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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聚散两依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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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南很占便宜,一次穿越就年轻了差不多二十岁——他现在是埃及人乐团的主唱高寒,英俊年轻又有才华,重要的是,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无限可能的未来正在向他展开。而仁慈善良美好(大神:为啥形容我总是这么几个词!?)的大神也特别为他挑选了一个国仇家恨已经淡化的年代,历经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有什么深仇不能化解?

然后,他遇上了贺盼云。

那是在台北一家宠物市场,这个快三十但容貌依旧姣好的女子却是冬日阳光中不那么和谐的存在,她浑身散发着清冷的气质,分明告诉周围人“勿近我”。

她站在一家鸟店门前,那里挂着一笼会说话的鹦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的反复尖叫着: “再见!再见!再见!”

她站了许久,忽然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鸟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的抓着铁笼,轻轻的耸着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拚命的摇着……这个女人的眼眶又湿了。

“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吉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兜揽生意了,老版对她职业地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的吹嘘着:“它父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

“嗨!好漂亮的马尔吉斯狗,多少钱?”高寒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观察,出现在贺盼云面前。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贺盼云惊愕的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

“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移了对象,讨好的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

“是公的母的?”高寒问。

“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

“算了,我又不做生意!”高寒扬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炼,皮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着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决的说。

“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的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高寒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

“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高寒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慢慢浮现戏谑,这类似于行文中的“欲抑先扬”么?前世单身多年,又当过老师,他见识过无数女孩子们的欲擒故纵的伎俩。“你要?”他问,率直的。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

“好。”康南版高寒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说,就让她吃个小亏好了。

“什么?”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

“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跃。她瞪着他,模糊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家伙。“你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经到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毛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看到高寒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着,那笑容颇为得意,那排白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的打开皮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皮包里放了一叠一万元的整钞,银行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的数了两千元抽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一塞,顺手抱过那只小狗,看也不看他,转过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边,那老板娘正直着喉咙喊:“喂喂,小姐,你喜欢狗,我这儿还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还有一只纯种的狮子狗……我卖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冲而去,怀中,紧抱着那温暖的小身体,她不知道“狮身人面”有多得意,在两分钟之内赚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任性的要定了这个小东西!低着头,她接触到那小动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她用手指轻摸着那毛茸茸的躯体,心里开始有些迷迷惘惘起来。为什么要买这个小东西呢?钟家会允许她养狗吗?钟老太太一向有洁癖,会欢迎这个小动物吗?假若钟家不喜欢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给倩云……倩云,倩云从来就不喜欢小动物!

她叹口气,隐隐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狗,你是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熟悉的声音,她蓦的抬头,那个狮身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的瞪着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样子,你很有钱,”狮身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叠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着他。“怎么了?”高寒笑微微地回答:“因为你是真心喜欢小狗,所以我决定把三千块还给你。”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着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欢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环境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给你吧!”她简单的说。

他连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张大眼睛。 “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的,有些结舌的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欢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哈!”他大声的笑笑,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处愉快!”转过身子,他快步的,轻松的踏着阳光跑走了。

钟可慧是贺盼云亡夫贺文樵的侄女,算是个小美人,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枝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不过今天她穿了一双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成功地弥补了这个缺陷,因此她在聚会上大放异彩,成功压倒了晚会的主人,不过苏珮珮并不以为意,青春和乐观是她最大的优点。她爽朗好客,热情坦荡,对每个人都亲切自然。因此,这些年轻人全做到了“宾至如归”,几乎是无拘无束的笑闹,几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层楼的建筑。

可慧在跳着迪斯科,正像她所预料的,她的舞姿那么出色就算穿着高跟鞋也一样,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着她团团转,排队“预约”她的“下一支”舞。她原本的舞伴徐大伟也不吃醋,一本正经的当起可慧的“秘书”来了。居然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帮可慧“登记”舞伴的秩序。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而又把“护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让可慧有些儿啼笑皆非。

高寒也很享受今天的舞会:他有多久没有年轻过了?年轻真好,就算放纵,也可以放纵得这么精彩。

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刚刚走进门来,站都没站稳呢,一个吉他音符已经从他手指尖端迸跳出来了。接着,更多的吉他声、鼓声就如激流飞湍般一泻而出,而高寒,他双腿微分,挺直的站着,把头发轻轻一摔,张开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爱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场都狂叫了。全场都跟着唱生日快乐,因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节奏来弹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跟着唱,把苏珮珮围在中间,苏珮珮乐得脸都红了,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那一身红,使她像一朵盛开的圣诞花。一曲既终,高寒丝毫不偷工减料,他热烈的拨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用两支吉他,加鼓声的节奏,开始和音唱着:

“谁能告诉我,活着为什么?六岁背书包,十六背书包,廿六书念完,成功岭上跑,卅六公事包,数数比天高。人生不满百,活着为什么?……”

一段间奏,他自己笑了起来,那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像两盏灯,像两颗星星……他的面容生动活泼,嘴唇厚得性感,牙齿白而整齐,那微褐色的皮肤和那头又多又乱又不整齐的头发,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洒脱不羁的浪漫气息。他一直笑,似乎连笑声也成为间奏中的一种,然后,节奏一变,调子突然又轻快又活泼:“活着为什么?为了要唱歌!活着为什么?为了狄斯可!活着为什么?为了要活着!”他们一齐大声喊了句: “抛开那些无病呻吟和梦话吧,他妈的!”

怎么在歌声中还加上“他妈的”,可慧跳得汗都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了。

“世界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悲戚,

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夏天才刚刚开始,

蝉儿已经在树梢谱着歌曲,

秋天是诗人的节季,黄叶飘呵飘呵落满地,

冬天里寒风虽然吹得紧,

没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丽?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处处都充满了生命与活力!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来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着,环室四顾,他的眼光注视着全场每一个人,当可慧和他的眼光接触时,只觉得自己感到心都跳了,脸都热了。高寒挑着眉毛,大声说了句以前从不会说过的,绝对不符合老师身份的话:“如果你们不相信生命来得巧,回家问你们的爸爸和妈妈!许多年前那个晚上,他们干点别的,包管你们就来不了了!”

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疯了,快要笑得晕倒了。高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绝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来,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说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们全场乐得发疯,都使他们又吼又叫又鼓掌。这样连续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吉他、鼓声、歌声,忽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儿,高举着双手,全场都静了下来,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又有什么新名堂。他站在那儿,眼光生动,神情郑重,大声的宣布: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为止,我们被请到这儿来,为了让大家高兴,可是,我们自己也要高兴高兴,所以,现在起,我们要加入你们啦!”他回头叫了一声:“放唱片!然后,去挑选你们的舞伴去!”

天哪!他们居然带了唱片来,谁知道,合唱团还带唱片的?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热”就响了起来,大家陷入了彻底的狂欢,而高寒却悄然溜出人群,走上二楼的露台,缓缓点燃一支烟。

他的心还是不能年轻了。

那刺耳的节奏听多了会觉得烦躁,那忽闪的霓虹灯看多了会眼花:对于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而言,任何放纵,任何刺激,都是不喜过分的,只有年轻人,那些真正的年轻人才有资格这样彻底的享乐!

背后一阵“蹬蹬”的高跟鞋声,伴随着银铃一般的少女笑声,应该是钟可慧,那个今天晚上出尽了风头的女孩子,她笑嘻嘻地跑到高寒面前,道:“可抓住你了!居然到这里来躲清闲!还不下去唱歌!”

高寒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还不下去跳舞!我记得你的舞伴已经排到明天去了!”

钟可慧脸一红,确实,她的舞姿那么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着她团团转,排队“预约”她的“下一支”舞。徐大伟也不吃醋,一本正经的当起可慧的“秘书”来了。居然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帮可慧“登记”舞伴的秩序。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而又把“护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让可慧有些儿啼笑皆非。不过,高寒说这番话,到底是恭维自己呢,还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女孩子的直觉总是准确的,身后的男孩子们发现了她,以为纷纷大喊道:“不公平!我们都排好队了,高寒你不能插队!”

高寒一笑,推了钟可慧一把,道:“快去吧,我可不敢以权谋私。”

钟可慧跺了跺脚,一把打掉了徐大伟殷勤伸出的手,随便找了个男生又开始跳舞了。

她很郁闷,高寒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呢?不待见她呢?

假如她看过《飘》,她也许不会陷入以后的泥沼中吧?对于有些男子而言,你就算再出色,他们也不会爱上你。

为了接近高寒,钟可慧开始向自己的小婶婶,也就是贺盼云请教。她买回一支吉他,弹不出任何曲子。又缠着盼云,要她教她弹钢琴,弹不了几支练习曲,她就叫着:“不!不!不!我要弹歌,小婶,你教我弹歌,像那支‘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贺盼云怔了怔:是流行歌曲吗?她从没听过。而可慧已瞪圆了大眼睛,惊诧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什么?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们同学人人会唱!”

贺盼云眼中满是悲哀: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的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的,单音符的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的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的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

“细数窗前的雨滴,细数门前的落叶,

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倾听杜鹃的轻啼,

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的弹着,不厌其烦的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 “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的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的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的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

“马尔吉斯狗!”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说: “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没忘。”她淡淡的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

“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

“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的问。

“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

“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

“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

“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

“我保证,”高寒热烈的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

“有呀!”可慧热心的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的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 “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作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

“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嘻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琮琮的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的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的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着,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盼云。

“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的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 “太好了!太好了!”她叫着,扑过去摇撼着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这曲子记下来,编上套谱,让你们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这跟你们的校园歌曲不同,对不对?这另有一番味道,对不对?这也好美好美,对不对?”

高寒注视着盼云。“你的曲子?”他问。她摇摇头。“一个法国人,不出名的。”她轻声说:“并不完全一样,我改了一些地方。”高寒点头。“一定有歌词吧?”他再问。 “我试着写过,没有写完。”

她把那两段歌词写了下来。高寒接过歌词,轻声哼着,然后,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弹,一面轻声的唱,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云已经有些神思恍惚起来,旧时往日,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属于未来,有些人的生命却属于过去。她猝然站起身子,推开了琴凳,她弯腰抱起尼尼,没有再看高寒,没有再看可慧,她径直走上楼去了。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着盼云的背影发怔。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那正在钢琴键上乱敲的可慧说: “你小叔的福气还真不错呢!”

“小叔?”可慧一愣。“他两年半以前就死了!”

“呃!”高寒吓了一跳。

“我小婶才倒楣,只跟着小叔去了一趟欧洲,蜜月刚度完,就什么都完了。我小叔是骑摩托车被计程车撞到的,那辆该死的计程车!跑得无踪无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哦!”高寒愣愣的望着那楼梯,低下头来,他再愣愣的望着手中那张歌谱。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一时间,前世生离死别的悲哀猛然间涌上心头,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漠,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那种缠缠绵绵的忧郁……他想得出神了。

“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发什么呆?”

“哦,”他回过神来,望着可慧,奇怪可慧怎么说得如此轻松,笑得这么爽朗。“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悲剧!”他说。“你想念你小叔吗?他很优秀,是不是?”

“他是最优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经的说。“他是最最优秀的!但是,他死了。对死掉的人来说,是一种结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当初哭得差点断气,但是,她仍然勇敢的面对现实,有说有笑的活下去了。贺盼云的问题在哪里,你知道吗?……”

“贺盼云?”“那是我小婶的名字。哦,对了,我小婶就是贺倩云的姐姐,今年刚毕业的贺倩云。”

“噢!”高寒再应了一声。

“我小婶很悲哀。”可慧自顾自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很悲哀,可是,悲哀归悲哀,犯不着从此变作一具活尸,浑身上下,都披着一件悲哀的外衣,再把悲哀传染给四周每一个人!”

高寒惊奇的看着她。“你说得并不公平,”他说:“你必须原谅她是情不自已。她并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是不是?”

“当然她不希望,我们谁都不希望小叔死掉,但是,小叔的死已经既成事实,大家就该勇敢的去接受它,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种变化,花会开也会落,太阳会出来也会下山,月亮有圆也有缺……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会死。我们该为活着的人活着,不该为了死去的人也死去!”

高寒更加惊奇的看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眼底有一抹崭新的感动。“你常常有许多谬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三句正经话。但是,可慧,你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哲学思想。”

可慧的脸漾起一片红晕,她对他作了个十分可爱的鬼脸,斜睨着眼珠微微一笑。“别夸我,我会得意忘形。”她笑着说。

“你以为你不得意的时候,就不会‘忘形’吗?打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随时随地在‘忘形’!”

“你以为……”可慧鼓起腮帮子,气得哇哇大叫:“我是为你而‘忘形’吗?”她直问出来。

“不不!”他举手投降。“别又变成只大青蛙!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一向就是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一向就不拘形迹,我欣赏你的‘忘形’!”

可慧怀疑的转动眼珠。低声自语: “人面兽心的话有些靠不住,甜言蜜语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高寒瞪了她一眼,抱着吉他调着弦,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上去了。天色早就全黑了,客厅里已灯火通明。可慧伏在他肩上说: “留在我家吃晚饭,嗯?”

他惊跳起来,一叠连声的说: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诉你,可慧,我这人最怕见别人的长辈,待会儿又要见你妈,又要见你爸……”

“还有奶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转身就向大门口跑:“再见!”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我家的人是老虎,会吃掉你吗?刚刚你已经见过一位我的‘长辈’了,你还和人家有弹有唱呢!”

长辈,高寒愣住了。同时,文牧的汽车正滑进车房,翠薇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家门,何妈在餐桌上摆着筷子,奶奶扶着楼梯,很尊严的一步一步跨下来……刹那间,高寒觉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围,再也逃不掉了。他回头盯着可慧,后者却一脸调皮的笑。于是,高寒只得像个被牵动的木偶,跟着可慧对这些“大人物”一一参见。文牧谦和而潇洒,一点父亲架子都没有,对高寒亲切的笑着。翠薇眼光却相当机警,用某种令人提高警觉的注视,对他作了个从上到下的打量。奶奶——噢,这白发老太太确实是一家之主,她严肃的看他,简单明确的下了一道命令:“高寒,你头发太长了,下次来我家,起码要剪短三寸!”

“奶奶!人家在合唱团里呢,你瞧披头……”可慧想代高寒求情。“他不是披头吧!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伟就从没有披头散发!”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记得理发呵!”

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还少了一个人。奶奶有些不快的皱着眉。何妈走过来报告: “小婶婶说,她有些头痛,不吃晚饭了。”

奶奶望了翠薇一眼:“你去叫她下来吧!”翠薇奉命上楼,只一会儿,盼云就跟着翠薇走进餐厅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看,苍白而瘦削,眼睛是微红的,神态寥落而无奈,她被动的坐下来,对奶奶歉然的看了一眼,奶奶紧盯着她,语气却慈祥、温和、而坚定: “你要吃胖一点,你太瘦了!”

盼云点点头,默默的端起饭碗,她似乎没注意到高寒被留下来了。高寒却盯着她,愕然的,迷惘的试着用科学眼光,来透视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的无奈?她眉尖心上,到底坠着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后,他又有份文学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为他如此“魂牵梦系”,那真也是“死而无憾”了!

然后,高寒便常常上钟家来做客,钟可慧就这样坠入了她以为的情网,却不知高寒是为她口中的“小婶婶”而来。

“来!小婶,你弹弹看!”又是钟可慧!

贺盼云才下班回来,她就跑过去打开了琴盖,把琴凳放好,对盼云夸张的一弯腰,一摊手,拉长了声音说:“请——”盼云无法拒绝了,她无法拒绝这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并不是要她表演弹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带出高寒的“才气”。她拿着琴谱,走到钢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进了高寒手中。她望着那谱,弹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开始认真的弹了起来,和着高寒的吉他,这次,他们的合奏已经达到天衣无缝,不像上次要改改写写。高寒站在钢琴边,弹了一段,他就开始唱起来了,完全没有窘迫,他显然非常习惯于表演,也唱得委婉动人而感情丰富。于是,盼云惊奇的发现,他对原来的词句,已经修正了很多,那歌词变成了: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也曾数门前的落叶,数不清,数不清的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鹃的轻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

琴声和歌声到这儿都做了个急转,歌词和韵味都变了,忽然从柔和变为强烈,从缓慢变为快速,从缠绵变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开怀高歌,欢笑莫迟疑!”

高寒唱完了,满屋子笑声掌声喝采声。盼云很快的关上琴盖,在一种惊愕和震动的情绪下,她不由自主的瞪着高寒。她相信,满屋子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听清楚那歌词,因为它又文言又白话,后面那段的节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着高寒,立刻,她发现高寒也正肆无忌惮的瞪着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温柔,又清亮……她一阵心慌,站起身来,她很快的离开了钢琴,去餐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着,奔过去,她摇着高寒的手。“再为我们唱一支什么,再为我们唱一支!大家都喜欢听你唱,是不是,奶奶?”盼云放下了玻璃杯,转过身子,她想悄悄的溜上楼去,才走了两步,她就听到高寒那种带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无意的声音:“如果都喜欢听我唱,就一个也不要离开房间!”

盼云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脚步,靠在楼椅扶手上,抬头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没看她,他低着头在调弦。徐大伟轻哼了一声,从沙发中站起来,高寒伸出一只脚去,徐大伟差点被绊了一跤。徐大伟站直身子,有些恼怒。

“你干嘛?”他问。高寒望着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给我面子。你不给我面子,就等于不给可慧面子!不给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给钟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伟。 “徐大伟,”可慧对徐大伟挥挥手。“坐好,坐好,别动。你要喝什么,吃什么,我给你去拿!”

“我要——”徐大伟没好气的叫出来:“上厕所!”

“噢!”可慧涨红了脸,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云是不便离开了,不管高寒的话是冲着谁说的,她都不便于从这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缩到屋角,那儿有一张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脚边挨擦着,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软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来。他唱“离家五百哩”,唱“乡村路”,唱“阳光洒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爱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终就没有再看盼云任何一眼。然后,盼云抱着尼尼站起身来,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的拨弦,唱了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

“不要让我那么恐惧,担心你会悄悄离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让我那么心慌,担心你会忽然消失,

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将哀愁从你脸上抹去…………”

她摔摔头,抱紧尼尼,她把面颊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长毛中。她没有对屋子里的人招呼,只是径自往楼上走去。没有人留她,也没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拨着琴弦,唱着他自己的歌:

“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转了一个弯,完全看不见楼下的人影了,轻叹一声,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她听到楼下有一声碎裂的“叮咚”声,歌停了,吉他声也停了。可慧在惊呼着: “怎么了?”“弦断了!”高寒沉闷的声音:“你没有好好保养你的吉他!”“是你弹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说:“怎么样?手指弄伤了吗?给我看!让我看!”“没事!没事!”高寒叫着:“别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执的说。

“我说没事就没事!”高寒烦躁的说。

盼云走到自己房门口,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把楼下的欢笑叫嚷喧哗都关到门外,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懒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妆台上放着一张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镜框,用手轻轻摸着文樵的脸,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脸冷冰冰的。她把面颊靠在那镜片上,让泪水缓缓的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她无声的哭泣着,泪水在镜片和她的面颊上泛滥,她心中响起了高寒的歌声:“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摇头,苦恼而无助的摇头。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轻欢乐的胸怀何曾容纳过生离死别?纸上谈兵比什么都容易!“情到深处不可别离,生也相随,死也相随!”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许”的句子,早把“情”字写尽了。再没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镜框,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话了。忽然,她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文樵刚死的时候,她也有过“生死相许”这念头,“生也相随,死也相随!”她悚然一惊,慌忙摇头,硬把这念头摇掉。她记得,文樵去世后,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进,一心想死,楚鸿志猛给她注射镇定剂。后来,是倩云把她喊醒的,她摇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吼大叫:“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这个念头,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逼得爸爸妈妈痛不欲生,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

她醒了,倩云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云对她说了真心话,易地而处,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倩云那样有勇气说这几句话?易地而处?如果当初文樵选择了倩云,或者,整个命运都不一样了,或者他就不会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她跳起来,镜子中的脸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湿又惊惶,面颊上泪痕犹存……她一直不愿意钟家人看到她流泪。

最后,是可慧打断了她的哀思,如果钟家没有这样一个开心果,恐怕是很难走出钟文樵身亡的阴影吧!

这个活泼纯真的女孩子小鸟依人般钻进盼云怀里,抱着盼云的腰一阵旋转,她轻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小婶婶,如果高寒向我求婚,我怎么办?”

盼云怔在那儿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满阳光的脸庞,她美丽的眼珠闪着光采,她低声的、轻柔的、彷佛被幸福涨满必须要人分享似的,她红着脸说: “小婶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我爱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爱他!我会嫁给他!”

不久,高寒确实又来了钟家,也确实是来求婚的,但他求婚的对象不是可慧,而是盼云。

钟家老奶奶当自己耳背,镇定地问道:“你再说一遍,我老婆子,耳朵不好。”

而可慧煞白了脸,直直地瞪着她的“小婶婶”,贺盼云身体晃了晃,硬撑着才没有倒下。

高寒重新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求婚说了一遍,钟家老奶奶的脸色变得与钟可慧一样惨白:贺盼云是她最得意的一个儿媳,潜意识里她不希望她改嫁,希望她永远属于自己的爱子,但她也知道,盼云年纪轻轻,终是要改嫁的,不过她觉得,改嫁的对象应该是与钟家有密切关系的人,比如大儿媳翠微的表哥楚志鸿,同时也是盼云的心理医生。

而这个高寒,钟家上下普遍默认,他应该是孙女可慧的男朋友才对!就年纪而论,他也与可慧更般配些:高寒二十二岁,可慧十八岁,贺盼云已经二十八岁了!

老太太望向贺盼云,她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却不知是惊愕还是紧张。

“你还把我这个老婆子当妈看,我也该知足了!”老太太闭上眼睛,已经不是旧社会了,儿媳改嫁须得婆家点头,贺盼云完全可以生米煮成熟饭后再通知钟家。但她还是重视钟家的态度,可见对钟家还是有感情的,她该满足了。

老太太起身离去,钟家诸人沉默一阵后,也都离开了。剩下的就是贺盼云与高寒的事,无论贺盼云是什么态度,都与钟家无关。

可慧呜咽一声,被母亲翠微拉了下去。

贺盼云的脸色是阴暗的,像阴沉的天气,一点儿阳光也没有。她看了坐在对面的高寒好一会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乱的思绪。

“我经历过太多的人生,遭遇过生离死别,这使我的心境苍老,使我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包括你,高寒。”

高寒望了她一眼:“看样子,你觉得我们在两个境界里,”他咬咬牙。“我这儿是赤道,你那儿是北极。”

“对,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贺盼云慢慢的接口,声音温柔了,她在同情他,像个大姐姐在安抚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错过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梦寐以求的。我请你帮我一个忙,绝对不要伤害可慧。”

他瞅着她,眼里的火焰更炽烈了。 “我没有能力伤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说。

“是吗?”“因为我先被伤害了!受伤的动物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伤害别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动:“你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认识也不深,你像个愚蠢的小孩一样,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那怕那样东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慢一点!”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说,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你觉得我鲁莽而霸道,你觉得我对你而言是个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别说话!我们在狗店门口第一次相遇,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闪过的彗星,我从没有梦想过第二次会和你相遇。在钟家再见到你,是第二个‘偶然’。但是,听你弹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终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从那一天起,每次去钟家,不为可慧,只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身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加入,你的未来必须是我的……”贺盼云目瞪口呆,怔怔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一些自说自话?”

“我是自说自话!但是你已经听进去了!”

“你有些疯狂!”她喘了口气。“高寒,感情要双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来不及加入我的过去,偏偏我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你有的!”他激烈的说,脸涨红了,他捏紧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闭的门重新打开!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仅仅是个寡妇,最严重的,你已经成为自己的囚犯……”

贺盼云一震:对了!心囚!这就是自己常想的问题。他对了,他已经探测到她内心深处去了。她确实是个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坚固的牢房,无法穿越的牢房。“封闭你自己!”他继续喊着,激烈的喊着。“你不许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内心,这就是你的毛病!这对你没有好处!”

“这是我的事情!”贺盼云坚持道。

“不!”高寒忽然定定地望着她,“我了解你的痛苦。”

前世的他,经历过这些痛苦,当自己在乎的人都离自己远去的时候,当心灵被自己禁锢太久太久的时候,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自己都觉得,也许追随亡人而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多年的教育告诉他,责任未了,他还有学生,他的事业,如果没有这些,他也许就在得到若素死讯的那天一起走了吧?

就是经历过这些锥心之痛,才更能明白活着的不易。而两个失去生命最重要一半的人拼合在一起,才会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圆满。

贺盼云呆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倾听,默默地流泪。

搬出钟家后,她就与高寒结婚了。这桩姐弟恋的婚姻在大家玩味的目光中,却出奇地和谐。贺盼云继续她的钢琴教师生涯,而高寒结婚后在众人的一致惋惜中,退出了埃及人乐团,专心念书,毕业后开了家诊所。

唯一不那么和谐的是可慧。这个被嫉妒、虚荣蒙蔽了眼睛的年轻女孩,始终不能释怀自己眼中的“男朋友”却被小婶婶抢走的事实,她公开宣称,要效仿《飘》中的斯嘉丽,决不罢休。就在贺盼云收拾衣物的时候,她仍旧如往常一般走过去,抱着盼云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说了一句:“活着的还是比死去的有意义,是不是?”说完,她飞快的转过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了这句话,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贺盼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然后,她倏然醒觉,心底有股强烈的震动和痉挛,催人心肝。不过高寒,他只是静静地握紧她的手,脸上是那种历尽沧桑之后的坚毅——很难想像二十出头的青年会有这样的表情。

“幸福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所以,不要在意旁人的看法。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表情这句话,她最终下定了答应的决心。至于后来钟可慧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门示威,贺盼云都可以视若浮云。只是听说旁人讲,可慧与徐大伟分分合合,又跟别的男孩交往过,眼看年纪渐长,最终听从了奶奶的话,嫁给了跳舞不怎么出色,但是老实憨厚的徐大伟。

贺盼云只见过婚后的钟可慧一次,是抱着儿子上公园的时候,钟可慧也悠闲地推着童车,车上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婴,而徐大伟大包小包背着奶瓶,帽子等杂物,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

谁又能说她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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