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六十九章(1 / 1)
四月十二,阴雨霏霏,沅郁执一把油纸伞独自出门。信步游走,不知不觉来到玄武湖边。
雨下得急了些,雨滴打在油纸伞面上,噼啪作响,时轻时重,或缓或急,如一曲弹奏的琵琶曲。
滂沱大雨驱散了游人,沅郁隅隅独行。
湖面被烟雨笼罩,细细蒙蒙的一片天地,油纸伞毕竟遮不住,风卷细雨侵袭而来,不久,春衫就湿了泰半,她微微寒颤。
远远一个小凉亭临水而立,四角高高翘起,似期盼的眼神,攒尖宝顶被急雨洗出明媚之色,亭中尚有避雨之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沅郁便朝凉亭而去,想待雨势缓和后再做打算。三并作两步来到凉亭前,拾级而上,边收了油纸伞靠在亭子一角,伞面的雨水顺着纹理滑下,涓涓做细流,迅速在地上滴出一个小水洼。
近了方看清亭中人乃一女子,窈窕多姿,背对着沅郁朝湖而望,似是并未被沅郁惊动,她只是静静的站着,风吹得衣襟翩跹摆舞,一霎竟如乘风而去一般。
沅郁抽出手绢略作收拾,待要说一声:“好大一场雨。”却见亭中人突然动作:素手扶了扶红漆木柱,脚一抬便迈上了亭侧一尺多高的石椅,大半个身子立时倾靠水上方,似乎手一松便随时都会跌入水中。。。
沅郁一惊,待要劝阻,又怕自己声音惊了她,只低低轻唤了声:“这位小姐?!”
那女子被沅郁声音所惊,回转头来看了看,一张细腻鹅蛋脸,长眉入鬓,凤眼妩媚,妖娆却不艳俗;只是她脸色苍白,眼神浑浊,似有癫狂之态。
沅郁放缓了声音劝道:“小姐,快下来罢,椅上有积水,稍有不慎就有落水之虞。”
女子如没听见沅郁说话般,慢慢回转了头,看着眼前的波涛——风激浪奔,玄武湖的水一涌一涌的争向岸边,接着又又一个接一个的不甘心的退却。
她看了良久,沅郁轻轻走到她身边,抬眼瞧去,见女子只是怔怔的看着水面,神色已略微平静。她突地凄然一笑,喃喃道:“你看,这波涛,好不容易攒足了劲上了岸,岸却不挽留,任由其消失,不过留下一地伤心泪。。。”
“你以为它伤心,却没听见它的欢叫。。。你听。。。”沅郁道。两人一起沉默,侧耳倾听。
水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哗哗”的唱着。
那女子道:“听什么?”
沅郁道:“它们上得岸来的欣喜欢叫。。。”
“欣喜么?”女子接道,突然口中“嗬嗬”作声,似笑亦似哭,“进入我耳里的却是一地哀鸣!”
“因为你心有悲伤,自然听做哀鸣。。。”沅郁缓道,“这是由彼及物。。。”
女子似被沅郁的话触动,出神盯着起伏不定的湖面,良久,方叹道:“我心已经死了。。。没有心哪来悲伤。。。”
沅郁微微笑道:“心是永远不会死的!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实是谬论——无非是哀到极致而致使自我麻痹而已,待时过境迁后,一切都会重新显现。”
“所以。。。与其心死,不如身死。。。是么?”
见其又要进入死胡同,沅郁调转话题道:“你为波涛而哀,不曾想,波涛觉得你可笑。他们的宿命就是不停的奔涌上岸,一波一波,在岸上留下踪迹。这个道理就如日之东升,星之坠落,四季更替,五常交换,六道轮回一般。只是世人过于痴贪,往往量身自锁,妄揣他意。。。可叹,可叹,不过枉作小人而已。。。”
女子喃喃道:“妄揣他意,枉作小人。。。”
沅郁趁热打铁,语意强硬起来:“正是!你非波涛,安知波涛之乐?你非湖岸,又安知湖岸之乐?”
女子打断沅郁的话:“你非我,又怎知我之哀!”
“你说的对,你的哀我不知晓,但我也不需要知晓。。。”沅郁回道,“我只是想说,每样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你要‘哀’便自己‘哀’,莫假手诸如波涛等外物而宣泄怨恨于天下。。。生也好,死也罢,无非辜负父母兄弟亲爱,逃遁一切责任与义务而任性妄为罢了。。。”说到此处略停了停,放缓了语气道,“小姐,容我劝你一劝。这样眼一闭,一跳,就能将你心中的那份‘哀’磨灭了么?待到阴曹地府,端着那碗忘魂汤,你真的喝的下去么?你对这个世界,真的就了无牵挂了么?若是毫无一丝留恋,如何能为这本无感情的一波湖水而感怀?小姐,三思。。。”
女子幽幽一声长叹,盯着湖面再度陷入沉思,半盏茶功夫,神情一泄,眼眸暗淡无光,扶着亭柱缓缓蹲下——虽然还是身在石椅上,但也安全许多。
沅郁偷眼瞧去,见她脸上原本的暴戾之气已消,知道自己的劝说起了几分作用。
那女子蹲地抱膝,头埋进手臂,道:“多谢!其实。。。我。。。并不想自尽,我只是想体验一下面对死亡的感觉罢了。。。”
两人这番纠缠,衣衫俱已湿透,好在雨也渐渐转小。
沅郁上前,柔声道:“小姐,你累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衫,喝杯热茶压压惊罢。”略停一下,又问道:“你家在何方,若是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那女子摆摆手,又蹲了一阵,辍下地来,便待告辞而去。沅郁见她身边连伞也无,就将自己的伞递给她,道:“拿着罢。”
她犹豫了一下,道:“伞只得一把,给了我,你怎办?”
“无妨。。。”沅郁道,“我在亭子里再避会子,等雨势收了再回。”说完又是一笑,道:“我衣裳只略沾了点雨水而已,身子还担待得起。”
女子便不再推辞,接过伞,撑开来一瞧,油纸伞面上一座青山浩淼,一片湖水荡漾,三个青簪小字:不须归。。。她一微笑,霎时一扫之前阴晦,露出艳光无边。出了亭子走了三四步,她突然又停下脚步,半斜着站定,道:“萍水相逢,就不冒昧求教尊姓大名。今日如此,感谢诸多。他日有缘,再。。。叙罢。。。”说罢转身离去,沅郁看着女子身影渐渐远去,依稀听见风里带来低幽的轻叹。
雨已经边做细针状,越下越稀,又过一枝香功夫,终于停了。
天,依旧阴沉。
沅郁向天望了望,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明天还有一场雨啊。。。”
回到家中已经是下午时分,刚进院门,小兰便迎了上来,道:“小姐,成太太一早就来了,说找您有要事。”行近了一声惊呼,道:“哎呀,小姐,您身上都湿了!赶紧换身衣服罢!小兰现在就去给您烧水泡茶驱寒。”
沅郁道了声“有劳”,话音未落,卫香如已经自房内冲了出来,一叠声的嗔怪道:“哎呀呀,你去了哪里!我这一阵好等!都急死我了!出大事了!!”
沅郁喊住小兰,吩咐道:“去帮我下碗面罢!浇头,葱蒜一概不要,淋些香油就好。。。唔,你也来一碗不?等我等了这么久也等饿了罢?”后面那段是对急火火的卫香如说的。
卫香如脸一拉,道:“我不要!我有正经事跟你说!”瞥了眼要走未走的小兰一眼,卫香如停下话头,上前拉住沅郁就往内房走。
小兰在后头急道:“成太太,您也让我们小姐换下了湿衣服呀!要感冒的!”
卫香如不耐烦应道:“哎呀,我知道的!”
两人半拉半扯的进了内房,沅郁翻检出一套衣衫,躲在屏风后头换衣服。只听卫香如在屏风那头开始唠叨:“我今儿一早听立桐说的,嗨,说出来你要有心里准备哦,跟三少有关的。”
沅郁淡淡应道:“哦?”
“三少他。。。要跟陈二小姐正式拜堂成亲了。。。”
沅郁解纽扣的手一顿,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她缓缓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晦涩的:“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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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香如还在咋呼,直道:“三少为何作此决定?他真的不体谅你这些年来的不易?他究竟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置你于何地?沅郁,三少到底心里有没有你?”几句问话丢过来,一句塞过一句的尖刻。
这几句话问得沅郁心里难过之极,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亦不想答。问完这些后,见没得到回答,卫香如开始在外头踱着步子。沅郁看着她的影子印在屏风上,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站定,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行!不能等了,我这就找立桐安排下,你必须要见三少一面,你必须要当面问清楚,他到底想怎样!”
沅郁心有触动,慢慢考量,手下动作亦缓,解了湿衣,换上秋红色对襟衫;接着解散长发,慢慢用毛巾擦拭。
“沅郁?!”卫香如犹自追个不休,“我现在就回去找立桐!”
沅郁走出屏风,卫香如正做举步欲走状,斜眼瞥见沅郁的身影,遂停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看怎样?”
沅郁继续思索,走到梳妆台坐下,拾起黄杨木梳慢慢梳理长发。
卫香如有些诧异亦有些忐忑,反倒不敢出门离去,于是转身走到沅郁身后,从镜子里看着沅郁,边打量着她的动作,边暗自盘算。
室内一时静了。
小兰敲门而入,捧上一碗姜汤,道:“小姐,热茶不及姜汤,你喝喝驱了寒罢。”说完放在沅郁手边。
浓郁的生姜香味在室内弥散。
沅郁放下梳子,木梳被轻轻搁置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手扶在汤碗边,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被青花碗衬着,格外纤细柔弱。
卫香如道:“那。。。汤会凉,赶紧喝了罢!”
沅郁似没听见般,继续自己的沉思。
卫香如又道:“沅郁,你别这样,不动不说话,怪吓人。。。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不想见他!以你的心气,肯定不想去质问三少。那这样罢,你写封信,把你想跟三少说的话都写上。。。我会吩咐立桐尽早交给三少。。。这样,你看怎样?”
这番话听在沅郁耳里,她直觉一阵气苦,手也微微颤抖。卫香如见状只道自己的劝说起了效,趁热打铁道:“沅郁,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无非为了能与心爱的人白首到老而已。。三少如此不体谅你,实在可恶!沅郁,你素来坚强,这次更加不能屈服于三少自私的安排!一定要义正言辞呀!”
沅郁终于发话了,道:“若是。。。若是写了信依旧无法让他改变心意,又待如何?”
卫香如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道:“那。。。那就只好去跟他面对面的谈了。。。”
“若是谈也无用呢?”
卫香如故作体贴宽慰道:“不会的!以三少平素待你的样子,他肯定不忍心见你难过。。。只要你去反对,三少肯定会重新考虑结婚事宜的。。。”
沅郁一声冷笑,道:“纵观历史,你几时见过一代枭雄为区区红颜白骨放弃江山?”
卫香如张口结舌,“这”了一下,道:“历史上那些东西我不知晓,我只知道三少爱你至深,沅郁,你不可不试!”
“好!我去试!”沅郁道,“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卫香如喜道:“只要你肯去就好。。。肯去就好。。。我看,你或许什么都不用说,只需泪汪汪两只眼睛看着三少,三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
沅郁冷笑接道:“嗯!此步骤一。。。若是眼泪不管用,我再撒泼;撒泼若是还不管用,我会用一根白绫悬梁自尽。。。”
卫香如听出沅郁话里讥讽之意来,不由沉了脸,道:“沅郁,我一心为你好。你不领情就算,为何还嘲笑于我。”
“为我好?果真是是为了我好么?”沅郁声音透出疲态,“香如。。。我对你。。。实在无话可说。。。”
卫香如气得俏脸发白:“无话可说?好!很好!我跟你也无话可说了!枉费我一番好意前来提醒,你既然甘做弃妇,我又何须多言!可笑我自己热面贴冷面!”
窗外头,斜晖脉脉,阳光苍凉无力,一如沅郁此时心态,她倦道:“去罢,别再来了。。。”
卫香如银牙暗咬,足一顿,道:“好!他日你忆起我的好来,别来求我!”一转身正待越房门而出,却见门口伫立着一人,长挑身材,一袭清俊黑衣,眉峰积冰,神色严峻,正是三少本人!卫香如立时吓得面无血色,颤抖着嗓音道:“三。。。您。。。几时。。。来。。。来。。。”
蒋子邵鄙夷的看着眼前抖抖索索的女人一眼,冷道:“还不走?”
卫香如面如土色,跌撞而出。出得巷子,钻入自己的车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心里直道:“坏事了坏事了!”左右想不出应对之策,便吩咐司机前往警备区。
守门侍卫认出她来,便待通报侍从官,香如忙道:“我来寻新来的秦秘书,秦媛。麻烦。”
不一会秦媛出得门来,上了成府的车。卫香如不待她坐定,摸住她的手道:“怎办,怎办?我适才去寻沅郁,竟被三少撞见了。三少守在门口,不知听去了多少!”说罢把来龙去脉略作描绘,秦媛道:“无妨!此时卫旅长备受重用,况且还有侍从官之故,三少不会记在心上。。。以后仔细言行就好了。。。”
闻言卫香如遂宽了心,两人又商量一阵,便分开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