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chapter 1(1 / 1)
青石板的庭院刚刚洒扫干净,很快又积了片片枯叶。风一吹过,黄叶纷纷落入空中,干躁的风卷带着细叶尘屑飞向遥远天际。庭院中仍有人扶着竹扫把在推落叶,风吹过时腕下莲衣轻摆,开成丛丛青莲。哗,哗——扫了几下,停下动作,看落叶旋在风里,而后唇角微弯,唇色水意淡红。
“秋天到了呐。”她唇边的笑意婉然,一边抬手将眼前的发丝撩至耳后。
转眼秋风飒飒,已经是深秋时候。天气开始转凉,山上草木也在飒飒秋意里层林渐染。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距离她被带回神社——五百年后的家,回到家人身边,已经是几个月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房里,床被温软暖和,是熟悉的气息。妈妈,草太,爷爷,小瞳,大家的笑脸也依旧在。由佳,美代,绘理……大家也仍是亲切地叫她阿篱,时而在一起聚聚,聊天,喝茶,吃饭,谈论天气变凉或是最近新闻或是各自的未来。
大家都有各自要去的未来。而她也仍是日暮神社的继承人,日暮篱。
这,多么好。
只是……会叫她女人的那个妖怪,杀生丸,她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阿篱伸向空中接落叶的手收回,拢在胸口,垂眸淡笑,“嗯,见不到他了,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活在时空的某一个角落某一个瞬间,会不会在偶尔的时候也想起这样的自己曾经出现过呢?一定……会吧。
这样,就够了吧。
忽然又想:“诶,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气得快要发飙呢?”虽说是时之钥带她离开的,但作为她自己来时,选择回来的决定是一早就作出的,只是……
心一震,手指慢慢攥紧胸口处的衣料,眼眶突然红了。想念是种猝不及防的情绪,在某个偶然的时刻扑天盖地而来,充斥了所有的思绪。才几个月而已,已经恍如隔世。
而这也真的就是,隔世。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两个时空,再也见不到了。
仰起脸,勉力忍住要流下的泪水,微笑:“呐,不可以哭噢,阿篱(kagome)!”自喃自语,边笑边落泪,手指擦过眼角,眼睫上颤落了晶莹的液滴。
一开始,分开以后,总是忍不住眼泪,后来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月一月过去一年一年过去,终于还是能够学会坦然吧。
只是……
很想念你呐……
杀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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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婆媳俩一起准备早餐,一锅浓汤滚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翻腾着热气,食物的香味浓重。
小瞳提着长勺舀了一碟汤,浅抿一口,微笑:“妈,这汤差不多够火候了,您也尝尝?”伽叶子取了另一个碟子,舀些许在碟中盛了抿一口,也微笑起来:“小瞳,还要再放些胡椒。”她这么想着:阿篱那孩子胃凉,到了深秋时候须多加温补。
十八九岁的少年身形匆匆地在长廊上跑过,气喘吁吁地冲进门来,“姐姐!”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烟气袅袅中,都是温柔淡笑的神色。
“草太,怎么了?”小瞳问道。“姐姐呢?”他额头上沁着薄汗,显然是一路匆匆跑了过来。伽叶子浅笑:“草太,阿篱去整理书阁了。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啊,好的!”少年转身又冲了出去,在客厅里还带出一阵怦哩咣啷的响,不知是不小心绊倒了椅子还是不小心踢了凳子。厨房里两人相视一眼,无奈地笑起来,遇到跟姐姐有关的事时一贯淡定温和的人总是会失了分寸手忙脚乱。
“姐姐!!!”少年一声急促的呼唤打破所有静寂。
“怎么了,草太?”书架后侧身转出莲衣俊秀的女子,长发扎起用巾帕包着,手上挽着纸拂尘。阳光斜过小窗,灿金色的光线倾斜射入空气中,隐约还看见了尘埃飞扬。
草太一把拽了她的手腕便走,“我带你去看样奇怪的东西!”她在无奈之中被他拖着快跑,手腕上的肤色红了一片,是他的指痕。“草太,你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爷爷在食骨之井里挖出了奇怪的黑色盒子,叫我过来让你给它祛邪。说不定里面封印里可怕的大妖怪呢?”
封印了可怕的大妖怪?杀生丸?想也是不可能,阿篱额头上落下黑线,“诶,草太,拜托你慢点,我跟不上你的步子了……”
在爷孙两人期盼的目光里,她终于慢慢伸手向那黑色密封铁盒。纤白的手突然一摁,覆在盒上,发出啪一声响,吓得日暮安斋跟日暮草太不约而同蹭蹭后退几步,神色惊恐,“且慢!阿篱(姐姐),我看我们还是……”
她无奈,“这东西我收起来了。”南香弥子教的那些总还是有用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很少派上用场。微微一笑,朝一老一少安抚说道:“爷爷,草太,不用担心。这东西如果真的有妖怪恶灵,我会处理好的。”
“嗯嗯嗯嗯!”一老一少同时用力点头,神色认真,“那么就交给你了,阿篱(姐姐)!”两人偶尔脱线的表情,非常相像。这个弟弟,从小便非常崇拜满嘴怪力乱神的日暮安斋。阿篱的唇角弯起,抚摸着铁盒子冰凉的盒身,手指的温度被带走。
从食骨之井里挖起来的吗?里面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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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早餐时,草太不经意间提起那日的铁盒,“姐姐,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阿篱挟菜的筷子顿在空中,摇首,淡笑,“只是一些琐屑的东西而已。”琐屑的照片,琐屑的相处,琐屑的回忆。十五岁的自己,和二十五岁的自己,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遥远时空里相会,绽开一样的笑容。
少年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探筷夹在根鸡腿到她腕中,“姐姐,给你的。”
阿篱一怔,细声说道:“……谢谢草太。”眼眶红了红,然后微笑道谢。
“谢什么啊……”草太撇了撇唇,不太习惯她的礼数。顿了顿,迟疑不安地问:“你……最近一直有心事吗?还是从回来之后就开始了……”
诶?她眨了眨眼睛,奇怪他为何有此一说。他拧眉,眼神忧虑,“因为……姐姐回来之后就闷闷不乐的样子……你,瘦了很多……可是又不跟我们说……”
因为她偶尔落寞的身影,偶然间看着满月发呆的神色,有时悄悄抹眼角的湿润,以至回来这几个月,没有人敢问她被时之钥带走的那几个月里些经历了什么,也再没有人问她恢复了记忆没有,假装不再关切这些细节。只要她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所有人的心都安定下来,日暮一家又完整了。
“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旁侧坐的伽叶子拍了拍她的肩,眼神依旧慈蔼:“阿篱,我们是一家人。”是的,一家人。从来不必道谢或道歉,做错了事情总是可以被原谅,即使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最后也能被无条件的接受。
她抬眼,日暮安斋,草太,小瞳,还有伽叶子,都微笑看着自己,目光坦诚温柔。突然眼角湿濡一片,晶亮的液体挂在那里。“我没事,真的没事……”
阿篱的唇角弯起很高,灿烂地笑,然后眼睛簌簌落泪,琥珀样的眼瞳被洗得发亮,“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会一直笑,一直笑的……”有些回忆,还鲜活得如此昨天才发生一样。微笑,哭泣,执着,不安,情绪的波动还如此明显。说要放开,其实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放开的。她还在调适,还在调适中。
只是,真的要放开了。
她的手指摸上胸前的时之钥,垂眸,是时候让它回到大殿供奉的神台上去了。
真的要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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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沐浴,净身,换上巫女服,以檀纸系发,而后拥着一身上白下红的圣洁清冷,将时之钥奉上神台。然后拈了三枝线香插入香鼎,然后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低念一遍祁词。
时也钥守,佑时护生。
“姐姐。”少女扶着门框张望,神色间小心翼翼。
她回首一看,弯起唇角,“小瞳,有事吗?”
少女轻软一笑,踮起脚尖跨过门槛,站在那里怯怯地看着她:“姐姐,我可不可以看一下神社供奉的神器?”她指的是时之钥。
阿篱怔了怔,而后微笑颔首。
夏原瞳眉目间的沉郁如积雪化开,而后明朗一片,她踮脚望了望那枚浅金的长钥,好奇问道:“姐姐,我听说……”下巴尖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尖俏,脸色有些苍白,两颊上透出的红晕更加明显。
“嗯?”
她有些忐忑:“我听说,神社供奉的时之钥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是真的吗?”她现在也有,很想要实现的愿望。很想要很想要,只要一个愿望实现就够了。
神啊,请给她多一点时间吧……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阿篱仰起脸。
大殿中供奉金身大佛仍端正盘坐在上首,狭长眼眸半垂,俯瞰众生,神色间半含悲悯。神台上,细细修剪过的御神木树枝斜插在陶罐里,仍旧是以泉水养着。疏枝落落,绿叶半残。
看了一会,她温和回答,“小瞳,我不知道时之钥能不能实现人们的愿望,但是,”微微一笑,笑颜温然,“我想,在人们许愿的时候,神明或许一直在倾听。接收到了这份祈望的话,神明应该会了解。”起身,提着艳红的裙摆慢步踱进偏殿,再回来时手上扶着蜡烛。
烛火明亮,耀眼。大殿寂然,檀香的气息飘浮在空气中。木架上一排一排的蜡烛被点燃,一排一排的火光摇曳,一圈一圈的光晕染上女子的面庞衣摆。隔着通明的烛光,她怔了一怔,步子停顿,静静地看着少女搬了蒲团到佛台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揖首,直起腰来,双手合士,阖目默念。
会是什么愿望呢?
夏原瞳把蒲团搬回原位放好,然后朝她躬身,有礼说道:“姐姐,那么我先走了。”
“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阿篱回首看向神明在人间的假身,烟缕袅然入空,神明的面容也在烟缕中朦胧起来。她挽起唇角:嗯,希望是个让人觉得幸福的愿望。这么想的时候,阿篱也抱着美好的祝愿,希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一切,就这样平静下去吧。
可是,少女许愿当时神明刚好不在场,没有听到她的愿望。那个冬天,夏原瞳一病不起。而阿篱这才知道,原来她先天不足,已经虚弱得或许再也撑不过严冷寒冬。夏原瞳跟日暮草太,从一开始,便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恋。
时间匆促,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篱还来不及跟她好好相处,去发掘这个弟媳身上一点一滴的细腻温柔;
草太还来不及跟她好好幸福,生养一两个孩子,然后在家庭琐事中相偕白首;
日暮安斋还来不及习惯有她的琴声相伴看晚报的日子;
伽叶子还来不及习惯有她帮忙料理一家饭菜的厨房,来不及见见她想要的孙儿;
人生里满满的遗憾。总有很多来不及,然后故事就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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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送由佳从医院出来。天空阴霾,东京开始下雪了。马路上很快积了一层白雪,处处银装素裹。阿篱抬眸望了一下天空,拢紧脖子上的棉线围巾,然后往手心里呵热气。白雾一团,在冷风里吹散。冰粒似的雪花落在漆黑的长发上,对比鲜明。
“就送到这吧,阿篱。外面冷,你快点进去。”由佳冲她挥了挥手。
夏原见次终于还是跟她结束了婚约,两人再无瓜葛。说实话阿篱对于她主动提出来看望夏原瞳,是有点惊讶的。
男人么,再找便有了。好友这么跟她说,她也只能这么信了。那是对方心里不能触碰的伤口,一碰便鲜血淋漓。
她突然欲言又止,“阿篱,有件事……”
“由佳……”阿篱看着她,眼神中有忧虑,“你是不是还有事想跟我说?”看着这样强颜欢笑的藤田由佳,阿篱只能保持微笑。伸手过去,把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借由掌心的温度去传递她的关切。
“呐,阿篱,我公司调我到海外去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了。”她神色黯了一下,很快又笑道,“嘛!公司调我到那边当海外总监,是升职噢——好事来着,你要为我高兴啊!”语气一转:“好了!我走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阿篱你要带着你家的小不点来见我呐——”
阿篱迷惑了下,“小不点?”她用力点头,“嗯!小不点当然就是你跟北条同学”的爱的结晶啊……呵呵……”顿了一下,“哎,阿篱,其实我看得出,他对你还是……啊啦啊啦,你们要是有了进展,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噢——”她一脸八卦相。
火红色的薄晰风衣,大波浪卷的栗色长发,眉目间的神采仍在,远望如雪地里一团火焰,仍是那个张扬明艳的女子。
阿篱笑着推开她的脸,“我跟竹也……”
她这段时间在神社和医院之间奔波,忙得几乎完全忘了那些事,现在突然又想起来。已经不是能坦然地叫他竹也的心情了。不管是北条竹也还是忍足竹也,又抑或是那个跟他有着一样眼神的相彦。相彦,北条相彦,也离得太远了……
“由佳,我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正色说道。
由佳越过她的肩膀,面色怔住,“那个……说君君到。”
绵雪簌然,男子站在伞下,一双棕眸温润如玉。看到阿篱回首,薄唇牵出淡笑,谦和斯文,“阿篱,由佳。”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即使在唤另一个人的名字时,也没有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