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一百零六章(1 / 1)
蒋子邵手边放着一碗药汁,早已温过数遍,此时温度刚好。
见沅郁好容易醒转过来,蒋子邵满布红丝双眼透出惊喜,他忙端起碗来,用汤勺舀了一小勺红褐色药汁,小心凑近沅郁,温柔道:“醒了就好。。。来,喝了药再睡会罢。。。”沅郁却在看清楚他的容颜后调转了目光,双眼半闭半睁,痴望着屋顶,一副怔然无措模样,良久,悠悠吐了一口气。她眸中瞳孔黝黑看不见焦点,目光黯淡,再不曾落在蒋子邵身上一分半毫。
蒋子邵端着药僵着姿态,过了许久,才等到她一句问话:“我三妹呢。。。”这几日粒米未进,她嗓子早已经嘶哑,沉涩不堪。
她声音中透出游丝般的脆弱,蒋子邵不敢直言相告,只是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桌角,那里端放着那只装着沅青骨灰的青瓷坛。
沅郁侯不到回音,目光缓缓偏转,顺着蒋子邵的视线落在了青瓷坛上。青瓷坛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周身发出冷幽幽光芒,让人不禁在这仲夏之日寒彻心骨。
曾经多么鲜活的一个生命,就这样装进了一只这么小、这么冰冷的瓷坛里。。。沅郁怔怔的看着,耳边依稀响起梦中三妹的童稚问声:“二姐,你给我采的花呢?”正是鲜花盛放的时节,可惜,沅青已经无缘再赏。
“沅郁,人死不能复生。。。”蒋子邵隐忍不住,放下药碗开口相劝,“你要节哀顺便。。。”
沅郁神色未动,似是不曾听进心里。
蒋子邵再劝:“你昏迷了三天,身子虚弱得很,要好好保重自己。”
沅郁依旧未语,目光如凝固在那只青瓷坛上。
缪瀚深听闻沅郁苏醒,等了片刻不见房内动静,忍不住敲门。蒋子邵正为沅郁状态担忧,邀他入内。缪瀚深推开门,只见单薄瘦弱的沅郁歪倚靠在床边,目光斜定在桌面装着秦瑗的骨灰坛上,不语不动;孟周侯在一边,蹙眉凝目,满面忧虑之色。
缪瀚深轻轻走上前,伸手扶在蒋子邵肩上,轻拍了两下以作鼓励,低声问道:“她怎样了?”
蒋子邵摇头,闷道:“不肯吃药。。。”
突见沅郁身子一动,似被二人对话所惊,她的视线穿过蒋子邵身侧落在缪瀚深身上,道:“缪大哥,我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缪瀚深一愣,不由看了蒋子邵一眼。只见蒋子邵满脸无奈,皱眉沉思数秒便即起身,道:“你劝劝她罢。”说完离去。
门被蒋子邵轻轻掩好,门轴转动,发出吱呀数声。
沅郁却突然又在沉思,眼中无物,思绪不知落在何方。缪瀚深看在眼里,叹在心中。
良久,沅郁缓缓开了口:“缪大哥,我三妹她错了。。。她也知道,她错了,所以才一命抵命。虽然她一人不足以抵所有枉死将士,但这条命,是她的全部。。。”
缪瀚深皱眉道:“沅郁,容缪大哥直说罢,现在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眼下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快快养好,这样,孟周才能专心军务,对付沈绵康。若能得到最后胜利,那么,那些将士就不是白白牺牲。”
“是,缪大哥所言正是。。。”沅郁道,“所以,沅郁有个不情之请,请缪大哥一定要答应我。”
“是什么?”缪瀚深问道,“若是我能做到,自然没有问题。”
沅郁从心底深处叹了一气,怔然许久才道:“如此,沅郁便当缪大哥应承了,沅郁在此先行谢过。。。”说着,她挣扎起身下床,盈盈朝缪瀚深一拜。
缪瀚深忙伸手相扶,惊问:“沅郁,你这是做什么?”
沅郁挣开他的手只是跪地不起,臻首轻垂,目光落在面前青砖地上,用轻慢却坚定的语气道:“沅郁想请缪大哥帮我传一句话。。。”
“嗨,沅郁,你先起来!”缪瀚深急道,“平白无故行如此大礼作甚?不过是传句话嘛,给谁?说什么?缪大哥一定帮你带到!”
“请缪大哥代我转告:从今以后,我许沅郁与他。。。”她呼吸突然加速,略缓和了心神才续道,“不及黄泉不相见!”话甫一出口,她已然承受不住,单薄身躯连晃几下。
缪瀚深顾不得避嫌,忙上前扶住,只觉自己手心下她的肌肤透衣而凉,近观之额角细密的出了层冷汗。忙搀着沅郁躺回原处,之后拉过了被子与她盖好。忙完这些,缪瀚深才及开口相劝:“沅郁,你这又是何苦!你妹妹已经死了,你却还是活着,而且还要好好的活下去!”
沅郁只是频频摇头,拒绝着缪瀚深的安慰。缪瀚深再劝得两句,好言却只换来沅郁脸色愈发苍白,痛楚不止,他只得作罢,叹道:“你想好了?”
沅郁点头,道:“今后沅郁就避世柳镇了,只求他不要前来打扰。”
缪瀚深重重一叹:“沅郁,你这又何必?你何错之有,孟周何错之有?为何你们俩要替你妹妹背负这样包袱。。。”
沅郁应道:“我们,都有错。。。三妹已经以死谢罪了,她现在反而是最轻松的那一个。。。缪大哥,勿用多劝,我意已决!”
缪瀚深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自己无从再劝,只得应承道:“好罢,替你传话是没有问题,但是沅郁,凡事三思而行,你们历经辛苦磨难才有今日之景,不要轻言放弃啊!”
沅郁凄婉一笑,始终没有改变主意迹象。缪瀚深见她话已说尽且神色疲惫,便不再打搅,轻轻退出房门。
蒋子邵在外等得心急,好容易见缪瀚深面色沉凝的出了房,想上前询问,又有些犹豫,不由眉头深锁。
缪瀚深明白三少心里焦急。当下两人来到院中,缪瀚深便将沅郁之语如实相告。待蒋子邵听得那句“不及黄泉不相见”时,不由惊怒交加,惊沅郁如此决绝,怒沅郁不念旧情。转身便待去寻沅郁问个明白,缪瀚深忙将他拉住,劝道:“此时沅郁身子虚弱,你去跟她计较什么?”
蒋子邵好容易按奈住,鼻息粗重,呼吸声清晰可闻。缪瀚深再劝道:“莫说她了,就是我这大老爷们,第一次上战场见到死人时也吓得几乎迈不开步子,更何况她还是眼睁睁的瞅着小秦在自己面前自杀。。。你应该了解沅郁此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曾见她哭过。”缪瀚深一直如此称呼沅青,一下改不过口来,最后有些忧虑道,“她不好好哭一次,不将心中压力宣泄,只怕会憋出病来。”
蒋子邵烦闷不安,小小的院中踱起步子来。踱得两步,难舒胸怀,唤来侍从奉上雪茄。使刀绞去雪茄头,擦火柴时却数次用力过猛,将柴杆擦断。缪瀚深旁观,见他如此失态,自己亦是暗叹。他上前一步,接过三少手中火柴,点燃一支,凑到三少嘴边。三少就着火猛吸一口,霎时雪茄香四散。
吸了两口烟,三少以手指揉眉心,道:“那就这样罢,我也不勉强她了,明天就安排车辆送她回上海!”
缪瀚深吃惊追问:“你都想好了?”
蒋子邵冷道:“既然她能这么决然离去,我又何必挽留?两情若是不能相悦,不若分开。”说完将手中未吸完的雪茄狠狠丢弃。
闪着红光的雪茄在空中连翻几下,落进院角泥土,明暗不定。
翌日清晨,在蒋子邵安排下,一辆轿车在外相侯,除了司机以外,车上随身并无多余人员。清晨风凉,朝日初露,只有缪瀚深出门相送,他眼神殷切,却说不出更多临别言语。
沅郁一身素白衣衫,鬓间簪着只白色小花,怀抱青瓷骨灰坛;晨风中,她的衣裙肆意起舞,碎发在风中翻飞,似是随时将随风而去。她一手扶在车门上,踯躅片刻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小院外门。门虚掩着,不知门内是否有人暗中相送。她离了车门,轻轻走到院门之外,默立一阵,接着,沅郁朝那院门深深鞠了一躬。
前尘往事,诸多情意,尽相忘在这一礼之中罢。
汽车绝尘而去,缪瀚深目送着,直至汽车消失在视线。他摇头叹息一下,转身朝院子走去。
刚一推开院门,便见一袭黑衣的三少,悄然而立,怔忡惆怅。半晌,他冒出一句:“走了?”
“走了。。。”缪瀚深回道,“她走了,我也该走了。。。”
三少这才回神,问道:“赶回前线去?”
缪瀚深点头:“出来好几日了,得赶紧回去。”说着,正眼看向蒋子邵,道,“孟周,时局如此紧急,你不能再这样儿女情长了!”
闻言三少神色一暗,道:“我知道。”边说边举步迈出小院,眺着沅郁离去的方向。此时早已空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缪瀚深在他身后讶异,道:“奇了,明明放不下,为何不去挽留?眼下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又空做惆怅。何必啊。。。”蒋子邵继续眺望着,口中应声:“你不懂的。。。”
“她也是,明明下了决心离去,却对着张门鞠躬。嗨,欲走还留的。。。”缪瀚深续道,说着还问蒋子邵,“她行的那个礼,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蒋子邵似是不曾听见缪瀚深的问题,只是独自沉思。缪瀚深正不耐间,三少开口道:“你下午再走罢,我有事与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