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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是一片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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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霈文的灵魂飘飘悠悠进驻了顾友岚的躯壳。

顾友岚,男,家境良好,职业为建筑工程师,有一个的青梅竹马的女友段宛露,身边的人都以为,他们就是一对。只是因为段宛露年纪还小,所以婚事一直没有提上日程。

但在琼瑶的世界里,大家公认的配对就是用来第三者插足的!顾友岚与段宛露之间的第三者名叫孟樵。

那天,是段宛露二十岁的生日,可是她仍旧像个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她跳跃著穿过马路,往对面的街上冲去。对面是个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玩皮球。刚好有一个球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毫不思索,对著那球就一脚踢了过去。球直飞了起来,孩子们叫着、嚷着、嘻笑著。忽然间,她发现有个年轻男人正从那巷子里走出来,她惊愕的张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斜的正对著那男人的脑门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声,飞快的冲过去,想抢接那个球,同时,那男人也发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出于本能,他想闪避那个球,不料球已经直落在头上,这重重的一击使他头晕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个火车头般直冲了过来,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个正著。顿时间,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在马路当中了。而宛露手中的书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围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惊人的喜剧,立即爆发了一阵大笑和鼓掌声,宛露满脸尴尬的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地上那个男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计程车飞驰而来,一声尖锐的急煞车声,一阵疯狂的喇叭声,那计程车及时煞住,在宛露惊魂未定的一瞬间,巷子里又驰来另一辆计程车,再一阵喇叭和急煞车声,两辆计程车成直角停在那儿,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扎煞著双手的宛露。

“怎么了?撞车了吗?”人群纷纷从街边的小店里涌了过来,司机伸出头来又叫又骂,孩子们跳著脚嘻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这一刹那间更混乱、更狼狈、更滑稽的局面,宛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她弯腰去看那男人,腰还没弯下去,嘴边的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在唇边绽开了。她边笑边说:“你今天应该买爱国奖券,一定中奖!”

那年轻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是恼怒的,两道浓眉在眉心虬结著,他恶狠狠的盯著宛露,气呼呼的说:

“谢谢你提醒我,中了奖是不是该分你一半呢?”

听语气不大妙,看他那神态就更不大妙,怎么这样凶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脸色硬帮帮的板著,那竖起的浓眉,和那宽宽的额,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时间,她有点惶惑,而周围的汽车喇叭和人声已喧腾成了一片。她耸耸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捡拾地上的书本。没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风度的俯下身子帮她拾,她抬头凝望他,两人眼光一接触,她就又噗哧一声笑了:

“别生气,”她说:“你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为这种事而发明的成语。”

“是吗?”他问,抱起书本,他们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围的人群散开了,计程车也开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没想到,发明那成语的时候,已经有皮球了。”他继续盯著她,然后,他的脸再也绷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你知道吗?你引用的成语完全不恰当。”

“怎么?”“既然你叫我去买爱国奖券,当然你认为我是运气太好,才会挨这一球的,那么,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呢!”

“因为……因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脚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觉得很好笑,整个事件都好笑,连这阳光和天气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云,想著自己是一片云,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为……”她叽咕著:“你不会懂的。我说你也不懂。”他惊奇的望著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困惑的、感动的表情,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珠变得很柔和了,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说:“你一直是这么爱笑的吗?”

“爱笑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不好呀!”他扬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这么凶巴巴的吗?”她反问。

“我凶了吗?”他惊愕的。

“刚才你躺在地上的时候,凶得像个恶鬼,如果不是为了维持我的风度,我会踢你几脚。”

“嗬!”他叫,又好气又好笑。“看样子,你还‘脚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们停在下一个巷子口。

“把书给我!”她说:“我要转弯了。”

他紧紧的凝视她,望了望手里的书本。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仰头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砖墙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著她。从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到她那松著领口的衬衫,和她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是天有不测风云的云吗?”

“可能是。”

“那么,”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叫一阵风。天有不测风云的风。”她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从巷口冒出来,还真像一阵风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一本正经的说:“对我们而言,这两句成语应该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么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说,把手里的书往她怀中一放。“好了,再见!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惊失色,站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段宛露?”她问。

“或者,我有点未卜先知的本领。”他学她的样子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我把人从上到下看一遍,我就会知道她的名字!”

“你胡扯!”她说,忽然有阵微微的不安,掠过了她的心中,与这不安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不满,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或者这“巧合”并不太“巧”!否则,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多么轻浮!他在吃她豆腐!这样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头,抱著自己的书本,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门口跑去。她家在巷子里的第三家,是一排两层砖造房子中的一栋,也是×大分配给父亲的宿舍。她按了门铃,忍不住又悄然对巷口看看,那年轻人仍然站在那儿,高大,挺拔。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觉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长得像电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帅劲,也有那股鲁莽,还有那股傲气!她心里有点儿混乱。

不过,接下来她就遇见了顾友岚,以及大家为她举办的生日宴,段宛露暂时将这“一阵风”忘到脑后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有意无意撮合段宛露与顾友岚,她的哥哥段兆培故意问:“你念完了硕士,回国干嘛?不去国外陪在友岚么?”

段宛露娇嗔着用书去摔打兆培,“啊呀!”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见段宛露望着书的封面,大惊小怪的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么事?什么事?”段太太问,伸著头去看那本书,是本《新闻文学》。“妈呀,”宛露挑著眉毛叫:“这上面清清楚楚的写著我的名字呢!”“你的书上,当然有你的名字呀!”兆培皱著眉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

友岚吸了口气,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轻叹了一声。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岚,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拍拍手,她提高声音,叫著说:

“大家都到厨房里来帮忙,端菜的端菜,摆碗筷的摆碗筷,今晚,我们大家好好的吃一顿。庆祝宛露满二十岁!”

大家欢呼了一声,一窝蜂的涌进了厨房。

第二天中午,当段宛露哼着小调往巷口走去,忽然间,有个高大的黑影往她面前一站,她惊愕的抬起头来,口哨也忘了吹了。她接触到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那宽宽的阔嘴正咧开著,对著她嘻笑。

“中奖了。”他说。“什么?”她愕然的问:“你是谁?”

“这么健忘吗?”他说:“我是那阵风。”他伸出手来,手指中夹著一张爱国奖券。“记得吗?我答应中了奖分你一半,果然中奖了。”她恍然大悟,那个被皮球打中的男孩子!她笑了起来,摇著头,不信任的:“别乱盖!我才不相信你真中了奖!”

“不骗你,中了最后两个字,每一联有二十块可拿,你说,我们是分钱呢?还是去折换两张奖券,一人分一张?”

她望望那奖券,再望望他,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真中了?”“还不信?”他把奖券塞到她手里。“你拿到巷口的奖券行去问问看。”他们已经走到巷口,那儿就有一家奖券行,门口挂著个大脾子,上面写著这期的中奖号码,她拿著奖券一对,果然!中了最后两个字!虽然,这是最小最小的奖,虽然,中这种奖跟不中没有什么分别,她仍然孩子气的欢呼一声,兴高采烈的说:“我早就告诉了你,你会中爱国奖券!不过,你怎么这么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怎么笨?”

“你只买一张,当然只能中个小奖,你当时就该去买它一百张,那么,包管会中第一特奖!”

“哦,这样的吗?”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该到台湾银行去,把所有的奖券全包下来,那么,几百个奖就都是我一个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声。“这倒真是个好办法,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点数学头脑!”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还是这么爱笑。”他说:“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她扬著手里的奖券。“我们怎么处理它?”她问。

“换两张奖券,一人分一张!”

“好!”她干脆的说,彷佛她理所当然拥有这奖券的权利似的。走进奖券行,她很快的就换了两张奖券出来,握著两张奖券,她说:“你抽一张。”

“不行!”他瞪视著她,大大摇头。“不能这么办,这样太不公平。”“不公平?那你要怎么办?”她天真的问。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着前面说:

“看到吗?那儿有一家咖啡馆,我们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我请你喝一杯咖啡,我们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处理这两张奖券。”

她抬起睫毛,凝视著他,笑容从唇边隐去。

“这么复杂吗?”她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奖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把奖券塞进他手中,转身就要离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只手来,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容也从他唇边隐去,他正经的、严肃的、低声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语气,都使她心里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视著这对眸子,他脸上有种特殊的表情,是诚挚,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觉得心里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崩溃。一种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温柔的情绪捉住了她。她和他对视著,好一会儿,她终于又笑了。扬扬眉毛,她故作轻松的说:“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公平的办法来处理这奖券!”他们走进了那家咖啡厅,这咖啡馆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作“雅叙”。里面装修得很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个个像火炬般的灯,桌上有一盏盏煤油灯,窗上垂著珠帘,室内的光线是柔和而幽暗的。他们选了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馆里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电子琴,孤独的高踞在一个台子上,没有人在弹。只有唱机里,在播放著《胡桃夹子》

叫了两杯咖啡,宛露望著对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办法拿出来吧!”

他靠在椅子里,对她凝视了片刻,然后,他把两张爱国奖券摊在桌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原子笔,他在一张奖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她面前,她看过去,上面写著:

“孟樵电话号码: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叫我一阵风。”他说,眼睛在灯光下闪烁。“这张是你的,中了奖,打电话给我。然后,你该在我的奖券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我中了奖,也可以打电话给你。这样,无论我们谁中了奖,都可以对分,你说,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好一会儿,她忽然咬住嘴唇,无法自抑的笑了起来,说:“你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要我的电话号码吗?”

他的浓眉微蹙了一下,“足证我用心良苦。”他说。

她微笑着摇摇头,取过笔来,她很快的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把那奖券推给他。他接了过去,仔细的念了一遍,就郑重的把那奖券摺迭起来,收进皮夹子里,宛露看著他,说:

“你是学生?还是毕业了?”

“毕业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个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天,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你没有上班,却坐在咖啡馆中,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断力很强,将来会是个好记者。”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书,你比你的外表细心多了,我看,你倒应该当记者!”

“你对了!”他说。“什么我对了?”她不解的。

“我是个记者,毕业于政大新闻系,现在在××报做事,我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须去报社写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馆里,这并不证明我对工作不努力。”

“哦?”她惊愕的瞪著他。“原来你也是学新闻的?”

“不错。”“你当了几年记者?”“三年。”“三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她锐利的问。“你撒谎的本领也相当强呢!”

他紧紧的注视著她。“我从不撒谎。”他简单明了的说,语气是肯定而低沉的。“信不信由你。”她迎视著那对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间,觉得心慌意乱了起来,这个男孩子,这个孟樵,浑身都带著危险的信号!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从没有这种经验,她觉得孟樵正用那锐利的眼光,在一层一层的透视她。从没有人敢用这样大胆的、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警觉起来了,她觉得他是古怪的、难缠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开,直接了当的问:

“既然是第一次,干嘛不找别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说:“因为没有别的女孩子用球砸过我!我母亲常说,我脑袋里少了一个窍,你那一球,准是把我脑袋里那个窍给砸开了!说实话,”他困惑的摇了摇头。“我自己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愕然的望着他,听了他这几句话,她的警觉不知不觉的飞走了,那种好笑的感觉就又来了,这个傻瓜!她想,他连一句恭维话都不会说呢!这个傻瓜!他完全找错目标了!他不知道,她也是个没窍的人呢!想到这儿,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来,笑得把头埋到了胸前,笑出了声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吗?”他闷闷的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那一句话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爱笑的,”她说:“任何事情我都会觉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么好笑?”

“我自己吗?”她笑望著他。“孟樵,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视他,慢吞吞的说:

“你的脑袋里,可能只少一个窍,我的脑袋里呵,少了十八个窍。而且,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用球砸过我!”她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谈了,再见!”她站起身子,抬高了下巴,说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儿,他没有留她,也没有移动,只是望著她那娇小修长的身影,轻快的往咖啡馆门口飘去。一片云,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无拘无束得像一片云!一片飘逸的云,一片抓不住的云,一片高高在上的云,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那“云”停住了,在门口,她站了两秒钟,然后,猝然间,她的长发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转了过来,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点僵,有点儿羞涩,有点儿腼腆。她走了回来,停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学新闻,当然对新闻学的东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毕业考了,愿不愿意帮我复习?”

他的眼睛闪耀著。“一百二十个愿意。”他说。

“那么,在复习以前,请我吃午饭,好不好?因为我饿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轻的面庞上,满溢著青春的气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绽放著温柔的光采,那向上弯的嘴角,充满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会笑的云!他跳了起来。

“岂止请你吃午饭,也可以请你吃晚饭!”

他们就这样偷偷恋爱上了,反正段宛露与顾友岚之间又没有婚约,为什么段宛露一定要嫁给顾友岚呢?

然后,段宛露第一次去了孟家,见到了孟樵的母亲。

这是个雍容高贵文雅的女人,使段宛露很是意外,真没料到孟樵的母亲是这么儒雅而温文的。她穿着件蓝色的长袖旗袍,梳著发髻,薄施脂粉,她淡雅大方,而笑脸迎人。

“哦,这就是宛露了!”她微笑的说,眼光很快的对宛露从上到下看了一眼。“我每天听樵樵谈你,谈得都熟了。快进来吧,等你们吃饭,把菜都等凉了呢!”

“妈,我们走回来的,所以晚了。”孟樵说,推了推宛露,宛露被这一推,才恍悟自己连人都没叫,红了脸,她慌忙点了个头,喊了声:“孟伯母!”“宛露,”孟太太大方的叫,把她拉到沙发边来。“让我看看你,真长得不错呢,比我想像的还漂亮!”

“你也比我想像的漂亮!”宛露心中一宽,就口无遮拦了起来,她笑著,天真的说:“我本来不敢来的,孟樵说你很威严,我最怕见威严的人,可是,你并不威严,你很漂亮,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真不相信你能独身二十几年!要是我,寂寞会要我发疯的!”孟太太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钟。

“宛露,你在当记者吗?”

“我在编辑部,我采访的第一天,就把人给得罪了。只好去编辑部。”“为什么把人得罪了?”

“因为我不会说假话!”她把牛仔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件紧身的T恤。孟太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完全没有忽略她那发育亭匀的身材,和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庞,以及她那对过分灵活的大眼睛。“我们吃饭吧!”孟太太说。往厨房走去。

宛露仆伏在孟樵手腕上,悄声问: “我需不需要帮你妈妈摆碗筷?”

她问的声音并不低,孟太太回过头来,正一眼看到宛露在对孟樵吐舌头,而孟樵在对她作鬼脸,她那年轻的面颊,几乎贴在孟樵的肩上。“哦,你不用帮我忙,”她淡淡的说:“我猜,你在家里,也是不做家务的。”“你对了!”宛露坦白的说:“我妈宠我宠得无法无天,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有时我也帮她摆碗筷,但是,我总是砸碎盘子,我妈就不要我动手了。”

孟太太勉强的笑了一下。

“你倒是有福之人,将来不知道谁有造化能娶你,像你这么娇贵,一定样样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动手!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有福气的人别人伺候她,没福气的人就要伺候别人!”

一时间,宛露的脑筋有些迷糊,对于孟太太这几句话,她实在有些抓不著重心,她不知道孟太太是在称赞她还是在讽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正在困惑之中,孟樵却跳了起来,有些紧张而不安的说:

“妈,我来帮你忙!”“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孟太太把儿子直推到客厅去。“男孩子下厨房是没出息的事,何况,你还有个娇滴滴的客人呢!”孟樵尴尬的退了回来,对宛露很快的使了一个眼色。宛露不解的用牙齿咬著手指甲,错愕的看著孟樵。孟樵对她再努了努嘴,她终于意会过来了,站起身子,她跑进了厨房。

“伯母!我来帮你!”她笑著说。

孟太太静静的瞅著她,眼光是凌厉而深刻的。 “你能帮什么忙呢?”她问,声音仍然温温柔柔的。

宛露失措的搓着双手。 “我不知道。”她迎视著孟太太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在老师面前等待考试的小学生,而那老师,却虽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你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无力的说。“你可以做什么吗?”孟太太微笑著,笑得却并不很友善。“你可以坐到外面餐桌上去,等我开饭给你吃。你是富贵命,而我是劳碌命!”“伯母!”宛露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你……你是什么意思?”“怎么了?”孟太太的微笑更加深了。“你是客人呀!我怎能让客人动手呢!何况,烧锅煮饭这些事,我已经做惯了。你别待在这儿,当心油烟薰了你,你还是出去吧!你在家都是娇生惯养的,怎能在我们家受罪呢?”

宛露凝视著孟太太,半晌,她转过身子,走进客厅,抓起椅背上自己那件外套,她往大门外就直冲出去。孟樵跳了起来,一直追过去,大喊著:

“宛露!你干嘛?”宛露回过头来,她眼睛里饱含著泪水。

“我一向是个不太懂事的女孩,也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她咬著牙说:“不过我还了解一件事,当你不受欢迎的时候,你还是早走为妙!”转过身子,她直冲出去了。

“宛露!宛露!宛露!”孟樵大叫著,也要追出去。

“樵樵!”孟太太及时喊了一句,孟樵回过头来,一眼接触到母亲的脸,微蹙著眉头,一脸的焦灼、困惑、迷茫,与被伤害的痛楚。她委屈的说:“樵樵,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得罪她了?我一心一意要讨她的好,她怎么能这样拂袖而去?”

孟樵站在那儿,面对著母亲的泪眼凝注,他完全呆住了。

从报社下班回来,已经是午夜了。

孟樵疲惫、倦怠、颓丧,而愁苦的回到家里。一整天,他试著和宛露联系,但是,早上,宛露在上班,电话根本被杂志社回掉了。“段小姐正在忙,没时间听电话!”下午,杂志社说:“段小姐去排字房了。”黄昏,他干脆闯到杂志社去接她,却发现她提前下班了。整晚,他在报社写稿,又抽不出时间来,但是,他仍然打了两个电话到她家里,接电话的却偏偏是那个与他有仇似的哥哥。“我妹妹吗?陪男朋友出去玩了!”陪男朋友出去玩了?能有什么男朋友呢?当然是那个青梅竹马了。他懊丧的摔掉了电话。整晚的心神恍惚,这算什么呢?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她生气还有点道理,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吵架,得罪了她的,只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又做错了什么?母亲已经百般要讨好于她了,不是吗?既没对她板过脸,也没说一句重话,不许她下厨,总是疼她而不是轻视她呀!她就这样拂袖而去了,就这样任性的一走了之?她算是什么?母亲的话对了,她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孩子!他耳边又浮起宛露低柔的声音:“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学习被爱,学习爱人,也学习长大!”唉!宛露!他由心底深处叹息。宛露!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就好了。取出钥匙,他开了房门。蹑手蹑脚的往屋里走去,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亲。多年以来,母亲总是习惯性的要一早就爬起来帮他弄早餐,不论他吃与不吃。自从到报社工作之后,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颠倒,因为报社上班总在夜里,下班后,有时还要写特稿到黎明。他无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时间,但是,母亲是不管的,她总是固执的为他做早餐,有时他一觉到中午,起床后,他会发现母亲仍然痴痴的坐在早餐桌上等他,一桌子凉了的菜,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个坚忍而慈爱的母亲。这样一位慈母,宛露怎么可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毫无礼貌的掉头而去?宛露,宛露,她是太娇了,太野了,太任性了,太傲慢了,也太没有尊卑长幼之序了。可是,当初她吸引他的,不也就是她这份半疯半狂半娇半野吗?而现在,她这些吸引他的优点,竟也会成为破坏他们的缺点吗?

走进客厅,他仍然被这种种问题困扰著,客厅里没有亮灯,他摸到壁上的开关,把灯打开,猛然间,他吃了一惊,他发现母亲还没有睡,正坐在黑暗的沙发里,蜷缩在那儿,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似乎不胜寒苦。被灯光闪了眼睛,她扬了扬睫毛,怔怔的望著儿子,唇边浮起一个软弱而无力的微笑。“妈!”他惊愕的喊:“你怎么不去房间睡觉?”

“我在等你。”孟太太说,坐正了身子,肩上披著的一件毛衣,就滑落了下来,她把毛衣拉过来,盖在膝上,她的眼光宠爱的、怜惜的,而且是歉然的望著孟樵。“孟樵,你和宛露讲和了吗?”孟樵在母亲对面坐了下来,不由自主的燃起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我至今想不明白,”他闷闷的说:“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樵樵,”孟太太深思的望著儿子,她的眼光很温柔,也很清亮。“我想了一整天,为什么宛露一见到我就生气了,我想,一定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总之,樵樵,对这件事情,我很抱歉。”“妈!”孟樵惊慌失措了。“你怎么这样说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都是宛露不懂事!”

“不,也不能全怪宛露。”孟太太心平气和的说。“你想,她有她的家庭教育,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宠爱下长大的,从小,她一定是被当成个公主一般养大的。咱们家太穷了,樵樵,从你父亲过世,我只能尽能力撑持这个破家,现在你做事了,我们也可以逐渐好转了……”

“妈!”孟樵开始烦躁了起来,重重的喷出一口烟,他不由自主的代宛露辩护。“宛露绝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孩子,她父亲也只是个大学教授,住的房子还是公家配给的。她一点金钱观念都没有,许多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您别看她二十多了,她孩子气得厉害!她所有的毛病,只在于不够成熟!”

孟太太凝视著儿子,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说: “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孟樵一怔,在母亲面前,他无法撒谎。他想起段宛露主动告诉过他的那个“青梅竹马”,也想起那可能隐在幕后的“媒妁之言”。

“不。妈,我想不止我一个!”

“你瞧!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孟太太沉重的说:“你在认真,她在儿戏!”“妈!”孟樵触电般震动了一下。“你不懂,不可能是这样,宛露她……她……”他用手抱住头,说不下去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母亲的分折可能有道理。

“我并不是说宛露的坏话,”孟太太沉著而恳切的望著儿子。“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简单,我在女中教了二十年音乐,看女孩子看得太多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如何去同时操纵好几个男朋友。这些年来,电视和电影教坏了女孩子。”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宛露这孩子,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你说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也算是大家闺秀,可是,你觉不觉得,她的举止动作,服装态度,以至于她的谈吐说话,都太轻浮了?”

“妈!”孟樵一惊,头就从手心里抬了出来。“她不是轻浮,她只是孩子气!她坦白天真,心无城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得体不得体,她就是这样子的!”

“这只是看你从那一个角度去看,是不是?”孟太太深深的望著儿子。“你说她是轻浮也可以,你说她是孩子气也可以。不过,樵樵,你是真的在认真吗?”

“妈!”孟樵苦恼的喊了一声,不自觉的再燃上了一支烟,这份椎心的痛楚泄漏了内心一切的言语,孟太太深深的叹息了。“樵樵,她是个游戏人生的女孩子啊!她不可能对你专情,也不可能安定,更不可能做个贤妻良母!她生来就是那种满不在乎的个性,你怎能认真呢?你会为这份感情,付出太大的代价!”是的,孟樵一个劲儿的吞云吐雾,心里却在朦胧的想著,是的,她不可能安定,不可能做个贤妻良母,她是一片云,她从一开始就说过:她是一片无拘无束的云!母亲毕竟是母亲,积了多年看人的经验,她对宛露的评价并无大错!可是……可是……他忽然惊悸的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祈求的看著母亲:“妈,别因为她这次的表现不好,就对她生出了反感!妈,你再给她机会,让她重新开始。你会发现,她也有许多优点,许多可爱的地方!你会喜欢她的,妈,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问题不是我喜不喜欢她,是不是?”孟太太悲哀的说:“问题是她喜不喜欢我!这是什么时代了?难道婆婆还有权利选儿媳妇吗?只有儿媳妇有权利选婆婆!你不必费力说服我,樵樵!”她的眼神更悲哀了,带著份凄苦的、忧伤的、委曲求全的神情,她低低的说:“只要你高兴,只要你活得快乐,假若你非她不可,那么,再带她来,让我向她道歉吧!虽然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好吗?”她盯著儿子。“我跟她道歉,行吗?”

“噢,妈!”孟樵大叫了一声,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他注视著母亲,那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妈,请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会把她带来,我会让她向你道歉……”

“你做不到的,樵樵,她骄傲而高贵,”孟太太□□似的说:“她根本看不起我!”守寡多年的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儿子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她不会允许!孟太太有一种疯子的机智与智慧,女人是弱者,可母亲是强者!她必须维护好唯一一个属于她的男人,不许其他的女人染指!

宛露终于跟著孟樵,再度来到了孟家。

站在那大门口,宛露已不胜瑟缩,屋里,钢琴的声音仍然叮叮咚咚的流泻著,宛露听著那琴声,忽然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就下意识的把披肩拉紧了一些。孟樵没有忽略她的震颤,他一面开门,一面问:

“你怎么了?冷吗?”“不。”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秋天的夜,天气很好,几点寒星,在遥远的天边,疏疏落落的散布著。“我在想,”她喃喃的说:“我常自比为一片云,希望不要是一片乌云才好!”

他揽住了她的肩,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

“别这样泄气,成不成?”他深深的凝视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我知道,我在勉强你做一件你非常不情愿的事情,我很抱歉,宛露。”“只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就好了。”她闷声说。

“我知道,”他紧握著她的手:“我完全知道。”

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种四楼公寓,楼下都有个附属的院子,他们穿过院子,往客厅走,孟太太显然听到了他们进门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停止弹琴。走进了客厅,宛露拘束的、紧张的、被动的站在屋子中间,呆望著孟太太的背影,孟太太似乎正全神贯注在她的钢琴上,她的手指熟练的滑过了琴键,带出了一连串柔美的音符。一直等到一曲既终,弹完了最后一个音阶,她停止了。慢慢的阖上了琴盖,慢慢的回转身子,慢慢的抬起头来。

“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为,你不再来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的在她周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声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来向您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说:“有什么事需要道歉呢?”“因为我上次很没风度,”宛露竭力想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但是却已不自觉的带著震颤和泪音。“我不告而别了,我惹您生了气!”“哦!宛露!”孟太太平静的喊了一声,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走了过来,亲热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牵到沙发上来,按住她,让她坐进沙发里,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她抬头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发什么呆?宛露来我们家总是客,你连一杯茶都不倒吗?恐怕壶里没开水了,你烧点开水吧!”

“哦!我马上去烧!”孟樵立即应了一声,看到母亲对宛露的那份亲热劲儿,他已喜悦得不知所措了。没耽误一秒钟,他立即冲进厨房,嘴里不自觉的哼著歌儿。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倒像是去夜总会似的。你这样艳光照人,真使我觉得家里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声,双手拘束的放在裙褶里,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庄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轻轻的滑到沙发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来。“手工钩的呢!你也会编织吗?”“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视她。“你父亲是台大的教授吗?”

“是的。”“书香门第的孩子,”孟太太点著头。“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没爹的孩子,他又实心眼儿,说穿了,是个又穷又傲的傻小子!你这么漂亮,这么会打扮,又这么被父母、伯母什么的宠大的,我真怕咱们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听说,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吗?”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声,无助的看著孟太太。于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带著笑意的眼光里,看出了第一次就曾伤害了她的那层敌意与奚落。一种自卫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并没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两个而已。我父母虽然宠我,家教还是很严的。”

“是吗?”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独子,我爱之深,难免期之切,他一生严严谨谨,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个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运气!可是,他是个老实孩子,既不会用心机,也不会用手腕,他可不同于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滚打惯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开始不能平静了,她打断了孟太太。“您怎么知道我有什么脂粉堆中打滚的男朋友呢?”

“难道你没有吗?”孟太太又笑了。“我决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叹口气。“我还不了解吗?男朋友少了,等于没面子!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现代的,很洒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这种女孩子我见多了。说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让你安分下来!”

“伯母!”她惊喊,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在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就像潮水般泛滥开了。她竭力想压抑自己,这是孟樵的母亲,可能将来要成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气,她不能鲁莽……否则,一切又要破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风瑟瑟的森林公园里,面临“孟樵”与“道歉”的选择。她喘了口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里带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请你不要误会我,伯母,我从没有不安分过。”

“你有一对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吗?”

“我——”她深抽了一口气,面对著孟太太那充满挑战与批判的眼光,听著她那似讥嘲又似讽刺的语气,她那倔强与骄傲的本能再也无法被压制,她冲口而出的说:“我还有一个不安分的鼻子,还有一张不安分的嘴巴!还有浑身十万八千个不安分的细胞,和数不清的不安分的头发!”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张利牙利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儿子健全优秀,我不会允许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个十足的小太妹!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你——”宛露气急的站起身来,整个面孔都像雪一样白了。她正要说话,孟樵从厨房里笑嘻嘻的跑出来了,手里捧著一杯滚烫的热茶,嘴里唏哩呼噜的,不住把那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嚷著说:

“茶来了,茶来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妈从来不让我下厨房,为了你小姐要喝热茶啊,只好到厨房去烧水,谁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滚,右也不滚,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那美丽而乌黑的眸子,像只受伤的小豹般闪著阴郁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亲。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么了?”

掉转头来,他困惑的去看母亲。孟太太一接触到儿子的眼光,脸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缓了下来。对孟樵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静的说:“我想,你在枉费工夫!”

“怎么?妈?你们又怎么了?”孟樵焦灼的问。

“樵樵!”孟太太的声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个好儿子,你孝顺,你也懂事,你就饶了我吧!你妈老了,她实在没有能力去讨你女朋友的欢心!”

孟樵烦躁而懊恼的转向了宛露,急促的、责备的说: “宛露!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忘记了你来的目的吗?你是来道歉的,不是吗?你怎么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觉得胸口堵塞,而浑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拳,握得指甲都陷进了肌肉里。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是干噎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孟太太已靠进了沙发里,蜷缩著身子,不胜怯弱,也不胜凄凉的说:“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间,没有缘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过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给了她一阵乱摇。“你说话呀!宛露!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妈作对!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摇晃着宛露,打翻了茶壶也浑然不觉。

“樵樵,你怎么让她烫到了呢?这样不懂得体贴人呵,还配结婚娶太太吗?”,孟太太这么一说,宛露才发觉自己的手背已经被烫红了。

“宛露!”孟太太沉著声音叫,忽然变得很严肃,很正经,很庄重,而且是个完全的“长辈”,一点也不苟言笑的。“你过来坐下,今天既然已经谈到婚嫁,我必须和你好好的谈谈。婚姻不比儿戏,也不再是谈恋爱,要吵就吵,要好就好,婚姻是要彼此负责任的。”“是的,伯母。”宛露温顺的说,心里又开始像打鼓般七上八下,她勉强的走到孟太太对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光就不知不觉的飘向了孟樵,带著抹可怜兮兮的、求助的意味。“看着我!”孟太太皱了皱眉。“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不解的问。

“宛露,不是我说你,女孩子最忌讳轻佻,你跟我说话的时候,眼光不能飘向别人。这是很不礼貌的。”

“哦!”宛露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鸡蛋,她只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著孟太太。“是的,伯母。”她应著,声音已有些软弱无力。“你既然愿意嫁到孟家来,你就要知道一些孟家的规矩,樵樵的父亲叫孟承祖,曾祖父是个翰林,孟家是世代书香,从没有出过一点儿差错,孟家所娶的女孩子,也都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坦白说,宛露,你的许多条件,并不适合我的要求。”“哦,伯母。”宛露又看了孟樵一眼,孟樵已不知不觉的走了过来,坐在宛露身边,而且紧张的燃起了一支烟。当宛露的眼光对他投来,他立即对她做了一个鼓励的、安慰的眼色。“又来了!”孟太太严厉的看著宛露,声音仍然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宛露,你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目不斜视!你知道吗?你长相中最大的缺点,就是你这对眼睛……”“我知道,”宛露的胸部起伏著。“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你上次告诉过我!”“你知道就好了。”孟太太一副宽容与忍耐的态度。“这并不要紧,你只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对人抛媚眼,尤其是男人……”“伯母!”宛露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我从来就没有……”“宛露!”孟太太沉声说:“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更加困惑了。

“长辈说话的时候,你不能随便插嘴,也不能打断,这是基本的礼貌,难道你父亲没有教过你?”

宛露咬紧了牙关,垂下了眼睑,下意识的把手握成了拳,闭紧嘴巴一语不发。“抬起头来,看著我!”孟太太命令着。“我和你说话,你不要低头,知道吗?”宛露被动的抬起头来。

“我刚刚已经说了,你的许多条件,并不适合我的要求,但是樵樵已经迷上了你,我也只好接受你,慢慢的训练和薰陶,我想,总可以把你从一块顽石,琢磨成一块美玉,你的底子还是不错的……”“不见得!”宛露冲口而出。

“你说什么?”孟太太盯著她。“你一定要打断我的话吗?如果你现在都不肯安分下来,你怎么做孟家的媳妇呢?你看!你的眼光又飘开了!我可不希望,我娶一个儿媳妇,来使孟家蒙羞……”“妈!”这次,开口的是孟樵,他愕然的,焦灼的、紧张而困惑的注视著母亲。“妈!你怎么了?宛露又没做错什么,你怎么一个劲儿的教训她……”

“樵樵!”孟太太喊,声音里有悲切,有责备,有伤感,还有无穷无尽的凄凉:“我只想把话先说明白,免得以后婆媳之间不好相处。我没想到,宛露还没进门,我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地了。好吧,你既然不许我说话,我还说什么呢?真没料到,你从小,我养你,教育你,给你吃,给你喝,今天你的翅膀硬了,你会赚钱了,又要被派出国了,你有了女朋友,我就应该扫地出门了……”“妈妈!”孟樵大喊。“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再插嘴,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都算我错,好吗?”他懊恼的望望母亲,又怜惜的望望宛露。对母亲的眼光是无奈的,对宛露的眼光却是祈谅的。

孟太太没有忽视他这种眼神,摇了摇头,她悲声说:

“我不再说话了,我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妈!”孟樵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哀恳:“请你别生气吧!今晚,我们是在谈婚事,这总是一件喜事呀!”

“喜事!”孟太太幽幽的说:“是的,是喜事!宛露是家学渊源,是名教授之女,你交到这样的女朋友,是你的幸运!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太婆,怎么有资格教她为人之道?”

段宛露缓缓站起身来,她忍无可忍的逼向孟太太,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射了出来,她大叫著说:“你是一个戴著面具的老巫婆!你讨厌!你可恶!你虚伪!你势利!你守寡了二十几年,有什么了不起,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如果你不甘心守寡,你尽可以去找男人!你守寡也不是你儿子的错误,更不是你给他的恩惠,而你!你想控制你的儿子,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孟太太被骂傻了,呆了,昏乱了,她蜷缩在沙发上,喃喃的叫著:“天哪!天哪!天哪……”她开始浑身颤抖,指著孟樵,语无伦次的叫:“樵樵,樵樵,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宛露!你疯了!”孟樵大吼,扑过去,抓住了宛露的胳膊:“住口!宛露!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母亲?你疯了!住口!”

“我不住口!我就不住口!”宛露是豁出去了,更加大叫大嚷起来:“你母亲是个神经病!是个妖魔鬼怪!她根本不允许你有女朋友。她仇视你身边所有的女人!她要教育我,要我端庄贤淑,目不斜视……”她直问到孟太太脸上去。“你敢发誓你二十几年来没想过男人吗?没看过男人吗?你是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

“啪!”的一声,孟樵已对著宛露的脸挥去了一掌,这一掌清脆的击在她面颊上,用力那么重,使她站立不住,差点摔倒,扶著沙发背,她站稳了。转过头来,她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楞楞的看著孟樵,低低的说:

“你打我?你打我?”她再看看缩在沙发上的孟太太,然后,她转过身子,像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大门,对著大街狂奔而去。孟樵呆立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大叫著:

“宛露!宛露!宛露!”

宛露注视著孟樵,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 “孟樵!现在不是你来对我说,我们之间完了。是我来对你说,我们之间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转身离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苍白著脸说:“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你是什么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说:“那就是你的母亲!你只有资格做孝子,没有资格交女朋友!孟樵,别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樵樵!”孟太太说:“如果你舍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妈一生是孤独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还可以熬过去,我还能养活我自己……”“妈!”孟樵大叫,放开了宛露,他扑向他的母亲:“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亲了吗?你……”

宛露看了他们母子一眼,一语不发的,她转身就冲出那间屋子。到了街上,寒风扑面而来,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回家。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呼唤之声:妈妈!妈妈!从没有一个时刻,她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需要母亲!她要滚倒在母亲怀里,她要向母亲诉说,她要讲尽自己所受的侮辱与委屈,她要问母亲一句:在这世界上,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母爱?什么是孝顺?……

可是她在雨中迷了路,跑到了顾家,是顾友岚帮她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家。

车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钱,跳下车子,直奔向家门。才到门口,她还来不及按门铃,就听到门内有一阵说话的声音,是母亲!本能的,她住了手,母亲的声音里有焦灼,有祈求,她显然是送客送到门口。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如此凄苦而无奈?她并不想偷听,但是,那声音却毫无保留的钻进了她的耳鼓:

“许太太!求求你别这么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乐,你何忍破坏她整个的世界?她无法接受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段太太!”是那个许伯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她在嘶声的叫唤著:“你别糊涂掉,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可是,我已经养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当初为什么要遗弃她?”

“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只是个小舞女,我养活不了她呀!她那没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没办法呀!可是,我现在有钱了,我嫁了个阔老公,我可以给她很舒服的生活,给她房子,给她珠宝……”宛露的脑子里一阵轰然乱响,身子就不知不觉的倒在那门铃上,门铃急促的响了起来,门开了。门里,是满面惊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还有那个泪眼婆娑的“许伯母”,门外,却是面如白纸,身子摇摇欲坠的宛露。

时间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自从在大门口看到了那个“许伯母”,听到了母亲和她那篇对白以后,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主的游魂,一片飘荡无依的云,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意识与思想,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乱了,也麻木了,无法动,也无法说话。

依稀彷佛,她听到是兆培把那位“许伯母”赶走了,依稀彷佛,是父亲和母亲把她搀进了卧室,依稀彷佛,父亲在试著对她解释什么,依稀彷佛,母亲握著她的手在流泪……但是,这些距离她都很遥远很遥远,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视著书桌上的一盏小灯,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绪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飘荡与游移。

“宛露!宛露!”母亲摇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唤著:“你说句话吧!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说出来吧!你心里怎么想,你就说出来吧!”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只有个朦胧的感觉,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这一个晚上之间,碎成了几千几万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仅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谜,还包括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伤害,其他的绝望……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会聚集在一个晚上发生?不,不,事实上,这一切一直都在酝酿,一直都在演变,只是,自己像个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负著手,焦灼的在室内踱著步子,他是教书教惯了的人,说话总像在演讲。“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好像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预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对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爸爸妈妈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以后一样爱你,你的出身,没有关系,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你永远是我段立森的女儿……”

像闪电一般,宛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一句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话:“……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这句话一闪过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同时,脑子里像有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封著的门。她忽然能够思想了,能够感觉了,有了意识,也有了痛楚了。她张开嘴来,终于喃喃的吐出一句话来:“妈,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张毛毯,把她紧紧的裹住,可是,她开始发起抖来,她觉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里,和每个毛孔中奔窜。她努力想遏止这份颤抖,却完全无效。一直站在一边,皱著浓眉,凝视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说了句:“我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来!”

她下意识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里朦胧的想著,他并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妇的儿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见那位“许伯母”的时候,兆培曾拦在门口,尴尬的想阻止自己进门,那么,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个被人遗弃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边,把毛毯尽量的拉严密,一面用手环抱著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双冰冷的手。“宛露!”她的声音里含著泪。“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抚弄她的头发,触摸她的面颊。“哦,宛露,我不会放你走,我会更疼你,更爱你,我保证!宛露,你不要这样难过吧!你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扑进母亲怀里,她想放声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几小时前,她还想滚进这女人的怀里,述说自己的委屈。而现在,她为什么变得遥远了?变得陌生了?她的母亲!这是她的母亲吗?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才是她的母亲!她抽了一口气,心神又恍惚了起来。兆培跑回来了,他不止给她拿来了一个热水袋,还为她捧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从不知道鲁莽的兆培,也会如此细心与体贴!兆培把热水袋放到她怀里,又把咖啡杯凑到她嘴边,他对她挑挑眉毛,勉强的装出一份嘻笑的脸孔来。

“好了,宛露,喝点热咖啡,你会发现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说,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宽一点,不要去钻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瞪了兆培一眼。当然哩!她心里酸楚的想著,你尽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反正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顺的儿子!她接触到兆培的眼光,从没有发现,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温柔的。她垂下了眼睑,被动的喝了两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冲进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咖啡。

“还要吗?”兆培温和的问。

她摇摇头,抱住热水袋,蜷坐在毛毯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勇气,也必须要面对属于自己的“真实”面了。抬起头来,她看著段太太,颤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诉我,”她清晰的说:“别再瞒我了!我到底是从那儿来的?”从那儿来的?好小好小的时候,她也问过:妈妈,我是从那儿来的?哦,宛露,你是从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她酸涩的摇摇头。“妈!我要真相,你们必须告诉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坚决。“好的,宛露,我告诉你一切真相。”她下定决心的说。“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苦,告诉了你,让你自己去做一个抉择,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停了停,低头看著自己手里,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终于痛楚的抬起头来,直视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儿。二十年前,我们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们住在和平东路,也是公家配给的房子,那时不兴公寓,还是栋有花园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岁了,我很想要个女儿,可是,医生断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就到处托人,问有没有人愿意出让新生的女婴。这样,大家都知道我想要个女孩,朋友们都帮我四方打听。然后,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习惯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扫院子里的落叶,那时我们院子里有几棵竹子,总是落上一地的竹叶。忽然间,我听到大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门铃。我打开大门,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如飞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门外的台阶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轻叹了一口气。兆培却给母亲递上了一杯热茶。今天的兆培,怎么如此的细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当时心里已有了数。把你抱进了家里,我才发现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开了你的包袱,我发现在你胸前,放著一张纸条。”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纸条拿来吧!”

段立森凝视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说:“你要看吗?”

宛露坚决的点了点头。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里握著一张颜色已经发黄的白报纸,慢慢的递给了宛露。宛露打开了纸,立刻看到一个像小学生般粗劣的字迹,极不通顺的写著几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喜欢做好事,有个欧巴桑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我的女儿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的爸爸是坏人,不肯和我结婚,已经不见了。我才十九岁,妈妈不要我了,我只能当舞女。这个小孩有病,我养不起,送给你们。你们就算做好事,把她养大吧,菩萨会保佑你们。”

就这么几行字,里面已经错字连篇,许多地方,还是用国语注音写的。宛露抬起头来,看著段太太,心里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从未看过这张纸条,为什么他们当初不烧掉这张纸条?段太太想把那纸条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张纸——那来自她的生母的笔迹。她该为这些字迹高兴?还是为这些字迹痛苦?这是她的喜悦?还是她的耻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视著她。“这就是你来到我家的经过,我至今还记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虽然已经满月,却只有层皮包著骨头,你妈和我,当时都很怀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长大。我看你轻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视?于是,我为你取名叫宛露,从此,你成了我们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而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我们爱你,宠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红润起来,一天天结实起来,我们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过去,我们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在我心中,未始没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会突然出现,来向我要回你,可是,没有。这二十年来,我们也搬过好几次家,换过好几次地址,我心里早就放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岁生日之后没多久,那位许太太忽然冒出来了。”段太太深长的叹了口气:“起先,我真不肯承认这事,我想,她可能是来敲诈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诉说,二十年来的悔恨,二十年来的追寻,她积蓄了二十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有钱的丈夫,因为,她要改善她的环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遗弃了的女儿。”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里浮漾著泪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见到的这位许伯母,她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证实这件事,她曾把当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里握著的这张纸条,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宛露,”她凝视著女儿。“她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念过多少书,她却背得一字不差,可见,这信在她内心深处,曾经怎样三番四次的背诵过。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泪珠就再也无法在眼眶中停留,终于落在旗袍上了。“我那么爱你,那么要你,二十年来,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把你抢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也挣扎过,努力过,不断追踪我家的踪迹。养母是母亲,生母难道不是母亲?养母都能如此爱你,生母更当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会痛苦,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争执,都在于爱你,别为了我们这份爱,而过于苛责你的生命!好吗?宛露?”

宛露仰著苍白的脸,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经看进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颓然的、无助的把头埋进了弓起的膝盖里。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这件事,她不信这件事!这是个荒乎其唐的噩梦,过一会儿,她会醒过来,发现整个事件都只是个噩梦,没有许伯母,没有许伯伯,没有自己手里紧握的那张纸条!

段立森走了过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宛露那柔软的长发上,语重而心长的说:“宛露,既然秘密已经揭穿了,你也该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这件事。我们养育了你二十年,绝不是对你的恩惠,因为你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千千万万的金钱也换不来的。与其说我们有恩给你,不如说你有恩给我们,你必须要了解这一点。至于你的生母,她虽然教育不高,她虽然堕落风尘,对于你,她也无话可说。先帮你找了一个可靠的人家来养育你,又积下了金钱,嫁了阔丈夫,再说服了丈夫,一起来寻找你,她实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现在很有钱,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你可以选择生母,也可以继续跟著我们,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现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乱,但是,你必须冷静下来,冷静的考虑你的未来,以及你的选择!”

宛露的头抬起来了,忽然间,她觉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里暴发了一般,她觉得疯狂而恼怒,觉得整个的世界和她开了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迸流在整个面庞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雾中,可是,却像火般在燃烧。她崩溃了,她昏乱了,她大声的、无法控制的、语无伦次的吼叫了起来:“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台阶上?你们为什么要收养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二十年?你们有了哥哥,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去弄一个养女来?现在,你们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初死掉!你们不该收留我,不该养大我,不该教育我……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的仁慈,恨你们对我的爱……”“天哪!”段太太站起身来,面孔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段立森立即跑过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泪眼婆娑的转向了丈夫。“天哪!”她说:“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兆培一直在一边倾听,这时,他忽然忍无可忍的扑了过来,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疯狂的摇撼著她,大喊著说:

“你疯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么权利责怪爸爸妈妈?只因为他们收养了你,教育了你,爱护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难道养育你反而成了罪过?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头脑?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阵摇撼摇醒了,张大了眼睛,她惊愕的张大了嘴,再也吐不出声音。兆培咽了一口口水,冷静了一下自己,他回头对父母说:

“爸爸,妈,你们下楼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单独谈一谈!”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儿子。“你……也要卷进这件事吗?”

“既是家里的一份子,发生了事情,就谁也逃不掉!”兆培说,稳定的望著父亲。“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长叹了一声,挽住妻子往门口走去。“你们年轻人,或者比较容易沟通,你们谈谈吧!”他疲倦的、沮丧的、不安的带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门关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无踪,他看来严肃而沉著。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对面,宛露自从被他乱摇了一阵之后,就像个石头雕像般呆坐在那儿,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宛露,”兆培深沉的说:“你不觉得,你对爸爸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完全不公平吗?”

宛露终于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也不想听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今天的心情!”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她又大叫了起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理所当然的享有他们的爱!你不必等到二十岁,来发现你是个弃儿!来面对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的选择,你幸福,你快乐……”“别叫!”兆培哑声说,他的声音里有种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听我说,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声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妈妈自幼就有心脏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哥哥,”她嘶哑的、不信任的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看到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妈妈不可能生育,我到医院求证过,然后,我直接的问了爸爸,爸爸没有隐瞒我,我是从孤儿院里抱来的!”

宛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们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还幸运,因为你起码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

宛露一动也不动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过吗?但是,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份痛苦,因为我体会出我的幸福。你刚刚说到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于偶然,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男女偷欢之后的副产品,生而不养,不如不生!而养育,却必须付出最大的爱心与耐心!那一个孩子,会不经哺育而长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爱我们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是真正爱我们才要我们的!不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欢愉而生我们的!你懂了吗?宛露?”

宛露依然不说话,她整个人都呆了。

“从此,”兆培继续说:“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儿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为骄傲,为快乐,我以我的家庭为光荣。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吴慧中的儿子!今天,即使有个豪门巨富来认我,我也不认!我只认得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宛露的泪痕已干,她眼睛里闪着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来。“你去怪爸爸妈妈吧,去怪他们收留了你,去怪他们养育了你,去怪他们这些年来无条件的爱你!你去恨他们吧,怨他们吧!反正,你已经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边去!反正,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里你只能选一样!”

宛露抛开了身上的毯子,丢下了那个热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兆培问。

“去楼下找爸爸妈妈。”她低语,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眼睛湿润的看着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哥哥!”

“你更应该知道的,是我们有怎样一个家庭!”兆培说。“妈妈从没骗过我们,你是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我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宛露走出房门,拾级下楼。段立森正和太太并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段立森在轻拍着太太的手背,无言的安慰着她。宛露笔直的走到他们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发前面,她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把面颊埋进了段太太的衣服里。

“爸爸,妈妈,”她低语:“我爱你们,要你们,永远永远。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没有别人。”

不久,她就听从家中的安排,嫁给了顾友岚。

顾友岚是个好丈夫,他极其爱护段宛露,几乎不允许她见到别的男子,段宛露除了每天早上出门送他上班,也极少外出,这天,两人吻别,顾友岚开车离开,宛露目送他的车子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预备回家。可是,忽然间,她呆了!在门边的一根电杆木上,有个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阴鸷,如此狂热,如此凶猛,如此闪亮……使她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

“你好,宛露!”他阴沉沉的说:“你知道我在这儿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时!以致没有错过你和那家伙的亲热镜头!”

“孟樵!”她喃喃的叫,头晕而目眩。“你饶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饶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眼光凶猛而狂暴,他的声音里带著暴风雨的气息。“你是一片云,是吗?你可以飘向任何一个人的怀里,是吗?”他咬牙切齿。“我真恨你,我真气你,我真想永远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软化了,他的声音骤然充满了悲哀、热情,与绝望。“我竟然不能不爱你!”

他的嘴唇猝然压住了她的,带著狂暴的热烈的需求,辗转的从她唇上辗过。他的身子紧紧的搂著她,那强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两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头来,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凄然的说:“何苦让我受这么多罪?这么多痛苦?宛露!我们明明相爱,为什么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搂得更紧。“你知道吗?你的每个细胞,每根纤维,都在告诉我一件事,你爱我!”

段宛露本已崩溃,却在看到孟太太暗青色的旗袍衣角时清醒过来,她一把推开了孟樵。道:“ 你应该先了解一件事再爱我,你母亲口口声声说你们孟家是书香门第,而我却不是段立森的亲生女儿!我是他们的养女,我的生父是谁我不知道,我的生母是个舞女……”

“什么?”这下子原本偷偷跟踪儿子的孟太太直跳了出来,脸色变得雪白雪白了,她一把扯着孟樵。“樵樵!”她厉声喊:“你交的好朋友,你不怕你父亲泉下不安吗?我守了二十几年寡,把你带大,你居然想把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低贱女子,带进家门来羞辱孟家……”“宛露!”孟樵也急了,对于宛露的出身,他根本一点也不知道,第一个直接反应的念头,他就认为宛露又在编故事,目的只在和母亲呕气。于是,他叫着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宛露,你何苦编出这样荒谬的故事来……”

“哦,孟樵!”宛露的声音,冷得像冰块的撞击:“原来你和你母亲一样!你也会注重我的出身和家世,更甚过注重我自己!你们是一对伪君子!你们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看不看得起你们!”

她的语气更加冰冷,指着院门上的“顾寓”二字道:“那天,我冒着雨从你们家跑出来,没头没脑没方向地到处乱跑,然后……我看清楚了,我正站在顾友岚的家门口,我疯狂的按了门铃,开门的是友岚,一看到我这副模样,他就呆了。一句话也没问,他把我连扶带抱的弄进了客厅,大声的叫母亲,顾伯母和顾伯伯都奔了过来,他们立刻用了一条大毛毯,把我紧紧的裹住。我问他们:‘顾伯母,你会为了我是个舞女的私生女,而不要我做儿媳妇吗?’当时顾伯母又怜又惜又疼又爱的叫我,‘我们爱你,要你,宠你,从来不管你的出身!’ 我又问:‘顾伯伯,你呢?’顾伯伯说,‘你还要问吗?,我们全家等你长大,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所以,我对友岚说“我已经考虑过了,随便那一天,你都可以娶我!”我是把双手交给他,我告诉他:‘别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也别以为我是神志不清,我很清醒,很明白,友岚,我愿为你做一个最好最好的妻子!’所以,我就嫁给他了!”

“所以,请你,还有你的母亲,立刻,滚!”段宛露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孟樵和孟太太被她凌厉的眼光迫退,段宛露回头才发觉,孟樵之所以不敢上前,还因为她的身后站着她的丈夫——顾友岚。

前世的柏霈文是失去章含烟才知珍惜的,今世的顾友岚也明白了,刚才,他差一点就要失去他的段宛露了——他不会允许的!任何人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她!

“哎!”段宛露惊叫一声,因为顾友岚把从身后她抱了起来,在她耳边道:“我们换一个地方好不好?这里太杂,保安也不好,什么人都可以进来!”

“好。”段宛露沉浸在他的怀抱里,再也不愿想起孟家母子。

孟樵正一个人在房间内吞云吐雾。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张藤椅里,他只亮著床头的一盏小灯,不停的抽著烟,听著廊下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思想混乱而迷惘,自从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大部份的意识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这几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件事,母亲与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里,到底孰轻孰重?他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挣扎。母亲!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父母那张合照。宛露!他心底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用手支住额,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在发狂般的呼唤著:宛露!宛露!宛露!于是,他知道了,在一种犯罪般的感觉里,体会出宛露的比重,竟远超过那为他守寡二十几年的母亲!他抽完一支烟,再燃上一支,满屋子的烟雾腾腾。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闪烁,街灯映著雨珠,发出点点苍黄的光芒。慢慢的,那街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室内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的来临了。他听到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遮在他的门前,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母亲的脸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内那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老而憔悴。他记得,母亲一向都是显得比实际年轻,而且永远神采奕奕,曾几何时,她竟是个憔悴的老太婆了?“樵樵,”孟太太说,声音有些软弱而无力。“你又是整夜没睡吗?”“唔。”他轻哼了一声,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你在做什么呢?”“别管我!”他闷哼著。

孟太太扶著门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门中,是个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骂母亲的那些话:你守寡又不是你儿子的责任!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发誓你二十几年来从没想过男人吗?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他猛的打了个寒战,紧紧的盯著母亲,他觉得她像个黑色的□□者,她拦著那扇门,像拦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门!或者,穷此一生,母亲都会拦著那扇门,用她的爱织成一个网,把他紧紧的网住……“樵樵!我们怎么了?”孟太太打断了他的思潮,她的声音悲哀而绝望。“你知道吗?这几天以来,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恨我!为了宛露,你在恨我!”他凝视著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这种沉默,等于是一种默认,孟太太深深的凝视著儿子,他们彼此对视著,在这种对视的眼光里,两人都在衡量著对方的心理,终于,孟樵淡淡的开了口:“我在想,宛露有一句话起码是对的,你守寡不是我的过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这点,总认为你为我而牺牲,事实上,你是为了父亲去世而守寡,父亲去世不是我的过失。”

孟太太扶著门,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她□□著。

“樵樵,”她喃喃自语的。“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许多残忍的观念给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脑海里去了……”“告诉我!”孟樵注视著母亲,清晰而低沉的问:“宛露的话,有没有几分真实性?有没有几分讲到你的内心深处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于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许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妈,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著摸索进来,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抱住了头,痛苦的挣扎著。“我只是爱你,我只是爱你。”

“妈!”他终于悲切的喊了出来。“你的爱会杀掉我!你知道吗?宛露对我的意义,比生命还重要,你难道不明白吗?妈,你爱我,我知道。可是,你的爱像个大的蜘蛛网,快让我挣扎得断气了!”他跳了起来,拿起一件外套,对室外冲去,天才只有一点蒙蒙亮,雨点仍然疏疏密密的洒著。孟太太惊愕而又胆怯的喊:“你去那儿?”“去找宛露!”“现在才早上五点钟!”孟太太无力的说。

“我不管!”孟樵跑到顾家门口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点和云雾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气冲到了那大门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干什么?破门而入吗?按门铃通报吗?在凌晨五点钟?迎面一阵凉风,唤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儿,冻得手脚发僵,然后,他在那门口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著天亮。最后,他靠在对面的围墙上,仰望著宛露的窗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动静,窗帘拉开了,那雾气蒙蒙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条的、纤细的背影,披著一头长发……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忘形的,不顾一切的,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著:

“宛露!”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没有了动静。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声狂叫,附近的人家,纷纷打开窗子来张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紧紧的阖著,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无踪。

他奔过去,开始疯狂的按门铃。

门开了,出来的是满面慈祥与温柔的顾太太。

“这位先生,”她心平气和的说:“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第二天,孟樵又找上了段家,开门的变成了兆培。 “我妹妹吗?她已经结婚,不住在这里了!”

“我不信!”孟樵吼着,想往屋里闯。

兆培拦住了门。“要打架?还是要我报警?”他问。“你是谁?知不知道什么叫私闯民宅?”

他凝视著兆培,软化了。 “我一定要见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你叫孟樵是吧?友岚宛露都跟我提起过你,不过我要告诉你,宛露现在是有夫之妇,请你自重!”

孟樵不相信,还是要往里闯,口里大喊:“宛露,宛露,为什么你这么绝情,这么狠心!”

段家最终是打电话报警才摆脱他的骚扰,几天后,台北当地的报纸上,多了一则不起眼新闻:某青年追一辆汽车不慎摔倒致颅脑损伤,据悉此人前一天刚走出看守所,罪名是私闯民宅。专家认为,此人疑似患有狂躁型偏执症。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山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男女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的谈著话,其中一个,穿著藏青色的西装,是顾友岚。另一个,穿著米色的洋装,却是那段宛露。

“据医生说,”顾友岚解释著,满脸的凝重“他可能终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他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他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他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他又会醒过来,谁知道呢?”还有句话他没有说:对于孟樵而言,还是不要醒来为好。

段宛露道:“是‘爱’害了他!”她出神的说,仰头看著走廊的墙角,有一只蜘蛛,正在那儿结网。她下意识的对那张网看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爱,是一个很奇怪的字,许多时候,爱之却适以害之!”

他们走进了一间病房,干干净净的白墙,白床单,白桌子,孟樵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一个轮椅上。有个医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弯腰和孟樵谈话。抬头看到顾友岚与段宛露,那医生只点了个头,又继续和孟樵谈话。孟樵坐在那儿,瘦瘦的,文文静静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

“你姓什么?”医生问。

“我是一阵风。”他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一一阵风。”

“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是一阵风。”

“你从那儿来的?”

“我是一阵风。”医生站直了身子,望著顾友岚。 “还是这个样子,他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看,药物和治疗对他都没有帮助,他没有什么希望了。以后,他这一生大概都是一阵风!”

“谁说他没有希望的?

”忽然间,有个嘶哑而阴沉声音传了过来。段宛露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顾友岚愕然的回过头去,是孟太太!她憔悴的、阴郁的站在那儿,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

“樵樵,妈妈接你回家。”她简单明了的说。

“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他很可能一生都是这样子,到老,到死,他都不会恢复。”

“我知道。”孟太太自顾自地接过孟樵的轮椅 “请你们把她交给我就可以了。我是他的母亲,我不会害他的,我一切都是为他好。”

“如果没有奇迹呢?”医生深刻的问。

孟太太没有回答,她走了过去,俯下身子,她的瞳仁是涣散的,她的神态是麻木的,她的眼里只有眼前自己的儿子,而她的儿子似乎沉睡在一个永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

孟太太一语不发的推著那轮椅,把孟樵推出那长长的走廊,推出大门,推下台阶,推到那广大的草原上。一阵晚风,迎面吹来,孟太太口中喃喃道:“女人都不是好东西,除了妈妈,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跟女孩说话,妈妈是为你好,妈妈守寡二十多年,就只有你一个儿子……”

医生冲顾友岚、段宛露点了点头:“他母亲是确诊的偏执症患者,我们还在研究是否有遗传因素……”

孟太太推着孟樵,在草地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小,一阵夕阳的晚风悄悄拂过众人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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