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3一怒为明夷(1 / 1)
时光转瞬即逝,除夕策马而至。
长安的除夕与别处自是不同,于僻静中透出些许纷繁奢华,处处皆是高挂的红灯笼,那种温暖喜庆的颜色总能一下子就彰显出百姓对于安宁康健的希冀与渴求。
在所有人都是合家团圆、欢乐守岁的时候,萧御伦却是在销魂山庄的祠堂内对着销魂夫人的灵位悼念。他依旧是一身素白的锦缎夹袄,那般挺拔地站在寂寥的祠堂里,非但不是器宇轩昂,反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谁也不知道瞎了的萧公子站在夫人的灵位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当然,也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扰萧公子,连丹朱也不能。这一刻,向来满目朱红的山庄内沉寂如死,只有呼啸的北风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幽怨的往事。
这世间在这种时候无家人陪伴的绝不仅仅只有萧御伦一个,九疑也是。此刻她身在关春院的地窖看着嗜血蝶发呆:柳陵郁不知所踪许久,今日注定只有她一人面对某个十分该死的人了。
打更声隐隐约约传来,九疑侧耳,扯开嘴角勉强一笑:亥时三刻了,她该走了。
出了乱怀楼,九疑走在锦绣街上,抬头看向天边:今夜无月,恰是适合她干活儿的时候。只……感觉怎么就这么怪呢?就好像与人诀别一般,九疑暗自想:莫非这是本姑娘最后一次行凶杀人?
九疑手里的鸟笼上罩着黑布,里头没有杜鹃,也没有画眉,只有四只幽蓝的嗜血蝶。她走得悠闲,宛若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晃晃荡荡不归家,专宿花街柳巷。
路人太少了,堪称零落,偶然有几个也都是急匆匆地往家赶。九疑看着那些人的身影,心下突然就很想笑:有人在家等着的吧?真是不懂珍惜,到了没人等的时候就知道守在家里了!
走了不多时,太傅府的牌匾已经可以瞧见了,九疑在巷口止住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脚尖点地,腾空而起,矫捷宛若一只盯住猎物的黑豹。
伏在围墙上的九疑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南边的书房:很好,灯还亮着。手腕翻转,一枚流星镖飞射而出,穿破窗户便钉在了秦昭伯端坐着的书案前。
秦昭伯正在看销魂山庄的地形图,明日他就要率御林军与红衣大炮去剿了萧御伦,他不得不仔细考量,哪怕这些天他已经把退路想了千百遍,他还是感到不够。
那枚流星镖打断了秦昭伯的思绪,他浑身一震,但并不敢轻举妄动,周遭还是一片死寂,他大着胆子伸出手,拔下了那枚精致非常的流星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鼻尖却萦绕这淡淡的血腥气味,秦昭伯蹙眉,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瞬间,九疑推门而入,顺手关上了那扇漏风的门。她未曾蒙面,轻手轻脚,坦坦荡荡,好似是来拜访好友一般。她放下手中的鸟笼,朝秦昭伯作了一揖,轻声道:“冒昧打扰,还望太傅大人不要见怪。”
秦昭伯愣住,当下心思活络起来:眼前这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他从未见过,今日携凶器而至恐怕不是善茬。
他那边还在蹙眉思索,九疑一个闪身便到了他跟前,趁着他吃惊张嘴的瞬间将另一枚流星镖射入他口中。
呜咽的声音还未响起,秦昭伯性命已失。
九疑看了那人露了一半的惊恐之色,冷冷地翻了个白眼儿。
掀开鸟笼上的黑布,九疑取出一只嗜血蝶,那硕大的蝴蝶嗅到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便朝秦昭伯口中飞去。九疑看着幽蓝的蝶身渐渐转红,眼睛微眯着放出了第二只。
秦昭伯的尸首迅速干枯,待到第三只嗜血蝶停驻到他口中时,那原本壮实的身子已是枯槁成灰,干巴巴的看不出半点原先的富态。
打更声复又响起,九疑微微点了点头:恰是子时,刚好赶上。她弯下腰想要将笼子关好,却不料最后一只嗜血蝶猛然飞出了笼门。九疑驯蝶近半个月却从未见过这东西能飞得如此之快,恍如闪电,稍纵即逝。
绝不能将嗜血蝶留在太傅府,若是让它在别处生产、孵养后代,届时长安城内必然嗜血蝶成灾、死伤无数。况且活物识路,难保它不会领着官兵去乱怀楼,想到此处九疑立刻飞身跃起,妄图可以将其捉回笼中。
嗜血蝶原先生长在宽广高寒的西域,那里的寒风自原野呼啸而过时卷起的沙尘宛如滔天巨浪。在那处生长而成的蝴蝶怎可能那般容易被捕?但见翩跹的嗜血蝶振翅而飞,九疑根本就来不及止住它的去势。
怎么办?九疑慌了,这可不是能放走的东西,若是长安城内嗜血蝶成灾,那该有多少无辜百姓枉死?想到此处,她当下捋起袖子,拿起匕首便在手臂上狠狠一划:那般凶险的蝴蝶唯有用血才能制住。
果然,温热的血气留住了嗜血蝶,它掉转身子,飞速朝九疑的手臂飞来。九疑怕惊跑了它,只得任它停在自己的臂上,半点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转头的一瞬瞧见了秦昭伯书案上的地形图,长眉微蹙,九疑心念:销魂山庄的地形图?他拿这东西又有何用?
正在她思索入神之际,嗜血蝶的啮齿突然咬住了她的经脉,一阵剧痛险些教她□□出口。九疑顿时知道不好,赶忙将地形图揣入怀中并用尚未受伤的那只手提起鸟笼,撤身离去。临走她都未曾忘了要将门窗大开,好让秦太傅的尸首干得更彻底些。
血从手臂的伤口处渐渐流失,转而进入了嗜血蝶的体内,九疑不时低头看看笼翅停驻的蝴蝶,眉头越蹙越紧:那东西竟然是有啮齿的,而且还是毒牙!此刻那毒牙死死地钳住她臂上的经脉,若是强行取下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指不定这只手都得废了!
想到此处,她只得强忍着痛意,火速赶回乱怀楼:只盼望妙手回春的兰公子能大方地不计前嫌,好救回她的一条手臂和性命……
红冶知道今夜九疑会去太傅府,故而格外留心乱怀楼内外的动静。
然,子时已过,九疑还未归来。
红冶急了:若是让九疑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公子定会大怒。她隐在乱怀楼后门的阴影处,视线一直注视着九疑离开的方向。
她看了一会儿,朦朦胧胧中地上仿佛凸起了一块黑影,难道是人?猛地一惊,红冶立时腾身靠近,细看之下竟是身着男装的九疑!那左边的胳膊青紫一片,上面停驻着一只肚子红得闪闪发光的嗜血蝶。
这个人可是公子救命的良药,半点闪失都不能出!当下红冶就扛起昏死过去的九疑直奔兰厅而去。
兰敞本已睡着,忽而听得大门被踹开,以为是九疑,刚想咧嘴骂一句“要死啊!半夜回来就不能轻点儿!”就看到红冶肩上那昏死过去的人,忙跳下床,慌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这人的身手不算绝顶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啊!谁能将她伤成这样?
红冶将九疑平放在床铺上,眼睛都没抬,只道:“嗜血蝶咬上她了。你给她看着点儿,我去找菊让!”话音未落,红影飞闪,人便消失不见了。
菊让赶过来的时候,兰敞还未将嗜血蝶从九疑的上臂取下。素来对自己医术极其自信的兰公子满头大汗,听到菊让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赶紧通知公子,九姑娘不行了!”
菊让惊了,不就是被蝴蝶给咬着了吗?至于丧命吗?他这边还在犹豫,兰敞已是急得快疯了,一边扎针一边叫唤:“还不快去?她可是药人!嗜血蝶也是有毒的!”
菊让这才知道事态严重,脸上淡淡的神色刷的就消失得一干二净,立刻回屋拿起笔写了一张条子,绑在信鸽腿上送了出去。
半个时辰以后,乱怀楼门前马蹄声由远及近。候在大门前的红冶立刻迎上前去扶住了跃下马背的柳陵郁。
红冶也不知柳陵郁自何处回来,此刻情况紧急,她更是不敢多嘴,只在柳陵郁站定后跟在他身后。
柳陵郁身上穿的不是素来深沉的宝蓝色锦衣,而是一件素白的锦缎夹袄,外面也未曾罩上雪白的狐裘披风。他看也未看红冶,径直朝男馆去了。红冶只来得及见到一道白影恍若闪电般消失,其他便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怎么回事?”柳陵郁推开门的时候清冷的嗓音带着些许急切:信里只说九疑中毒昏死,他如今还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菊让赶紧跪下了,回话道:“九姑娘臂上的嗜血蝶取不下来。”
兰敞此刻还在给九疑扎针,不敢有半点松懈。
柳陵郁蹙眉,平日里总是教人觉得缱绻情深的眼角上吊着,生出几许寒冽的冷意,那眼光在触及到九疑的左臂时更冷了几分:那一只是蝶王,只有蝶王饮血后才会腹背转红,光洁发亮。
菊让心里的柳陵郁从来都是神色淡淡、微微含笑,哪里有过这般容色冷峻的时候?故而他意识到柳公子的变化时吓得心里咯噔一跳,若不是跪着恐怕早就后退了好几步了。
“让开!”柳陵郁上前,挥开兰敞的手,亲自给九疑把脉。
那是一只素白温柔的手,纤长柔美,如今那不久前还满是淡淡粉色的指甲盖上一片青黑。兰敞见着这只手搭在九疑的脉门上十分心惊:毒不可能这么快就漫上十指,公子难道是冻着了?
柳陵郁却是不管这些的,面色凝重地放下九疑的手腕,冷声吩咐兰敞道:“去把九转玉华还魂丹取来!”
九转玉华还魂丹,药中圣品,就算是死人,来上一颗,也能教阎王还他几个时辰的阳寿。当年“妙手观音”扁云天偶然配成此丹,未留药方,举世只余六颗。元帝为保销魂夫人萧降城万全,费尽心机也才弄来三颗而已,眼下柳陵郁竟要那它来救九疑,这叫兰敞愣在当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柳陵郁面容虽然冷淡,心底却是怒极。至于为什么……那……就难说了……他先前将九疑比作自家养的一条狗,既好办事又好逗弄,而此刻自家养的这条好使唤的走狗竟然被自己另外养着的嗜血生灵给伤着了,偏偏咬上她的还是蝶王。此情此景就好比内宅不宁、后院起火、祸起萧墙,无疑是柳陵郁管治无能、教导无方所致。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就算是宠物,养着养着也会生出几许感情的,更惶若是人?他费尽了心思关照调养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未经他的准许就出了这等的纰漏?这个认知让柳陵郁分外恼火。
而这恼火在心中几经翻转,继而生出几许后怕和惊慌来:这人绝不能有任何不测!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确定这人是药人,好不容易才快要将这人的气血调理到最盛,如今还没来得及取其血肉解毒,怎能这般容易就让她送命?
然……能教柳公子上心的难道就只是“药人”这两个字?他太恼火了,故而忽略了内心蜷缩起来的那种痛感。
其实他站在门口见着九疑面色苍白地躺在大红撒花银丝锦被上的时候,心就猛地跳了几下,他以为是那人快要死掉的模样教他觉得自己快要无药可救的缘故。
然,这次他错了。
他慌了,没有细想清楚内心紧张的原因。
九姑娘在柳公子面前从来都是狗腿地拍马、下贱地溜须,样子虽然不堪,可也算是生龙活虎,再加上她动不动就是一袭倜傥风流的男装,更是衬得眉目清朗深刻,行动处好不丰神俊秀,哪里有过这般苍白濒死的模样?
她躺在那处大红的被子里,锦缎鲜亮艳丽的颜色更是将她苍白如纸的脸色衬得灰败异常,柳陵郁目光一触及九疑这般枯槁的脸色就觉得这人马上便会一命呜呼。
女子的睫毛较之男子稍短,极少会有长卷如鸦羽的。而九疑是个特例,她的经脉里流淌的是温孤家的骨血,是关外贵族经历千百年沉淀而留下的精髓,她的面容本就是如同西域胡姬一般深邃刻骨的,而此刻她虚弱地昏死过去,那漆黑的长睫遮盖住下眼睑处的一丝寂寥,脆弱得教人心惊。
这样的九疑在柳陵郁眼里: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黄金,不是谄媚轻贱的九姑娘,而是一个垂死的药人,或者……是垂死的温孤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