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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烟锁重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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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至刚是在与雪珂的婚礼上被大神送走的,混混沌沌睁开眼时,自己仍旧在婚礼上,仍旧是新郎官,只是他的岳家不再是靖亲王府,而是夏家,他的新娘名叫夏梦寒。

当然,自己也不再是罗至刚,而是安徽白沙镇名门曾家的独子,曾靖南。

新郎官照例是要骑白马的,虽然婚礼也许没有前世他迎娶雪珂格格那般隆重,但南方的婚礼,倒也别有新颖之处,新郎官身后是分成两列的十二个喜娘,再后面,是八个轿夫抬着的大红花轿。轿子上的帘幕,全是描金绣凤,华丽极了。再后面,是两列眉清目秀的丫头。所有的队伍,连丫头带喜娘,都是一身的红。在七月灿烂的阳光下,真是明丽耀眼,使人目不暇接。

围观的群众,一见到花轿出现,就更加兴奋了,大家拚命的往前挤,都挤到牌坊下的石板路上来了,后来的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没法子,今天全镇的居民都出动了,大家一清早就跑到曾家牌坊下面去等着,争先恐后地要看新娘子“拜牌坊。”

新娘子拜牌坊,是曾家家族的规矩,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曾家这七道牌坊远近驰名,不止是整个白沙镇的光荣,也是整个徽州地区的光荣。它们分别是功德坊、忠义坊、贞节坊、孝悌坊、贤良坊、廉政坊和仁爱坊。一个家庭里能拥有这么多的美德,并惊动许多皇帝下旨建坊,实在是太不容易。难怪这些牌坊成为曾家最大的骄傲,也难怪多年以来,会有一大堆与牌坊有关的习俗。新娘子拜牌坊,就是其中最戏剧化,最花稍,也最壮观的一项。曾家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办过喜事了。上一次办喜事,还是曾牧白结婚的时候。曾家什么都不缺,就是人丁不旺,已经是三代单传。曾靖南又是个独子,如果错过了这次看新娘拜牌坊的机会,恐怕又要再等个二、三十年。难怪全镇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要挤到这牌坊下来看热闹了。大家呼朋唤友,吵吵嚷嚷,挤来挤去,简直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

“快快快……第三道才是贞节牌坊,新娘子只拜贞节牌坊,不拜别的,快占位子呀!到这边来呀!”有过经验的人拚命吆喝着那些没有经验的人。

曾家这边是由曾牧白的义子,一个名叫江雨杭的年轻人,带着上百名家丁和漆树工人,在维持着现场秩序。江雨杭和工人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木棍,分站在道路的两旁。棍子上都系着河谛带,他们横着木棍,拦住两边的群众。雨杭不住的对人群拱手为礼,大声的说:“各位乡亲,得罪得罪,请往后面退一点,别挡着通路!对不起,对不起!”人群往后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个拦不牢,人群就又蜂拥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摔跌到石板路上来,场面简直难以控制。梦寒坐在花轿里,眼观鼻鼻观心。喜帕蒙着头,她正襟危坐,动也不敢动。轿子摇摇晃晃的,已经摇晃了好几小时了。天气很热,她那凤冠霞帔下,早已是香汗淋漓。这一路上,她听着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心里是七上八下,思潮澎湃。这个婚事是哥哥做的主,曾家是这么大的望族,能够联姻,哥哥觉得很有面子。梦寒父母双亡,哥哥下个月就远调到四川去,所以,婚期等不及到秋凉时再办,冒着暑气,赶着就办了。要嫁到这样一个名门中来,梦寒实在有些怯场。不知道新郎的脾气好不好?不知道公公婆婆,还有那个老奶奶会不会喜欢自己?更不知道那些曾家的规矩,自己能不能适应?她就这样想来想去的,一路想到了白沙镇。然后,她感觉到轿子的速度放慢了,听着轿外的人声鼎沸,她知道,终于到了曾家牌坊。虽然事先,她在家里就练习过“拜牌坊”,不过是跪着磕几个头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是,现在,听到这么多的人声,呼叫声,吆喝声,笑声…她竟浑身都紧张起来。然后,鼓乐声乍然停止。

接着,是一个司仪在高唱着:“停轿!”轿子被放下了。梦寒在轿子中冒着汗。

“请新娘下轿!”司仪再唱。

轿帘掀开了,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就闪了进来,映着那红色的喜帕,炫耀得梦寒满眼都是亮亮的红。她的头晕晕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还在怔忡间,慈妈和另一个喜娘已经伸手进来扶着她,把她搀出轿来。因为坐了太久,双脚都有些发软,走出轿子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慈妈慌忙在她耳边说:“别慌!别慌!慢慢来!我扶着你呢!”

慈妈是她的奶妈,因为舍不得她,而跟着“嫁”了过来。幸好有慈妈,否则,她更不知道要慌乱成什么样子。

“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群众吼着叫着。

梦寒被搀扶着面对贞节牌坊,已有丫头们在牌坊下摆上了红色的跪垫,司仪用他那特殊的腔调,又开始高唱:“维辛酉太平年,团圆月,和合日,吉利时,曾氏嗣孙曾靖南,娶夏家长女梦寒为妻,以此吉辰,敢申虔告…”

梦寒就在这唱礼中,盈盈就位。司仪继续高喊:“请新娘叩拜贞节牌坊!彬!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梦寒依着司仪的指令,一一行礼如仪。围观的群众,有的鼓掌,有的高叫,有的欢呼,有的大笑…情绪都非常激昂。终于,她磕完了三个头。司仪又在高呼:“起!”梦寒在慈妈和喜娘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奇怪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忽然间,一阵风对梦寒迎面吹来,竟把她的喜帕给吹走了。梦寒大惊之下,直觉地用手一捞,没有捞着,她抬眼一看,那喜帕居然在空中飘然翻飞,飞呀飞的,就落到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去了。群众都抬着头,目瞪口呆的跟那喜帕的方向看去,等到喜帕落定,大家才忍不住哗然大叫起来。原来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牧白的义子江雨杭。这喜帕落在他肩上,使他也楞住了。情不自禁地,就对梦寒看过来。梦寒在惊怔当中,也对雨杭看过去,就和雨杭的眼光接了个正着。她不禁心中猛的一跳,好俊朗的一张脸!好深邃的一对眼睛!此时,群众已纷纷大喊了起来:“看呀!看呀!看新娘子呀!长得好漂亮啊…”

“哇!还没洞房,老天爷就来帮忙掀头盖啊…”

梦寒蓦的惊觉了,急忙低眉敛目。赶紧再眼观鼻鼻观心,同时,慈妈已飞快上前,把手中的一方帕子,遮住了梦寒的脸。梦寒在被遮住脸的一瞬间,看到前面的靖南回头在嚷着:“雨杭,你搞什么?还不赶紧把头盖给她盖起来?”

“哦!”雨杭顿时醒觉,拿起肩膀上的喜帕,就往梦寒这边走来。原来他的名字叫雨杭。梦寒模糊地想着,心里的感觉是乱糟糟的。但是,雨杭的帕子还来不及交还给梦寒,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忽然间,音乐大作。从牌坊的另一头,丝竹唢呐的声音,呼啸而来,奏的却是出殡时所用的丧乐。大家惊讶的大叫,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一列丧葬的队伍,竟穿过牌坊,迎面走向花轿。这列丧葬队伍,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却人人披麻带孝,举着白幡白旗,为首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手里高举火把,另一个高举着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纸糊的假人,假人梳着两条长辫子,画着眉毛眼睛,看得出来是个姑娘。在这假人的胸前,写着三个大字:“卓秋桐。”这对小伙子后面,是一对老夫妻,手里捧着有“卓秋桐”三个字的牌位。再后面,有几个人吹着唢呐,有几个人撒着纸钱。他们一行人,一面直接扑向花轿,一面惨烈地呼号着:“曾靖南!卓秋桐尸骨未寒,你敢让新娘子进门吗?”

围观的群众,都忍不住大声惊叹。简直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大家更加騒动了,争先恐后的往前挤,个个伸长了脖子,要把情况看清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梦寒被这样一个突发状况给吓住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新娘子”,显然是冲着这个婚礼而来。她傻傻的站着,手足无措。慈妈震惊得那么厉害,也忘了去遮新娘的脸了,张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曾靖南,你好狠心呀!”那手举纸人的少年对着新郎大叫:“你看看她!”他举起纸人,对骑在马背上的靖南摇晃着:“这是我姐姐卓秋桐,你辜负了她,逼死了她!今天居然还敢大张旗鼓的迎亲,你就不怕苍天有眼吗?”

罗至刚版曾靖南原本喜孜孜的脸,在刹那间就转白了。曾靖南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这个卓秋桐是他的贴身丫鬟——有前世出身于大家世族的经验,罗至刚怎么猜不出这种丫鬟可不仅仅是字面上伺候自己铺床叠被的。他还是罗至刚的时候,也有几个这种丫鬟,不过迎娶雪珂前几个月,被母亲罗太太打发回承德老家了。这个曾家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当初母亲罗太太的手腕,居然让人家闹上门来了!

是欺负新娘娘家夏家门第不够高,诚心给她一个下马威?还是想要讹曾家一笔钱?

罗至刚还在思考对策,父亲曾牧白的义子江雨杭急忙赶了过来,拦在靖南的前面,对那队人马着急的喊:“为什么要这样闹呢?无论如何,曾家是在办喜事,有什么话,回头我上你们家去说!卓老爹,卓老妈,秋贵,秋阳…”他一个个喊过去:“你们看在我面子上,赶紧离开这儿吧!”“江少爷,”那卓老爹往前一站,老泪纵横地说:“我们卓家,事事都听你江雨杭的!唯有这一件,没办法听你的!我的女儿,秋桐,她死得冤哪!”

一句话使那卓老妈放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她一面呼天抢地的喊:“秋桐!你显显灵!谁欠你的债,你找谁去还哪!”

这样欺负上门来,纵然罗至刚也忍不下去了,不管这件事里错处是不是在自己,他都不能再保持缄默:“太不像话了!”靖南勃然大怒,回头喊:“老尤!老杨!带人把他们给拉下去!竟敢在今天来搅我的婚礼,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靖南的这几句话,使那些卓家的人,个个怒发如狂了。手拿火把的秋贵,举着火把往马鼻子下一送,惊得那匹马仰头狂嘶,差一点没把靖南给从马背上掀翻下来。秋贵对着群众大叫起来:“各位乡亲,你们大家评评理!咱们家穷,我妹妹秋桐,为了让弟弟秋阳念书,所以到曾家去当丫头,谁知这曾靖南不是人,占了秋桐的便宜,他怕秋桐嚷嚷开来,就对逃谀咒发誓的说,要娶秋桐为妻,说不是大夫人,也是个二夫人,秋桐认了真,死心塌地的跟了他…”

“曾靖南!你要不要脸?”秋阳往前一冲,举着纸人,悲切的喊奢:“你还敢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你忘了你还给了我姐姐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玉佩?”靖南冒火的大叫:“那是她偷去的!”

“天啊!”卓老妈哭着嚷:“天下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秋桐死得冤哪!秋桐是那么相信他…可他的结婚日子一定下来,他就和现在一样,什么什么都不承认了,不但不承认,还把秋桐赶回家来,可怜的秋桐,一个想不开,就上了吊…各位乡亲,他们曾家有钱有势有牌坊,可就没良心哪…”

“雨杭!雨杭!你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不是?”靖南对着雨杭大吼大叫:“你是在听故事还是在听说书呀?手里拿着棍子,不知道怎么用吗?还不给我打!”他回头又喊:“老尤!老尤!把他们打走…”“不许打人!”雨杭大吼了一声,声音既响亮又有力,那些手持木棍,蠢蠢欲动的家丁马上就退了回去。雨杭转向卓家的人,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诚挚的说:“请相信我,秋桐的事,我一定想一个办法,让死者能够安息。请你们也撤退了吧!这样实在是太难看了!对于死去的秋桐,又有什么帮助呢?”

“就因为姐姐已死,这个悲剧已经再难挽回,我们才这样痛不欲生呀!”说话的是才十六岁的秋阳,他是白沙中学的高材生,长得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可是,这曾靖南一点歉意都没有,始乱终弃不说,还硬栽给我姐姐各种罪名,让人忍无可忍!你看他那副样子…”他咬牙切齿的说:“简直是衣冠禽兽!”

听了江雨杭的话,罗至刚不怒反笑,他是明白了,这个江雨杭明着是父亲的义子,暗地里没准跟卓家串通好了给自己没脸。

“混蛋!”看到曾靖南大笑,秋贵暴吼了一声:“你简直不是人!我跟你拚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火把,对着那马鼻子舞来舞去,想要激怒那匹已经非常不安的马,罗至刚前世骑射功夫过人,一甩缰绳,那马扬起蹄子,将卓秋贵撞到在地,在卓家人的一片惊呼中,罗至刚纵马将卓家人撞得七零八落,雨杭和众家丁都奔上前去搀扶,在这片混乱中,秋贵和秋阳两兄弟,已经把那纸人点燃,就在梦寒的花轿前燃烧了起来。纸人是用结实的竹架子架着的,一阵噼哩叭啦,火舌就疯狂的往上窜升,烧得十分猛烈。

“梦寒,快退,快退!”慈妈和喜娘拉着梦寒就往后退,奈何花轿拦在后面,人群又挤在花轿后面,根本退无可退。

“秋桐!”秋阳悲怆的仰天狂叫:“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死不瞑目,就去找那个负你的人,和他一起化为灰烬吧!”

“烧啊!烧啊!烧啊…”卓老妈哭喊着:“秋桐,你来啊,烧了曾家的牌坊,烧了他的婚姻,烧啊,烧啊…”

夏梦寒早已被这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身上的金银首饰又多,层层披挂,头上的那顶凤冠,又大又重,压得她整个头都抬不起来,何况,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逃。就在这样一犹豫间,她的裙摆已经被火舌卷住了。慈妈惨叫:“老天啊!谁来救我们小姐啊…”

就在此时,罗至刚已经纵马过来,他微微一弯腰,将梦寒抱上马背,用另一手里的盖头对着梦寒的裙摆一阵猛扑,居然把火给扑灭了。同时,家丁们也纷纷效法,把花轿的火也扑灭了,但那花轿的顶也烧没了,门帘也烧掉了一半,好不凄惨。梦寒惊魂未定,抬起头来,再度接触到靖南关心而深邃的眸子。就这样四目一接,罗至刚版曾靖南已迅速的掉转头去,忙着收拾那零乱的场面。

“耀升,耀威…你们把队伍再组织起来!阿光,阿华,收拾地上的东西…”罗至刚版曾靖南冷冷地吩咐道:“咱们再慢慢地跟卓家算账!”迅速的交代完了,他走向卓老爹等一行人。

“卓老爹,今天闹成这样,我也不必念着秋桐的旧情了,咱们把帐一笔一笔的算!今天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当初秋桐来曾家,是死契还是活契?”

卖了活契的下人,做够一定年限后可以由家里或者自己拿钱赎回自由身,而死契,也就意味着生生世世都是别人家的奴仆,生死存亡都与自己家无关了。当然,如果主人家开恩,死契也可以转为活契。

卓老爹老脸皱了皱,卓老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丧,曾靖南只管教老尤去拿秋桐的卖身契,果然,是死契。

曾家也算世家大族,怎么会默许一个卖了活契的丫头接近自己的独生子?

“大家都看清楚了,x年x月x日,卓家因家贫将女儿秋桐卖给我曾家为婢,身价银二十两,银已付迄,此后卓秋桐为曾家婢仆,生死与卓家无干。”曾靖南冷冷看着卓家诸人的脸,“秋桐是我曾家的下人,你们有什么资格上门来闹!还搅乱我的婚礼?你们好大的胆子!”

“曾靖南!”秋阳仍然愤恨难消,对着靖南挥着拳头:“奴婢就不是人?你逼死秋桐姐姐……”

曾靖南冷笑道:“是我逼着秋桐上吊还是服毒?她是想不开自尽,这个有官府的人来验尸过,莫非我家死了人都是我曾靖南的错,那你老爹有一天吃饭噎死也是你这个做儿子过失!我说的对不对?”他扫视卓家诸人,淡淡道:“我跟秋桐有旧情不假,我也告诉过她,以她的出身,除非有了孩子才有希望当姨太太,她痴心妄想爬上枝头做凤凰,可惜福分不够。我也没苛待过她,送她走时该给的补偿一样不少,足够她再嫁,是她自己,还有卓家非巴着我不放!”

卓秋阳愤怒了:“我姐姐那样配不上你!”

曾靖南淡淡道:“别以为上洋学堂念过几天洋书就了不起了!你上学的钱还是从你姐姐的身价银里出的!我们曾家是白沙镇的名门,从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你们曾家若是有身份还会卖女儿吗?你们敢说这些年没有拿过我曾家的钱?”

卓家的闹事被曾靖南几番话就定义为攀高枝不成讹诈,在众人的眼刀和议论中,卓家诸人气愤而来,灰溜溜而去

马背上的夏梦寒觉得有些脊背发凉,虽然七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梦寒却觉得自己眼前全是乌云,而且,阳光已没有丝毫的热度,变得冰冷冰冷了。她呆呆的站着,不知要把这样的自己,做如何的安排。新娘子应有的喜悦,至此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恐惧,担忧,害怕,和一种茫茫然的感觉,像是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不知何处是岸。卓家是怎样撤离的,她已经弄不清楚了。她是怎样回到那顶破损的花轿里去的,她也弄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那天照样进了曾家的祠堂,拜了曾家的祖宗,进了曾家的大厅,拜了天地,拜了曾家的奶奶和高堂。每个步骤的礼仪,她都一一做去。虽然,心里充满了困顿,充满了挫折和无助感,她却不知道能怎样去抗拒属于自己的命运。最后,在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之后,她进了洞房。

在洞房里,那块被风掀走的喜帕又蒙回到她的头上。新郎照样用秤杆挑开了那块头盖,喜娘和宾客们照样又拍手,又叫好,又闹房。整个曾家似乎不曾发生牌坊下的事情一般,贺客盈门,觥筹交错,爆竹和烟花,在庭院中喧嚣的爆裂,那些闪亮的花雨,把黑暗的天空都照亮了。可是,梦寒一直都像做梦一样,神思恍惚,情绪低落。她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第二个新娘,有她这样的遭遇?坐在那床沿上,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待着新郎从喜宴上回来“圆房。”在这段时间里,她有了一份模糊的期望,新郎一定会向她解释一下,牌坊下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一定只是个误会!她脑子里浮现出靖南的脸孔:俊眉朗目,文质彬彬。这样的世家子弟应该是不凡的!哥哥的选择不会错的,她想起今天曾靖南马上的英姿,脸蛋顿时羞红。

终于,新郎应酬已毕,回到新房中来了。照例又有许多规短,闹房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丫环喜娘在房中穿来穿去…终于终于,闲人散尽,房里只剩下新郎和新娘了。慈妈最后一个离开,不太放心的说了一句:“新郎新娘,称心如意,欢欢快喜啊!”

慈妈退下。房里红烛高烧。

靖南坐上了床,带来一股刺鼻的酒气,他伸手去按照新娘的手背:这样美丽的女子,不输给雪珂格格吧?他觉得很抱歉,不管怎么说,今天最无辜的就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子,他一定要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安心才可以!

“今天让你受惊吓了!”

夏梦寒含羞带怯地抬起头,她的丈夫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是喝酒上头还是跟自己一样不好意思。

“虽然闹事的是卓家,不过始作俑者始终是我,所以我得向你道歉!”罗至刚版曾靖南起身向自己的妻子行了一个大礼,慌得梦寒忙起身不迭:“我们是夫妻,这……”

曾靖南拉着梦寒重新坐下:“我不瞒你,这个卓秋桐跟我,确实……有定情过。他们卓家祖上虽不是像我们曾家这样的大族,也算小康之家,前几辈出过一个秀才,只是到秋桐他父亲这一代,不善理家,子女又多,又想供着最聪明的一个卓秋阳念书,所以才把秋桐卖给我家,还是死契……死契比活契至少多一倍的身价,而且你也知道曾家就我一个独生子,能为我生儿育女,就算不是正妻,将来也能母以子贵分得一份家产,卓家想必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我母亲开始觉得秋桐人还不错,可以给我做个侧室,我当时年纪也不大,没有拒绝。可是渐渐秋桐有点不安分起来,处处以曾家二少奶奶自居,还经常贴补她娘家。半年前她又一次给她弟弟送东西被我抓到了,恰好父亲又跟你哥哥定下了我和你的亲事,她就在家里大吵大闹,我一气之下要送她走,她想不开,就上吊死了。”

罗至刚一面说,一面搜索着曾靖南的记忆:这个曾靖南虽不是个好东西,可秋桐也不是省油的灯,真没浪费她那个跟《红楼梦》里一样的名字,连卓家上下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曾秋阳,这个人是喝过洋墨水的,跟前世提倡洋务运动的恭亲王一样,都是贼精贼精。罗家虽然跟着靖亲王一起算是太后党顽固派,其实罗至刚私下却是很敬佩恭亲王的洋务派,不管怎么说,庚子国变他不像皇上那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这位恭亲王的气度比他弟弟更像个皇帝,而且事后还想得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法子,管不管用另说,总比死抱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靖亲王一派有本事。

这个人,不可不防。

想起卓秋阳,就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妹妹靖萱,卓家离开的时候,似乎靖萱多看了这个卓秋阳一眼——也许是自己多心吧?不对,卓秋桐在曾家当了这些年的准二少奶奶,她的弟弟有大把的机会跟靖萱见面……好心机,果然是好心机,姐姐当了二少奶奶,弟弟当了姑爷,以后曾家可不就是他们姐弟的了?可惜姐姐太急躁,加上自己这个变数,最后功亏一篑。还有,今天闹事之时,这个江雨杭似乎隐隐站在卓家这边,他是父亲的义子,不该站在曾家这边么?

算了,今天是自己的新婚之夜,还是别想这么多了。他轻轻抬起梦寒的下巴,缠缠绵绵地吻了下去。梦寒脸上发烧,顺从地依偎进了丈夫的怀里。

第二天,新娘子的大事,是拜见家里的每一分子。

曾家全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厅中,梦寒一个个地奉茶。

第一杯茶奉奶奶,梦寒看着那张不怒而威的脸孔,看着那庄重肃穆,不苟言笑的表情,再看着她手中拿着的那根沉重的龙头拐,几乎马上能断定,她就是这个家庭里的最高权威。后来,证明了梦寒的判断丝毫不错。

第二杯茶奉公公曾牧白。牧白面貌清秀,恂恂儒雅,气质高贵。他年轻时代一定是个美男子,现在,即使已年近五十,仍然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他的眼神很柔和,带着点儿难以觉察的忧郁。看着梦寒的眼光,几乎是充满歉意的。梦寒明白了,尽避靖南对“火烧花轿”的事件满不在乎,牧白却是十分在乎的。第三杯茶奉给婆婆文秀,文秀对梦寒慈祥地笑了笑。她是个相貌端庄,看起来十分恬静的女人,看得出来,她对老夫人执礼甚恭,对牧白也相当温顺,梦寒相信,她对靖南和靖萱,大概也不会大声大气的。一个在三代的夹缝中生存的女人,大概也有她的难处吧!

第四杯茶奉给小姑靖萱。后来,梦寒才知道,靖萱今年才刚满十五岁,难得的是,竟然那么解人!她接过了梦寒的茶,用一对清灵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地凝视着梦寒。她面目姣好,眉目如画。有白皙的皮肤和漆黑的头发,看起来又纯洁,又雅致,又美丽,又细腻,像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梦寒马上就爱上了这个女孩。

第五杯茶奉给了江雨杭。在一大家子姓“曾”的人当中,出来一个姓“江”的,确实有些奇怪。梦寒对雨杭的感觉,是非常奇矣邙强烈的。昨天那阵怪异的风,在梦寒的脑海中,曾经一再地吹起。至于他对卓家的态度,扑过来救火的勇猛,处理事情的明快…和他那对深邃的眼睛,都使她记忆深刻。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梦寒,”牧白似乎看出了梦寒眼底的迷惑,解释着说:“雨杭是我的义子,其实和亲儿子也没什么分别,曾家有好多的事业,现在都是雨杭在管理,曾家那条泰丰号货船,也是他在经营。他是我的左右手,也是靖南的好兄弟,以后你们就直呼名字吧!不必和他拘礼!”

梦寒看着雨杭,接触到的,又是那对深邃的眸子。他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她模糊地想着,不知怎的,竟不敢和他的眼光相遇。她不敢直视,只能低头,看到他唇边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笑得有一点儿苍凉。他看起来比靖南大很多,五官的轮廓都很深,是张有个性的脸。他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某种难以描叙的沧桑感,使他在整个曾家,显得非常特殊。就像在一套细瓷茶杯中,杂进了一件陶器似的。奉茶的仪式结束后,大家围坐在大厅里,照例要话话家常,增加彼此的认识。早有丫头们重新沏上了几壶好茶,又奉上了精致的点心。靖南还没坐定,就不耐烦地呼出一大口气,对江雨杭说:“雨杭,当初你是怎么跟卓家交涉的?怎么弄出闹婚礼的事情!这样我们曾家在白沙镇还有没有面子!”

“哥!等会儿再说嘛!”靖萱看了梦寒一眼。

“算了!已经闹到火烧花轿的地步,还要瞒梦寒吗?”奶奶一针见血地说,语气里充满了气恼。看着梦寒,她叹了口气,坦率地说:“昨儿个在牌坊下面,让你受到惊吓,又受到委屈,都是咱们曾家事情没办好。你可别搁在心里犯别扭。”

梦寒点了点头,没敢说话。好在曾靖南昨夜已经向她详详细细解释过这一切,话里话外颇有自责之意,没有全把责任往秋桐身上推,赢得了她不少好感。

“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树大招风!”奶奶继续说:“秋桐在咱们家里待了五年,一直跟着靖南,咱们做长辈的也疏忽了,这丫头居然就有了非份之想,可是,咱们这种家庭,怎么会容纳秋桐呢?谁知她一个想不开就寻了自尽,卓家逮着这个机会,就闹了个没了没休。我想,就是要钱。”老夫人认为对梦寒解释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转头去看雨杭。“雨杭,你到底给了多少?为什么他们家还不满意?你怎么允许他们闹成这样?”“奶奶,”雨杭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的说:“这事是我办得不好,可是,那卓家的人,个个都很硬气,他们始终没收一个钱,随我说破了嘴,他们就是不要钱,我也没料到他们会大闹婚礼!”“不要钱?”老夫人一怔:“不要钱,那他们要什么?”

“他们…”雨杭有些碍口,看了牧白一眼。

“说吧!”奶奶的龙头拐,在地上“咚”的跺了一下。

“他们说,”牧白接了口:“希望秋桐的牌位,能进咱们家的祠堂,算是靖南正式的侧室。”

奶奶眼睛一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什么话?”她勃然大怒地问。

“您先别气,”文秀急忙说:“咱们自然是没有答应,所以事情才会僵在那儿,本以为忙完了婚事,再来处理也不迟,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这件事怎么能等呢?你们就是做事不牢!”奶奶气呼呼地说:“牌位进祠堂明明就是在刁难咱们,是敲诈的手段!他们要秋桐的牌位进曾家祠堂干什么?能吃能穿吗?你们用用脑筋就想明白了!”

“我看他们并不是敲诈,”曾靖南摇了摇头:“当初秋桐进曾家,没准就卓家就开始妄想了,加上我……也不是全然无过,他们就以为我们家默许了。”

“岂有此理!太过分了…”奶奶怒声说,“曾家的祠堂,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又没三媒六聘,又没生儿育女,她凭什么进曾家祠堂?”

“奶奶!”靖萱忍不住仗义直言了:“也不能尽怪人家,都是哥哥不好,先欺负人家,又绝情绝义,才弄到今天的地步,想想秋桐,好好的一条命都送掉了…”

“靖萱!”奶奶一跺拐杖,大声一吼:“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女孩子家一点儿也不知道收敛!你是不是想去跪祠堂?”

靖萱一惊,慌忙住了口。“奶奶,”雨杭乘机上前说:“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接受卓家的要求?毕竟,进祠堂的只是一座牌位而已!”

“绝对不可以!”这次开口的是曾靖南,他望着江雨杭,他彻底明白这个人是什么立场了,“秋桐进我们家是死契,生死存亡已经与卓家没关系!理亏的是卓家!我们曾家没有虐待秋桐,她是自尽!卓家有什么资格,以什么立场来过问秋桐的生死?而且,在秋桐身上开了先例,是不是其他的丫头随便找根绳子上吊,然后我们家就得给个交代?”

江雨杭一时语塞,曾靖南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很奇怪,秋桐已经死了小半年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你都摆不平卓家?你跟他们到底怎么谈的?要钱可以考虑,要名分没有,不服尽管去告!敢闹事进警察局!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咳!”曾牧白打断了儿子的质问,“雨杭有那么多事要忙,这一件照顾不到也是有的。”曾靖南乖顺地低了头,然后接上了父亲的话头:“父亲,我已经娶亲成家,应该也能为家里分忧了吧?”

一向不务正业的儿子有了上进之心,婚礼之时冷静的处置,矫健的身手,舌战卓家诸人,已经让曾家上下惊喜异常:看来这个夏梦寒真是福星,没白娶!奶奶忙道:“对,成家立业!你年纪也不小,也该帮着料理些了!”曾牧白也是喜上眉梢,连连点头:“一会到我书房来!”

江雨杭第一次被曾家人无视了。

曾靖南陪父亲翻阅曾家的账簿,文册,暗暗惊诧:大清国果然还是亡了,不知前世的罗家如何?父母亲可好?还有靖亲王府以及雪珂……

前世的经商本领,让他顺利地接手了曾家的大半生意,这些日子对于曾靖南而言,真是春风得意,半年后,家里又多了一件喜上加喜的事情:夏梦寒怀孕了。

曾靖南对她很是愧疚,因为他不久就要去北平谈一笔生意,虽然大家觉得少爷未必一定要去,可曾靖南却非去不可,只是不能说出口——那是承德罗家,他的前世的亲人!

当时在账簿上看到曾家跟罗家的生意往来,听见父亲讲述罗家跟王府退亲,罗家少爷发奋从商,居然成为一方巨富,罗至刚更是强烈地要见见那个“自己”,他想知道的太多了:母亲还好么?退婚这么大的事,她没气坏?为什么一定要退婚?虽然大清已亡,王府格格的媳妇再没什么可夸耀的,但雪珂无辜啊!

丈夫要出远门,夏梦寒不担心是假的。可是男儿志在四方,老是儿女情长也不是好事。曾靖南也一再请求全家上下好好照顾梦寒,包括一向严厉的奶奶,奶奶笑着对夫人文秀道:“这孩子!我就算不疼梦寒,难道还能不疼我那曾孙子!”文秀也道:“靖南,你就放心去吧!你还信不过你奶奶?咱们曾家打你爷爷那辈就是单传,我们能不小心么?”

曾靖南干笑一声,他当然不担心妻子吃不好穿不好,而是担心另外的事情。一个是妹妹靖萱,跟卓秋阳一个学校念书,最近又有来往。一个就是江雨杭,他比自己还年长,却始终孤身一人。

无家室者不可信,这是前世额娘告诫过的,没老婆孩子的,出了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有老婆孩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养家糊口的人,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的妻儿想吧?

这个江雨杭,来历不清不楚,居然是从洋人的孤儿院里领来的弃婴,可父亲却给予他莫大的信任……不过目前为止,除了卓家那档子事,他也没做出有损曾家的事情,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所以,他选择了试探,妹妹靖萱十五岁,按旧例也是及笄之年了,因此罗至刚版曾靖南在奶奶面前试言要将妹妹靖萱许配给江雨杭,奶奶是笑逐颜开,靖萱红了脸,嘟囔着埋怨哥哥取笑她,而江雨杭则涨红了脸,道:“雨杭出身低贱,配不上靖萱小姐!”

最让人意外的是曾牧白的反应,他少见地斥责了儿子:“你胡闹什么?靖萱女孩子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曾家老奶奶不乐意了:“靖南怎么胡闹了?女孩子的婚事本就是父兄做主的,雨杭是你的义子,十九岁就到我们家,知根知底的,义子变半子,靖萱可以在我们身边,靖南也好安心出门做生意,怎么成胡闹了?”老奶奶不傻,江雨杭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当上门女婿,最好拿捏了,所以她十分赞同孙儿的主张。

曾牧白尴尬道:“靖萱年纪还小……”

奶奶不依道:“十五岁还小?我十五岁就嫁进你们曾家了!”

曾牧白看看母亲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全部在场,嗫嚅了很久下不了决心,幸好女儿靖萱给他解了围:“奶奶,我现在不想定亲……我还想念书……”

老奶奶眼睛一瞪:“念什么念?认得两个字也就算了!别念多了书把心都念野了!”曾靖萱不敢还嘴,只好低下头来撕手绢,曾靖南赔笑解围道:“今儿是孙儿冒失了,靖萱是我宝贝妹妹,哪里舍得这么早就给人当媳妇?奶奶十五岁嫁进我们家,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您是疼孙儿孙女的,就让靖萱在家里多陪您两年吧?您也舍不得的!”

一席话说的老奶奶眉开眼笑:“靖南这张嘴啊,奶奶真是没白疼你!”

曾靖南北上北平了,家里少了他,陡然冷清了许多。靖萱得了哥哥的嘱托老奶奶的许可,在家寸步不离的陪着梦寒说话解闷。

她大着胆子将自己对卓秋阳的爱慕,对嫂嫂说了:“:我爱秋阳,秋阳也爱我,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相爱了。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他的,或者,是你还没进我家以前就开始了。那时,秋桐常常带我去卓家,我和秋阳就有说有笑的。后来,我们两家发生了好多事,这些事把我们两个更加紧紧的系在一起。我每星期去学画,他都会在老师家门口等我,我们就这样偷偷的见面,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梦寒瞪大了眼睛,不相信的注视着靖萱。

“可是,你每次去学画,都有绿珠丫头陪着你呀!”

“我放绿珠的假,我一进画室,绿珠就回她爹娘家去了。到了时间,咱们才在牌坊下面汇合,一起回家,所以,绿珠也好高兴陪我去学画,这么多年,都人不知鬼不觉的…总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

梦寒几乎晕过去,靖南的担忧,居然不是假的!她抓紧靖萱得胳膊:“你疯了!你不知道,卓家已经把我们家告了!秋桐不进我们家祠堂,他们誓不罢休!你就不怕卓秋阳拿你威胁我们家?你就不怕卓家拿你当出气筒!”

靖萱也吓坏了:“秋阳他……没告诉我啊!”

梦寒摇头道:“你觉得他会告诉你吗?卓家跟我们是仇人!仇人!”

靖萱终于哭出声来:“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我已经答应跟他…….走了!”夏梦寒抱着小姑子,竭力镇定地安慰她:“没事,你哥哥早就说过,要是你争气,就送你去上海念书,白沙中学你以后不要去了,就说我要生孩子,家里人手不足。”

靖萱一面哭,一面靠着嫂嫂的肩膀,一个劲点头,梦寒心头打鼓,这一手堵不如疏真有用吗?

这姑嫂二人浑浑噩噩中眯过去时,耳边只有幽幽怨怨的笛声。

白沙镇家中乱七八糟的事曾靖南当然不知。他与“罗至刚”的生意一切顺利。没法子,“罗至刚”是孝子,只要能哄罗老太太高兴,就能与他结交上。可是罗老太太的古怪脾气,一不注意就会马屁拍在马腿上。这难得住别人,却难不住罗至刚版曾靖南。言谈中他得知“罗至刚”的独子罗玉麟今年十八岁,就读于复旦大学,想到老家的靖萱,倒也是一对佳配。“罗至刚”答应他,若靖萱来上海或者北京念书多加照顾,却没有直接应允婚事。可是罗老太太看了靖萱得照片,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提出要认干女儿——她的孙女儿罗玉莹自小接受的洋家庭教师的教育,与她格格不入。

他回到安徽老家时,“罗至刚”为他推荐了一位大上海的名律师,正好赶上卓家的官司,不出意外,曾家赢了官司,而卓家大闹婚礼,烧了花轿,还得赔偿曾家。

而在白沙镇,靖萱与秋阳的私奔计划却再也隐瞒不住了,因为卓秋阳找上了门!气愤的奶奶当即提出要把靖萱许配给江雨杭,并且是当晚圆房,第二天拜堂成亲!谁知一转身,儿子曾牧白却给自己跪下了!

“娘!如果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有一个字虚假,我就会被天打雷劈!”牧白沉痛而紧张的说:“雨杭是我当年在杭州经商时,和一个女子生下的儿子,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吟翠!三十二年来,我苦守着这个秘密,都快被这个秘密逼疯了!”

奶奶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终于,她直勾勾的瞪着牧白,说:“你为了让他免于入赘,竟编出这样的谎言来吗?如果他是你的儿子,为什么到他十五岁,你才认他为干儿子,到他十九岁,你才第一次带他回家?如果你带回来的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或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这事还有几分可信…”

“您一定要相信我呀!”牧白激动得不得了:“这孩子因为我的错,已经度过了许多孤苦的岁月,这件事说来话长呀!当年我在杭州做生意,认识吟翠,因为吟翠是个欢场女子,我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把吟翠带回家来,也不敢把自己的风流韵事,让爹娘知道,因为咱们家的规矩实在太大了。那年四月初三,吟翠生了雨杭,名字都来不及取,吟翠就和我大吵了一架,因为她想和我成亲,让孩子名正言顺,我却没有办法娶她。结果,她一怒之下,抱着孩子,在一个大风雨的晚上,跑出去就失踪了。我带着人到处找,到处找,找了五天五夜,终于找到了吟翠的尸体,而孩子,却遍寻不获。”牧白眼中充泪了。奶奶也听得出神了。“这整个的故事,就像秋桐和靖南的,所不同的,是吟翠生了一个儿子!天在惩罚我,让这样的历史在曾家一直重演!”

“但是,你说,孩子已经失踪了!”

是的,孩子失踪了,我也快发疯了,我不相信吟翠可以狠心到带着孩子一起去死。我跑遍了整个杭州市,找这个孩子,找来找去都找不着。后来,我就回家和文秀成了亲,这件事更是不能提了。接下来的许许多多年,我每年去杭州,就每年在找这孩子。直到十五年后,我听说在圣母院有个孤儿,年纪轻轻就能行医,名叫雨杭,我真是吓了一跳,马上赶到圣母院,找到了江神父,才知道那个大风雨的晚上,吟翠把孩子放在圣母院的门口,人就不见了。在孩子的身上,留下了一块金牌,这金牌是我送给吟翠的定情物,上面是用吟翠的手迹去刻下的两个字;雨杭!”

奶奶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牧白,越来越相信这个故事了。“娘!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么激动,本要和雨杭马上相认,但是江神父阻止了我,说这孩子冰雪聪明,却感情脆弱,非常敏感,容易受伤…对于自己是个弃儿的事实,早已成为他心中最大的隐痛,他恨透了遗弃他的生身父母,江神父希望我永远不要认他,免得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我答应了江神父,这才见到雨杭…”牧白的声音哽咽,泪,不禁夺眶而出了。“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了,娘,难道这么多年,您都不曾怀疑过…您不曾在他身上,找到我年轻时的影子吗?”奶奶听得痴了,傻了。此时才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许多以前不了解的事,现在都恍然了。怪不得牧白对这个干儿子,简直比亲儿子还疼爱。怪不得有的时候,他对雨杭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怪不得他看雨杭的眼神,总是带着歉意,怪不得他永远有一颗包容的心,去面对雨杭的骄傲和别扭,怪不得会把整个曾家的事业,毫无保留的交给他…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有那么多的怪不得!奶奶心里虽然已有八成的相信,但是,毕竟事出突然,一切都太意外了,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想了半天,又忍不住怀疑道:“你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你怎能凭一块金牌,断定这是你的儿子?”“那块金牌是绝无仅有的呀!当然,还不止金牌,他襁褓时的衣服,包着他的小包被,还有那个盛着孩子的篮子,都是我和吟翠一起去置办的呀!而且,在孩子身上,还留下了一张纸笺…”牧白急急的从腰间翻出一个小荷包:“我收着,我仔仔细细的贴身收着,我拿给您看,上面是吟翠的手迹啊!”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颜色泛黄的,折迭方整的纸笺来。双手颤抖的递给了奶奶。奶奶马上打开了纸笺,只见上面,有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字:“烟锁重楼,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咚”母子俩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是文秀晕倒了,儿媳夏梦寒挺着肚子,也被带倒了!

等罗至刚版曾靖南带着打赢官司的兴奋赶回来时,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奶奶和文秀病倒在床,而知道自己与同父异母兄长犯下大错的靖萱几欲上吊自尽,幸而被人救了下来,父亲只知呆坐念叨:作孽啊作孽,江雨杭陪在他身边。而最要命的是,妻子夏梦寒动了胎气,还在产房挣扎!

曾靖南已经顾不上痛骂谁了,只大喝一声:“统统安静!”随后一头扎进了妻子的产房。

一天一夜后,夏梦寒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

天亮后,双眼红肿的曾靖南召集了全家人在曾家祠堂,商议所有的后事。

“卓家的官司赢了,以后不用担心他们上门闹事,那个卓秋阳再上门叫警察关起来!”奶奶与曾牧白这两个曾经的曾家当家人都静静地听着,从今以后,这个家是靖南说了算了!身份,辈分,都不如关键时刻的魄力管用!

曾靖南转向江雨杭:“江大哥,不管你是否认祖归宗,我们曾家家产有你一份,今天就正式分给你!你要是愿意,我们马上去户籍那里,让你分门立户!”得知江雨杭是父亲私生子后,罗至刚版曾靖南心中冷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把个欢场女子金屋藏娇,儿子就跟个丫头始乱终弃!但是一个孝字打头,他不得不考虑父亲的感受,因此索性把事情挑明了,江雨杭认回来可以,但必须亲兄弟明算账!并且要正式分家!

江雨杭颓然摇头道:“不……我……”

曾靖南已经与父亲和请来的族人立下分家协议,直截了当递给了他:“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兄长,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你应得的,收下吧,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父亲的面子。”

曾靖南分给江雨杭的,都是些地产,而泰丰轮、轮渡公司这些产业却留在了自己名下,在曾家族人看来,是曾靖南吃了亏,不过人家手足情深,愿意吃亏又有什么办法?

分家协议拟好,曾氏族人纷纷离去。剩下的,就算是曾家的家事了。

首当其冲就是曾靖萱。丫鬟们扶出已经眼泪都哭不出来的曾靖萱,夫人文秀忍不住呜咽:“我的儿!”曾家老奶奶今天没拿自己的龙头拐杖,跟文秀一起,只能默默流泪。

“不管怎么说,靖萱,你都是我们曾家的人,你没有跟卓家那小子私奔,没有给我们家丢脸,你做的,不错!”曾靖南扶起要给祖宗牌位下跪的妹妹,道:“再说,犯错的也不是你!”

靖萱捂着脸,扑到哥哥怀里大哭起来,糊里糊涂地一觉醒来已经跟江雨杭圆了房,第二天就得知将要跟自己拜堂的新郎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打击实在太大太大,靖萱痛不欲生,好不容易被母亲劝下,听了今天哥哥这番话,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了。

“没事,没事,白沙镇你呆不下去,我们去上海,上海呆不下,去国外!总有地方容得下你,总有地方的人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你,曾靖萱,可以抬着头活下去!”

曾家认回了私生子,并且正式分家,江雨杭改名曾靖杭,在老家奉养曾牧白与曾老太太,而曾靖南带着母亲妻女和妹妹,移居上海。每到外人问起,曾家总是外交辞令:曾靖杭是长子,自然在家孝敬长辈,而次子靖南为家族生意奔波,女儿靖萱去上海念书,但总不能让她女孩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吧?

两年后,曾靖萱与罗家独子罗玉麟正式成婚,罗玉麟赴英国读书,曾靖萱夫唱妻随,一起陪读去了英国。正如哥哥所说,上海,以及国外,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她原本以为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一时失足,甚至一时失足都算不上,罪魁祸首应该是她的祖母曾老太太。罗玉麟根本不太在意她是不是完璧,他的婚前协议已经写得明明白白:财产公证,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婚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各不干涉——当然,双方父母那里还是要敷衍一下的,如不予配合导致离婚需要赔偿对方;婚后如想要子女,双方协议同房,期间不得外遇,以保证子女的血统。不愧是剑桥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协议拟得滴水不漏。

虽说这段婚姻对曾靖萱而言算不得快乐,但国外的经历开拓了眼界,就算罗玉麟为挤入上流社会,与自己离婚而迎娶一位女伯爵,双方居然是和平分手,罗玉麟大方地给了她一大笔赡养费,而曾靖萱也投桃报李,大方地送上祝福。

本来的嫁妆就为数不少,加上前夫的赡养费,曾靖萱成为了女富婆,也成为了曾家在海外最大的依傍,大陆解放前夕,是她力劝之下,哥哥靖南才带着嫂嫂、侄儿侄女来到美国投奔她,曾家这一支也因此逃脱大难,得以在日后还能以著名华侨的身份归国探亲,并且将母亲的坟墓迁回白沙镇,与父亲、同父异母兄长曾靖杭合葬。

而曾家在白沙镇的祖宅、祠堂、牌坊,此时已成徽派建筑的活化石,已是耄耋老人的夏梦寒偕同丈夫站在第三座贞节牌坊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仍旧同几十年前那样拥挤,花轿停,司仪大声喊:“请新娘下轿”,轿帘一掀,可是不巧,新娘的下轿时不慎把盖头弄掉了,大家哄笑:“老天爷帮忙掀头盖啊…”

谁也没当回事,当年事关一个女人终生幸福的庄严仪式,现在只是一个旅游表演项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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