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离魂(1 / 1)
(一)
檐上挂着小巧铃珑的陶瓷铃铛,拖着一粒粒圆润的小珠子,被风一吹,小珠子就敲着铃铛的瓷壁发出叮叮铃铃的响音。
陶瓷光洁如玉,在春日和风里,在春日千樱里,反射润泽光芒。
樱落纷纷,一场花雨,花势浩大。
宁和如厮的氛围,却被一句清脆愤恨的追问打散。
“师父,为什么??!!!”身着黑色巫女服的少女站在木廊上,一双圆润幽黑的大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和室内端坐的男子。
眼神倔强,表情固执。
零碎樱瓣扫过她的浓黑长发,落下一点粉色樱影。
被她称作师父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端跪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如松。一枚盈蓝圆玉飘浮在神台上,溢彩流光,仿佛能吸人魂魄。
“师父!!!”得不到男子任何回应,少女跺了跺脚,咬紧下唇,用力瞪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蹬蹬地跑开。“师父,我恨你!!!”
少女清秀娟美的脸上蜿蜒过两行泪迹,随着眼神转为决然决绝的恨意,面容变得妖冶无比。风里碎落的樱瓣扑扑地迎上她的裙摆,又被扑扑地打落,跌在木廊的地板上。
原来师徒之情不过如此,既然他如此信不过她,宁愿让外人介入,那么她也能狠心舍弃。
那时,黑衣少女的泪水清透。却发誓此生,再不为他流泪。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铃铛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隐隐约约的旋律,轻缓低柔。
玲……玲、玲玲……玲……
铃音混入春日和风里,悠远如绵延诗行。风里,樱落随风,纷纷如雨。
“那是……铃铛的声音。”呢喃式的低语如悠长叹息,倏然响起在风里。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檐下的陶瓷铃铛一阵急促摇晃,乱乱地响个不停。
室内,男子侧了侧脸,原本阖起的眼睛睁开,冷厉的眼神扫向身后。只看到粉樱千点,缓慢纷扬地下落。
再一次,幻觉重现。“铃铛……在哪里?这里是……”女子的声音随风抚入他耳中,隐约是迷茫的心绪。
他起身,走出和室,站在和室门口的木廊上,左右望了一眼,微微敛眉,转身欲入内。倏然,他亲手挂起的招魂铃再次急促乱响,铃身摇晃急速,铃影模糊不清了。
木廊尽头浮现一抹纤细的女子身影。
“好吵……”她直直地停在那里,无法再向前走了。铃音形成的无形障壁阻住了她的前行。“你是谁?”她似乎听到了他轻巧的脚步声,侧了侧头,后退一步,防备地问。小心翼翼,警惕疏离。
隔着一道微晕蓝光的透明结界,他与她面对面站着。
“为、为什么不说话?”
“是谁……”
“……这里是哪里?”
“你是谁?”他看着她,目光冷然。她才是应该回答的那个。闯入守护四魂之玉神社的陌生女子。“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她的脸色转为不安,紧锁柳眉,咬紧下唇。
“我是这里的神官。”
女子赤脚站在冰凉的木廊上,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身体微微发颤。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带着茫然与无措。
身上雪色的衣料在春日和风里飞扬,领口处隐约露出散布几朵青紫痕迹的肌肤,胸口心脏的位置躺着一枚纤长的钥匙状挂坠。
双目无神,却是目不能视。看到那样一双琥珀样的黑眸,男子原本微褶的眉头展开,右手抬起,一甩莲色神官服的宽袖下摆,檐下的铃铛又全都恢复原样,继续缓慢而悠然地轻晃。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次问道。
而她的回答是……
“KAGOME……日暮,KAGOME……”
许久,他轻喟一声,冷厉的眼神转为隐隐约约的温和,慢步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腕。结果,手掌落空,直直穿过她的身体。他差点忘了,招魂铃响,招来的是迷失方向的魂魄。
他拧眉,再拧眉,一向平和淡然的表情似乎染上了忧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KAGOME。他想这么说,却因为她那付近乎绝望快要晕倒的表情而没有出口。
在和暖春日的樱落里,低矮的和式屋檐下,莲色的男子身影与雪色的女子身影相对而立。
相似的琥珀样黑眸,相似的不笑也翘的眼角。
思量许久,他结了个手势,压入她身上。在结界的作用下,她的魂魄实化。他牵住她的手腕,温和说道:“跟我来吧。”然后拉着双目失明的她走进和室。那个守之结界能暂时护住她的七魂六魄,直到她回到她该在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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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膝坐在木廊上,下巴搁在膝上,身体蜷缩成团,呆呆地坐了许久。绵密柔细的长发披覆落地,散成花朵一般的形状。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来人带起的一阵风里卷着零落的花瓣,扑到阿篱脸上。除了神官,谁也看不到她。他说。
阿篱茫然地抬头,视线没有焦点。歪了歪头,仅能凭耳朵去感觉周围。
“师父!外面传来消息说,师姐攻击了您所选中的守护巫女。”来人的声音焦灼急切。
“我知道了。”室内传来淡然平和的声音。“你退下吧。” 他刚做完了早祷,走出和室,挺拔地站在木廊上。莲青色的神官服衬得他面容俊秀斯文,清冷淡定。
“可是师父……是。”来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在神官淡定的安抚目光中心绪平定下来,退了下去。
阿篱安静听着,重又把下巴搁在膝上。清脆淡甜的声音,是个少女。温和明朗的男音,是那个神官。
莫名地,即使看不见对方,只听到了那样的男音,阿篱还是信任了那个人。那样温和明朗的男子嗓音,隐隐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是循着铃音而来的。
视野一片黑暗,她已经找不到方向。这时候,有人跟她说“跟我来吧”,给了她一个去处,即使是万丈深渊,她也会跟上去。更何况,他说他是神官。
这里是哪里,她又为什么在这里,全都不重要了。隐约记得是一场噩梦,醒来她发现自己看不见了,还差点被污了清白,但是在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疑虑。再也不用担心那些事情了……
暂时,就留在这里吧。
不要去想任何事情。说她逃避也好,懦弱也好,她都承认。她从来都不够坚强。
呆怔无神,睁眼闭眼,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分别。
黑暗的视野不辨日夜,她毫无睡意,只是整日整夜地听着屋檐下铃铛的声音。
虽然看不见了,但是,终日终夜缭绕在身边的铃声却是如此明晰,就连空气里飘飞的柔软花瓣扫过脸颊的细微触觉,也变得敏感了。
没有了视觉,其他感官却变强了。
然后,听到这几天来最熟悉的那道男音微微叹息。“已经是第三天了,阿篱,你还不打算回去吗?”
回去?
回去……
她的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回去?
脑海一片空白。
回去?去哪里?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眼睛瞎了,还有,差点被玷辱了清白。其他,一无所知。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甚至……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她呢喃低语,话语哀伤透彻。
阿篱用力抱紧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害怕,完全沉黑的世界。突然,头顶被某种温厚暖实的柔软包裹。
“阿篱,你的魂魄应该回到你的身体里。一定有人在等你回去。”温和明朗的男音在她头顶响起,如此温柔亲切。
“有人在等我?” 她只觉得心底某个角落的空洞开始蔓延,成了破落的伤口,在隐隐作疼。谁在等她?
“谁会等一个没用的瞎子……”她的眼角泛红。“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每个人都是被需要的。”他盘腿坐下,解开了顶帽,一头浓细如檀的长发披落,微润光泽。
“被需要的……”她似懂非懂,脸上的表情如孩童一般天真。
犹如五岁女童。
微微一笑,他伸手拈了一瓣风中落樱,捻碎在指端,然后凑到鼻端轻嗅那清浅的香气。同样一双琥珀样的黑眸里,眼神是温和而明亮的,不复冷厉。
“不要害怕,KAGOME。”
“知道吗,因为彼此需要,所以我们存活于世……一定有人在等待我们。”
“虽然KAGOME看不见了,但是……”
“因为喜欢,所以没关系……不管结局如何,因为一直爱着,所以不觉得辛苦。”
檐下的铃铛轻晃,摇曳铃音,如一首催眠曲。
随着他缓缓说出的话语流过,阿篱的意识越来越朦胧,不知自己身上的结界已经被他撤去,换成了回魂式。只隐约记住了他最后一句“因为喜欢,所以没关系……不管结局如何,因为一直爱着,所以不觉得辛苦”。
朦胧意识中,鼻端沁入清浅的樱花香气,似乎还听到有声音在说“KAGOME,回来……”
回来……阿篱(KAGOME)……似曾相识的声音,让她心底一阵莫名疼痛,柔酸的情绪翻腾,却不觉得辛苦。
她缓缓阖上眼眸,身体一歪,倒进了他怀中,睡脸安然。
“所以,我的KAGOME,你也该回到你的守护者身边去了……”他拥住她的身体,任她的魂魄渐至透明,只是保持着平静脸色,眼神温和地看着檐外樱落。
他拥抱她的姿势,一如拥抱着心爱的小小女儿的父亲。
那天,晴朗和暖的春日,有着晴蓝色的天空,满天成雨的樱落,还有叮叮当当的铃音。一切都如此美好,不似寻常。
“天气真好呐……”他伸出手,再拈了一瓣风中落樱,想要凑近鼻端,却改为握拳挡在鼻下。
随着阿篱的魂魄完全消失,他的身体也开始剧烈颤抖,“咳、咳咳——咳咳——”
手掌再摊开时,艳丽的红色染在男子掌心。连同薄唇也是苍白与艳红交叠。最后,男子的身体也怦然倒落廊下。
“我的时间……到了吗……可惜……”多么希望魂魄归去,看看等待他的那人,然而时间不允许,魂玉不允许。
无限遗憾,再无人能懂。
沉入黑暗之前,他看到了服侍自己多年的男仆,驱魔师后裔。
“大人,四魂之玉对您的反噬怎么会突然加剧……”
“把玉……交给桔梗……”
“……是,陶生大人——”他惊怔地跪在地上,许久之后,深深俯拜,为这个侍奉四魂之玉二十年之久的神官,同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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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春末,樱花将要落尽。
一身形纤细的少女,走在山林小径,身后跟着小小的女童。背着箭筒手持长弓的少女,面容清冷秀美,一身白衣红裙的巫女服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但是脊背亦挺直如弓弦,总少了同龄少女应有的温柔和顺,清高孤傲,过于生硬的坚强冷然。
“请问您是桔梗小姐吗?”一行驱魔师模样的人拦住了她。
“……什么事?”她顿了一下,然后淡淡问道。清冷的面容不染一丝烟尘,连声音都仿若与世隔绝般的空灵。
“这是陶生大人之前拜托您保管的四魂之玉,现在正式交给您。”为首的青年驱魔师恭敬地把玉交到她手上。
四魂之玉晶莹剔透,溢彩流光,唯美得仿若能吸人魂魄。
她扫了掌心的魂玉一眼。“他不是一直在净化它吗?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我?”而不是交给那个前来挑衅的椿。
他的女徒弟,椿。她也是个很厉害的巫女,只可惜,执着于黑巫术。
“陶生大人遭到反噬,已经没有能力再保持四魂之玉的洁净了。”他微微低头,沉声说道。“陶生大人已于上月过世……”
“……”少女沉默了下,最后把玉收在袖底。“我会守护好它的,请放心吧。”
“那么,以后四魂之玉就拜托您了,桔梗小姐。”他躬了躬身,招呼一声,带着随从而来的人走了。
后面,少女继续带着女童往山下的村庄走去。一路,纠缠过来的杂碎妖怪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而她面不改色,连箭都不用,直接便以灵力注满的弓回击。碎落的肉块散落一路,蜿蜒向远处的人类村庄。而她的白衣红裙皓质肌肤也沾染上肮脏的妖怪血迹,斑斑驳驳,散发着阵阵血腥膻味,却仍掩不住清冷脱俗的气质。
黑润眼眸里,眼神明亮而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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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那个桔梗巫女可真够拽的!”队伍里,突然冒出一句轻佻的话。
为首的男子猛然转身,冷冷瞪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直瞪得那十八九岁的少年手足无措。“难道我说错了吗?本来就是!那个桔梗长得那么美,却老是一付冷冰冰的模样,看了真让人不爽。”
“够了!”旁边有人制止了他对前辈的顶撞。
“人家是巫女,再美,也不能觊觎。”
“巫女不也是女人……”
“如果失去了清白的处子之身,她也只是个平凡女人而已。”中年男子悠长叹道,目光深沉地望着远处山林。
“浅薄无知如我们,又怎么会明白她所遭受的苦痛命运……”
桔梗自降生而成为巫女的身份,于她而言,是个宿命。无法抗拒,只能适应。虽然在这个残酷的战国时代,她因为自己的圣洁使命而能保留自我,摆脱了寻常女子作为男子附庸被随意玩弄的可怜命运,却也因此而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爱与被爱的权利。
失去了清白的处子之身,巫女的灵力将尽失。
奈落和阴刀交易,他不伤害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毁掉她而已。而奈落想要毁掉的,何止是阿篱那双能够看见四魂之玉的眼睛,还有她的坚强、温和、淡定,那些足以吸引阴刀的所有特质。同时,又故意引杀生丸引犬夜叉一行过去。
尽管他狠毒如厮,却总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二)
再醒过来时,阿篱发现自己平躺在榻榻米上,周身温暖。眨了眨眼,睫毛轻颤,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
视野中依然一片黑暗。
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又开始浮泛。垂落身侧的手倏地紧攥成拳,她只觉得眼眶热烫,身体微微发颤。下意识地,便支着身体坐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摸索四周,想要找个有靠背的角落。结果,一片厚实的冰凉包裹了她其中一只手腕,紧紧握住。
“啊!!!”她尖叫一声,用力地甩臂,想要挣脱钳制。
那冰凉却固执地拉着她的手腕移动,最后,温热的掌心接触到某种偏于低温的柔软。
指尖被牵引着滑过一片弧,滑过修长如柳的地方,滑过那俊挺的凸起,滑过一种蝶翼似柔软的物体,滑过两片冰凉柔软,滑过……
慢慢地,她平静下来,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抬起,摸索着伸到空气中,双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描蓦着。而手腕上的冰凉也随之一松,离开了。
女子的手指,根根纤长如玉,指尖缓缓滑动,滑过他额心的绛紫月纹他的双眉他的眼角他的鼻梁他紧抿的唇。
是脸的轮廓。最后,阿篱终于确定。
在心底越来越清晰的那张脸。然后,一度舍弃的记忆也全部回笼。
“你是……杀生丸吗?”语声哽咽,气息虚弱。一说出那个名字,她的眼眶也为之一红,心底酸涩难当,接着泪水滑落,纷纷如雨。
“……是你吗?”
沉寂中,一双纯澈冷漠的金眸看着她哀绝的泪颜,目光没有一瞬游移。她终于回来了……
似乎,某种沉实的心情也在他身体里有了着落。
“……怎么办……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一向温和安然的人类女子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的方寸,一边落泪,一边断断续续呜咽。双手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紧紧攥着,仿如抓住溺水中惟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想叫她冷静下来,却因为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而僵在那里。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声。只能定定地看着慌乱无措的她哭泣,那张泪颜。
“……杀生丸,怎么办……我连你也看不见了……”
她哭泣着说,透彻入骨的哀伤。
“……怎么办……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终于,杀生丸的手臂绕到她的腰后,慢慢收紧,将她锁进自己怀中,紧紧拥抱。“我在这里。”自她醒后,他说了惟一一句话。
他在这里,在她身边,所以,看不见也没关系。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