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却话巴山夜雨时(下)(1 / 1)
萧唯从章华殿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夏日里天气晴好,几是万里无云。画廊外鸟声鸣啾,这院里的风景投射在廊子上去,便成了一朵朵精描的牡丹芍药,团团簇簇,好一个锦绣太平世界。
太过完美,因而便不像真的。他循着画廊一直望向廊子那头,便再也没有了动作。
齐萱手中正抱了一叠折子,从那头匆匆迎面而来。许是心急,兼心不在此,直到近了眼前,才发觉跟前有人挡了路。她一抬眼,发现竟是萧唯,一下子脑中轰然,手中那叠折子再也抱不稳,全倾在了地上。
萧唯忙蹲下来替她拾起,眼里却正瞧见她那十指春葱,不免又让他想起昨日夜里听到的那句“杨花点点入砚池”那样的风情旖旎来。这一想,便觉气闷,别过眼去只管捡书。
齐萱轻声说道:“我自己来吧。”说着已蹲下身。萧唯回过眼,那一双柔荑便又入目,因夏日里穿得少,他目光往上一延,见薄纱之下她露出一小段雪似的腕子来,一只紫金跳脱,随着她的动作,活泼泼地在她腕子上跳跃着,不停地玎玲作响。
齐萱被他看得心下一怔,见他是一直盯着她腕上的跳脱看,只当他是后悔了,不由得寒了心。他竟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愿留给她……此时,但觉心中一痛,只将那镯子撸下来掷到他怀里,口中只恨恨道:“你既然要,便还你,可记得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烧个灰飞烟灭才好!”说罢抱起书旋过身去便要走。
见齐萱如此,萧唯心中只剩了几声叹息。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有些话,他却说不得。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近似耳语:“……有些事,你不知道,总是最好的。”
他的声音虽然轻,但在她听来却有如惊雷,在她身边轰塌半个世界。
“这样么?”她本能地追问道。
萧唯却看着她,止了话。
齐萱当他又要瞒了自己,只狠了心道:“我自然不该知道,那是你们萧家的大事,我凭什么能过问呢?我只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属于我,再留在身边,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他叹了声“也对”,沉寂了半晌,终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也才知道有些事情我是做不得的,姑母我抛不得,功名我抛不得,家人我抛不得,我什么都要得,却偏偏失了你。”
她不由自嘲道:“反正我是最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她说得轻,他却偏听得一字不差。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秋日里的萧瑟,在这炎炎夏日听来,只觉得心寒。
他恍惚回忆起这一年的春日,天气依旧料峭,满园中只开了迎春,然而却已是回暖之时。她站在树下,眸中一泓碧水只映了他的倒影。他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商量好了北方一定,便一起去漠北,或是江南。
如今,物是人非,再不敢奢求她的陪伴。毕竟,是他先背弃了她,天下之大,也只剩他一人独行。
萧唯只迎着阳光抬起头,眯起眼睛道:“齐娘子,你便这样想。”
他再也不敢唤她作“忘忧”,生怕一唤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他从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既然决定放手,便要放得彻底。只是,心中像起了芒刺,在最柔软处生出一道道残忍的棱角,稍一碰撞,便是血肉模糊。
齐萱撤了眼去,只瞧着地上的青灰砖,以为这样便能避了他的视线。可即便挣脱了眼前,心里面,那双眼睛仍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便这样想。他道。
可怎能这么想?
她怔怔无语,他却侧过身来替她挡了日头,轻声说道:“赞德先回去吧,午后日头毒。”
齐萱低首谢过了,还未及抬脚,便听“喀喇”一声,那紫金跳脱便又摆在她眼前那叠子书上。日光循着镯子的纹理一旋,那上面便像镶了八宝般格外明亮,刺得她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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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太后说了要打压韩延青的势头,这事便自有人去忙碌。转眼间已到了七月,户部果然出了一件案子,所涉者甚众,线收到最后,状子上便有了田慧生的名字。韩延青因为荐了田慧生做户部尚书,也被牵连在了其中。太后心满意足地签了敕令,责令韩延青退职。
此时中,沈文立头功一件,自然也是骄矜。太后想起了那日萧唯对她提的醒,便特地叫来一趟章华殿。
“沈大人最近辛苦,我眼中也都看得清楚。但也应注意些,韩延青前时风头正健,你与他接触两次倒也没什么不好,如今他被咱们打压下去,你再去与他接触,却容易惹人口舌。”
这一句却惊得沈文冷汗直冒,跪下磕头如捣蒜:“当初老臣确实想过再拉拢拉拢他,可韩延青软硬不吃,因而在那之后,老臣便不再与他联系。望太后明鉴。”
太后见警醒的目的有了成效,也没戳破他的谎,当下只微微笑道:“这倒无妨,不过韩延青这人不易控制,拉拢他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你以后别费心在这处了。”
沈文忙道:“太后说的是,没机会为太后尽忠,是他没福气。”
太后呷了一口茶,方轻声说道:“你先退下吧,不过是怕你老糊涂了,让我想想,你沈文跟在我身边已经多少年了?”
沈文忙躬身回道:“整整二十三年。”
太后轻笑一声道:“二十三年,沈相,千万别到老了的时候忘了根本。你先回去吧。”
“老臣……谢太后。”
解决了这一个老谋深算的,太后眼下按捺不定的,尚有一个齐萱。
这天午后,太后便差齐萱去往宋城那里送一趟东西。齐萱本不愿去见宋城,却无计推脱,只得接了:“太后可有要带的话?”
太后笑道:“你只送去便好。”
齐萱便不追问,到了章华殿后流杯阁,与章华殿相比,流杯阁并不十分繁丽,只一床、一案、一画屏而已。一个小丫头见齐萱抱着东西进来,便先抢上一步,报道:“赞德,公主尚在试新装。”
齐萱正待放下东西便走,忽听屏风后面一声娇呼:“赞德别走,你来帮我看看这裙子。”
话音未落,齐萱便见一人从屏风后面侧着身子露出半张脸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也在太后那边同宋城打过几个照面,也帮过她脱险,可自己始终心有芥蒂。齐萱不好走开,只有收下眼去,躬身行礼。却听一片窸窸窣窣声,红绣鞋轻踏,公主竟然已到了眼前来。
“让赞德劳动了,宋城很感谢。”公主笑了笑说道,声音清脆。
“公主不必那么客气。”齐萱敛了衣裳,徐徐抬起眼来,却愣在当场。
宋城公主笑道:“怎么,这嫁衣不好看么?”
齐萱猛地别过眼去,方才宋城在屏风后,她只能堪堪看见个头面,如今站在眼前,方看出乾坤来。
一身火红的新嫁衣,其上描龙绣凤,皆以金色为边,五彩绣线填的色,极亮的翡翠色、靛蓝、酡红、绿沉,交织杂乱。便是一转身之间,那凤凰便缠在她身上,振翅欲翔。
“好看么?”
“宫中的物事,自与他处不同。”
“这是我自己绣的。”她得意地说道,“说起宫中,我倒差点忘了你是在北边的宫里呆过。我想知道,这里与那边,到底有几分不同。”
齐萱知她是存心挑衅,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这里有的人,那处没有。”
“是谁?”
“想见的人。”
宋城轻哼了一声,却似有几分愉快,说道:“我也有想见的人。听过窦后雀屏中选的故事没有?雀屏中选的良人,怕只有我才能日日见得。”她打开了齐萱送来的盒子却是极亮的琉璃丝。她扭着那万缕丝对着日光一转,便是五彩变幻,恍若琉璃。
宋城将这线配在那绣服上试了试,又说道:“怎么不说话?那日韩大人央我帮你,我那时却没想到你真正的身份,倒是白白引来一个情敌。不过,你比我可怜。若我是你,我万不会留在这宫里。你大概不知道,你前段时间的病,并不是天灾,却是人祸。”
齐萱猛然抬起头来,问道:“公主知道什么?”
她笑靥如花:“齐娘子,我本不想告诉你,太后如今用你,这样的事情,定不会让你知道。”
齐萱摇了摇头:“太后待我很好,公主有什么事,别是多疑了……”
“圣檀心,”宋城公主打断她,轻声吐出这三个字,“你在北地的时候太后就将这物赏了你吧?这几日我听你起居处的宫女说,赞德极喜这香气。所以,我猜你当时定用了太后赐给你的圣檀心。”她说着,只掩嘴一笑,“传说中宫廷中有秘药绝相思,可杂入妆物,在无意中伤人。齐娘子,相思既绝,你便不该再有任何想头……”
齐萱打断她的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还不明白?”宋城嗤笑地看向她,“萧唯既然拿了他自己换你这条命,他便与你无干了。他要娶的是我,而不是你。”
回到章华殿时,太后正命小黄门准备銮驾,见齐萱来了,便先听她回报。齐萱便将公主的形态学给了太后,只稍稍掩了最后那几句话。太后笑道:“这个宋城平日刁蛮惯了,我倒要劝劝她嫁过去可别做个妒妇,她没再跟你说别的么?”
齐萱摇摇头,心中沉闷,脸上却仍是心平气和:“我怀疑您是特意让我去受这一番折辱的。”
太后轻笑道:“所以我才问你她后来还跟你说了什么?”
齐萱道:“既然有法子知道,又何苦来问我,太后这样羞辱于我,不怕他日我手中有了把柄。”
太后反问道:“把柄?你知道我多少把柄。”
她站起身来,一身杏黄色的上襦下裙,上绣了牡丹芳枝,黄色一系本是极耀眼的颜色,等闲不好穿在身上,可在她身上,这颜色竟是分外服帖。
齐萱并不退步,只缓缓地道:“太后猜方才公主与我说了什么?”
太后低下眼去,见她神态泰然,眼神中却有恨意,不觉一愣,随后便已明白了大概。这宫里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宋城既然总是往这边跑,听去了一二也不算是太意外。只是她本想叫宋城刺醒齐萱,却不想多了一步,倒把下毒之事捅给了齐萱。也罢,这年轻人之间的嫉妒,看来小觑不得。
太后清浅一笑,道:“你说,宋城与你说了什么。”
齐萱只盯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原来,宫廷中真有‘绝相思’。”
太后也不否认:“宫廷中从不缺这些诡秘之物,只看是什么人用它们。”
“那么,太后定然是其中高手。”
“你恨我。”
齐萱不置可否,只苍凉一笑,却听太后说道:“老实说我不怕你手上有什么把柄,你若恨上萧唯,倒不如就此恨上我。你的病,是因为我下毒,萧唯娶宋城,亦是为了给你解药,”她便这般敞亮地把话撂了出来,眼里有着无比的自信,“你可以杀我,但我与萧唯,本就是连根共体,这便是家族,你要杀我,必先杀了萧唯。”
齐萱低下头去,轻轻笑出声来,宫殿寂静,只听得那笑声仿如抽泣,她柔声道:“太后说得有理,然而我死不足惜。”
她郑重地三拜九叩,绢制的襦裙在青砖地上划过,沙沙作响。
太后看着她的跪拜,心中倒疑惑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齐萱却不应,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敛了衣裙,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阴天,殿外浮云蔽日,阴霾将天地完全遮蔽。太后眼睁睁地看着齐萱走下台阶,毅然离去,忽而明白了这孩子此刻的心境。她轻声笑了一下,仿佛是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肯为了一件事情骄傲出走,却全不知前路在何方。
小黄门沿着白石阶跑了上来,停在殿前,尖声说道:“太后,銮驾已经备好了,不过看这天色,估计是要下雨。”
“无妨,”太后说道,“不过是同沈文一起去见一个人罢了,过得一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小黄门道:“奴子以为还是换个日子好。天津桥是浮桥,雨要是下大了,容易出问题。”
太后挥了挥手,道:“你个奴子什么时候也这么多事,既与人约好了,怎么有不去的道理。”说着整了衣服,便下了台阶。
金陵六月的天气如一名顽劣的孩童,只稍不顺心,转眼间天就泼下雨来。
齐萱从章华殿走出,只觉无处可去,偏一时又落了雨,便临时寻了楼坊避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起眼来,不知何时,有一人撑了油纸伞站在了她身边。却是萧唯。她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是在通往宫门的大道上。
她不知道如何又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一时无话可说,只轻声道:“萧王爷,太后此时不在。”
萧唯点头,勉强自己不去在意她的称呼:“我知道。太后已叫人吩咐我去章华殿等她回来,说是有事相商。”
齐萱想起方才太后与她所说,心中便似有虫蚁爬过,只微微地痒。她抬起头来,向萧唯道:“王爷,这雨大,不如在此等一等再走吧。”
天空甚是昏暗,雨点化成了一道道锐利的银线,将空气残忍地切割。两人立在这滂沱成一片的天地之间,仿佛在起了雾的森林里穿梭。伞小,总归挡不住两个。萧唯不留痕迹地将伞往齐萱这边挪了一些,齐萱却似有感应,忽而转过来望着他。
萧唯立定,只不去看她,生怕若是看得久了,便会控制不住自己。
恍惚中有雨水打在手臂上,沁心地凉。仿佛能听见它们溅落时发出的声响,在耳边竟像似放大了无数倍。
齐萱终于忍不住:“太后说那日你是为了救我的命,方与宋城成亲的。”她说完,只死死地盯着他。
他脸上并未露一份诧异,只静静地听她说完,眼中墨瞳,如崖底深潭一般,重重又重重。
他自嘲地一笑,掩饰住了喉咙里泛出的深深叹息:“忘忧,你若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既然我已经知道,”她接着说,“你呢?”
天上打了声轰隆隆的闷雷,又是一轮彻洗天地。
萧唯懂她话里的机关,便在这一刻,他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幅不同以往的奇景,晴空万里的草原上,他和齐萱一人执了一匹马,牵手牧羊,或是在江南中的小桥流水,撑了一只乌篷船,直过云雾而去,或是在繁华的康孙城里,他与她买一只糖葫芦,她便可以笑得仿若天真孩童。
他叹了口气:“我若是十年前的那个萧唯,如今必定带你走了。”
她转头看向他。
“可我已不是了,”他的眼神苍凉,“若是当日你我在长安,我也带你走了,可你现在让我放手,我怎么能放。这里是金陵。姑母其实说得没有错。我不想萧家毁在我们这一辈的手上,忘忧,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私。”
她无言以对,半晌方道:“喏,你不自私,我才自私。”
豪雨肆虐,两人皆不说话,听着大雨打在伞上的清脆噼啪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忽而马蹄声在不远处重重响起,在这倾盆的雨中,只觉得预示着隐隐的不祥。齐萱对着萧唯一偏头,便下意识地飞快退开了几步,往另一边檐子底下去。萧唯心中只一酸,原来两人在一起竟是见不得光的,刚低声说了一句“不碍的”,却见她的身影早已立在另一端。明明并不远,却还觉得她的脸隐藏在雨的阴影中,犹如隔了鸿沟。或许,便像是戏文里唱的,只一步,刹那天涯。
骑马的人已经逼近,似是要穿过这楼坊,前往章华殿去。
萧唯来不及多想,当下只喝道:“来者何人!难道不知皇城之中不许策马狂奔?”
那人一惊,转过头便看到了萧唯,于是赶紧勒马,翻身下来,也顾不得满身皆是雨水,只喊道:“萧王爷,不好,太后遇刺了!”
萧唯手里的伞毫无预兆地落了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啪”。这声音仿佛把他从失神中唤醒,只见他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厉声说道:“在哪?”
“天津桥上!”
“好,我马上就去。”他当机立断,又对报信之人迅速地下了命令,“你去通报其他人,快!”
那人应了声,又复上马,急急忙忙去了。
萧唯一回头,正看见齐萱从另一端檐下走了过来。她走得慢,却又走得极稳,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最华丽的红毯上,落下的脚印便这样烙进了他的心里。许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默默无语,只眼神是深的。
齐萱默默,只双手拾了从他手里跌落的雨伞,款款地打开,踮着脚尖替他塞进手心里,然后慢慢地让他握紧。这些动作做起来并不费力,却在她心上腾起一撮小火苗来,将她的心烧得很暖。
“虎头哥,保重。”
她依旧踮着脚,轻碰了一下他的唇。他的身子猛然一震。
在他和她的小世界里,他还是破城之夜披坚执锐恍如天神的将军,她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最不可理喻的相知源于最熟稔的相见,这种荒诞而隐秘的感情,似乎每日都在发生。
这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可外面世界的大门到底是向他们打开了。
雨,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遮掩了最初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