爱的玩具。
三儿恍恍惚惚中又忆父亲讲的《八仙传》,漫漫声儿唱起了《踏歌》。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
三儿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佘伯正背着熟睡中的她赶回府。
三儿趴在佘伯宽厚的背上,佘伯身上的汗味很冲人,一股子长年辛勤劳作的腥咸味,手臂却稳稳地将她托住,让人很有安全感。
觉察到背上的小人儿醒来,佘伯激动地说:“小姐,咱家老爷把鞑子赶跑了!老汉现在就带小姐回去!”
佘伯和三儿很快就回到了袁府,本以为成功把鞑子赶走,府里应该是一片欢腾,待回了府上,却发观人人面上仍是一片愁云惨雾。大厅里,几个身披铠甲的军人正焦急地等待,三儿被袁夫人的丫鬟领着走过时,从他们身上闻到一股血腥、汗臭、硝烟以及铁锈混合的怪味。
多年后,三儿再回想起来时,知道了那就是战争年代的军人的气味。
袁夫人的贴身丫鬟把三儿带到袁督师的卧房后,对守在床边的袁夫人轻声说:“三儿小姐回来了。”袁夫人应了一声,转过一张布脸憔悴与忧虑的脸,伸手将三儿拉近了些。
离床边近了,三儿又闻到一股方才在客厅中那些军人身上闻到过的气味,就连满屋子弥漫的苦涩药香都压不住这股武将气息。床帷下,那人的身影依然高大健硕,一把乱发与胡子纠结着,面颊苍白瘦削,紧闭的双眼眼窝深陷,胸前与手臂上皆缠满厚厚绷带,却仍有血水渗出。
袁夫人轻声抚慰了三儿几句,就又唤来丫鬟带她回房休息。
而袁督师则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来,醒来后也不顾袁夫人与大夫的劝阻,执意要随他的部下一道回军营。
临行前,袁夫人带着全家来送,袁督师与妻子在院子里话别,而后,艰难地弯下腰来爱怜地抚了抚三儿的头顶。那天,天空飘着淡雪,袁府的红梅一树树竞相开向,浓烈似血,袁督师就在那如血的红梅下,冲三儿慈祥地笑了一笑。
那笑容,三儿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就算下一次见到他时,那血淋淋如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也无法冲淡这一刻音容笑貌。
刚入腊月没几天,袁督师就被皇帝下旨逮逋入狱,而他的家人则被流放到千里之外。宫里的公公带着大队人马来传旨时,袁府上下一片震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家老爷明明都把鞑子打跑了,为什么皇帝还要治他的罪。
一声令下,士兵们就开始抓人,袁夫人被人架住,在一片混乱中将视线投向佘伯,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如那天将三儿交给佘伯请求他带三儿走时一样,满满的请求与信任。
佘伯会意。
三儿和贴身丫鬟因上街玩耍未归,因而躲过一劫。
佘伯在街上找到三儿主仆后,立马就带她们到广安门附近的熟人家。那位熟人家里还留着上次他们带来的包袝,也是后来还没来得及回来拿的。佘伯于是拎了那包袝就带着两个小丫头出了广安门,往南阳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