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时东风恶(一)(1 / 1)
楔子
是时,天下两分,北燕、南陈以长水为界,各踞南北。
陈初为泱泱大国,拥中土二十四州,陈帝义宁四年冬,北方异族剌拉叩关,陷帝京长安,陈帝率宗室南渡,迁都金陵。
燕室起于阴山之南,弹丸之地,本为大陈属国。及至陈室南渡,剌拉夺得北地,燕氏束楚皇帝开城投降,被封为平南王。后与其子密谋,行反复之事,逐剌拉于函谷,受封禅于长安。十月,因康孙一族战时曾助剌拉,燕帝登位后下令屠城,康孙国破。次年年末,燕帝薨,传位其子岁寒。新皇擅合纵连横事,整饬诸侯,收服北地,世人称之北燕。
——《南北朝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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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许多年后,齐萱有时闭上眼,便会突然想起那晚的事。隔着岁月的薄暮,也能看见燎天的火光,她持一把秋水痕,抬眼看他。那一声声天明鼓声,夺人心魄地,一下下敲进心里。
那时她还年轻,肌肤似绸,眼神妩媚如春水,还能穿海棠色——那种娇艳到极致的颜色。她还记得那条襦裙,海棠红色,边缘处绣上了细小如真的桃花,走动起来,便是一裙流光。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年轻得可怕。
第一章几时东风恶
燕历怀元三年春,离南陈大将萧唯初次攻城时已相隔整整四个月,而燕皇据高墙苦守,两军僵持于淮城。
城内恭安坊,一间灰白瓦屋。枯藤缘墙攀爬开来,天边几只昏鸦,扑腾腾飞过,只聒噪了两声,便没了影。门扉半开,透出屋内烛影幢幢。再进去,便看见一名锦衣女子正坐在低榻上,长裙曳地,姿态风流,只是头上戴了帷帽,纱帘直垂至颈,看不清楚相貌。纱帘微动,她仿佛轻哧了声,转向倚靠在门前的男人,慢声说道:“萧将军,南陈今日盛行这种打扮么?”
被唤作萧将军的先自笑了,他虽身形高大,可却瘸了一条腿,摇摇晃晃地撑在拐上,佝偻着身,一张脸上布满尘灰。
“如今北地满城饿殍,不做这种打扮,萧某怎么进得了城,安妃,你说呢。” 萧唯眯起眼来玩味地打量着她。虽然看不到容貌,但这安妃一举一动柔媚动人,让人不由猜测纱巾下又是怎样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毕竟,燕皇燕岁寒对安妃的宠爱早已成为市坊间口口相传的佳话,他不止一次听说,燕岁寒对她,三年恩宠如一日。
如今,她却要献出这座城来。
只听那女子轻声一笑,说:“将军说得极是,将军今日肯进城,我便也知道了将军的诚意。”
“那我也想看看安妃的诚意,”萧唯笑着抬起头来,将拐杖倚着墙立在一边,直起身来,却是长身玉立,满身污垢也掩不住的神色潇洒,“我听说安妃受宠极深,可又听说你愿意让出这个淮城,这在萧某看来,才是真真奇怪的事。”
她摇头笑说:“世上奇怪的事情向来很多,不差我这一件,萧将军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聊聊正事。”说罢她站起身来,从广袖中抽出一封素笺,递与他。
他打开略略看了一眼,便问道:“安妃有几分把握。”
她微微一笑,说道:“人说萧将军是个大胆的,没想到竟是骗我的了。”
如今天下两分,南陈与北燕。追溯起源头来,却要算到十年前北方异族剌拉攻破大陈朝,陈皇室南渡,其属国国君燕氏亦开城投敌。然剌拉根基未稳,燕氏蛰伏数年之后起而叛之,灭剌拉属国康孙,又逐剌拉于关外,遂成北燕。燕国束楚皇帝死后,其子燕岁寒即位,合纵连横,势力也渐渐扩展至长水以北,与南陈隔江峙之。而这兵家必争之地,便是江北岸的淮城。
去年腊月,萧唯便已渡过长水,来攻淮城,奈何淮城城固,燕皇还在江北诸处设置粮草据点,故一直久攻不下。谁知半个月之前,城中一吴姓郎中突然来到他大营之中,献伐敌之计,并呈燕军储粮重地乌渡的舆图,萧唯采纳了他的计策,于夜袭击乌渡,居然一次成功。回来后细问吴郎中,方知其背后之人乃是燕岁寒宠妃安妃。再深探问,方有今日之约。
萧唯摇了摇头,朗声道:“若我是个胆小的,今日就不会进得城来了。”他将手中素笺撕成两半,到桌边微一倾身擎了灯烛,灼了纸笺。
他说:“既然安妃有此打算,那么萧唯愿意奉陪,赌上这一局。”
她抬起头来,笑容藏在银红色的纱帘后:“这只会是个好交易,将军,我要那个人的命,你要这座城。将军只要回去等我的消息,到时自然知道。”
萧唯沉声道:“好,那么到时我们两讫。”说完转身,走到门旁,只听她软软地说了一声:“恭候阁下。”他没有停步,开了门,提步而行。
还是走来时的路,吴郎中曾提示过他的,从院子里柳树旁的柴房里进去,下地道,走第二个分岔,上来时便是那个破落的书肆。
萧唯从书肆里出来,不由好笑,心想若有人见到一个乞丐从书肆里出来,一定以为这世道乱了。
世道确实已乱。
豫马道萧索,寥寥几个行人,却是瘦得眼窝都凹下去了,行在街上,皆似断魂人。道两旁是各色店铺,紧紧地挨着,像是互相取暖似的。萧唯一路独行,颇费了些时候才行到城北门。
北门前已有行人聚集,皆为老弱,偶有几个少壮者也被城门旁的兵士拦了下来。萧唯撑着拐挪到那里,正欲出门,却听身边马蹄声声,一个貌似将领一般的人物在他身边勒了缰绳,居高临下地问他:“去哪里?”
“寻亲。”
“原是哪里人?”
“长安京兆人。”他一边盘算着回答,一边侧了头向说话者看去,只见那人约略二十六七岁,一身精致铠甲裹着挺拔消瘦的身子,自有一番风流气势。下巴微尖,面色略有些苍白,五官却生得极俊美,鼻子俊挺,唇线分明,只眉下生了一双冷目,如秋日澄波,粼粼间带了几分寒意。
他去见安妃之前,便知道燕岁寒去了城楼巡视,加之早先听人描述过那人的长相,这一看,竟觉着眼前这个人倒和想象中的燕皇有几分吻合……他心中一凛,隐隐猜到什么,便垂下头去,把姿势更加收敛。
那人道:“你在长安还有亲戚?”
“小人姑母在那里。”
“长安,是个好地方,”那人带着几分缅怀幽然说道,突然那一双冷目扫了下来,喝道,“怎么不用自己的脚走!”
萧唯心下一震,然语声未变:“小人的左足,从小便已有疾。”
“好,把鞋脱下来给我看看,到底……”那人眉头一皱,此句尚未说完,便见这乞丐后面一人已倒了下去,正砸在乞丐身上。乞丐依势而倒,蜷在地上,而腿仍未伸开,竟真像是受了损伤。
他不由移了目,蹙起眉来,不去看那乞丐挣扎的模样,只这一瞬,却听有一温软女声在身后响起:“楚秋,去扶她起来。”
楚秋显是极不情愿,但主命难违,依旧疾步过去,扶萧唯起来。坐在马上的男人只回目一望,便低声说道:“安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唯抬目望去,见来的人正是方才在恭安坊见过的女子,又听了男子对她的称呼,果应了心里的猜测,只是未想到,这燕岁寒竟是如此年轻。
那女子仍戴着帷帽,面目隐于那幅云纱之下。如今北地里江南绣品难得,可她襦衣上竟绣了半幅牡丹姚黄,团团圆圆的紧簇腰际,这富贵情态,正如长安旧时。
只见她转过眼去,屈了膝盈盈一福说道:“臣妾见过陛下,臣妾方从豫马道过来。”她轻笑着,轻轻一摆头,继而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燕岁寒沉声说着,挥手让守门的兵士放那乞丐出去,再夹一下马腹,向左牵了缰绳回马而行,却隐约觉得方才一刻那乞丐眼神如束,顿生疑窦,但再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那乞丐仍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眼前空洞,似已吞没了生气。
也罢。他本是来巡视前方才有了此番偶遇,不过一个小小的乞丐,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陛下。”
“上来,安儿,”他将手伸向立在一旁的女子,沉声说道。女子搭了他的手,娴熟地翻上马背,回身一眼,瞥见萧唯面色沉郁,拄着单拐,仍站在城门口,心下不由发急。
城门旁的卫兵挥了手中的□□,重重地打在那乞丐的身上,骂道:“你个王八羔子,还不出去!”
萧唯忙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左手里却隐了一寸暗芒,终是忍下心来,不再动作,只撑着拐,从城门口一瘸一瘸地出去。
申时已到,城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他抬起头来,望城墙后辽远长天。天色灰暗,仿佛一江秋水倾于天幕之上,暗暗地氤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