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妙手往返 虚实(1 / 1)
“还不走?”君无意胸膛起伏,沉声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嘶哑。
“我……我听说……”君相约急得直掉泪,“被下了催情药又不能……不能……会伤害身体。”
“……”君无意的眸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雾气,仿佛情潮都被化为雾,满满的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怎样……要我拿你怎样?”他迭声的问话含满沉溺和苦涩。
“贵妃娘娘——”桂公公的公鸭嗓子又在雨中传来,一道闪电划过君相约的眼前,她从刹那间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突然烫伤般地缩回手。
这是阴谋,从始至终就是有人设计好的阴谋!
在后宫生存多年,她再洁白的心中也有了谋划的沟壑。从被挟持到君无意的出现,再到太过顺利的获救,刺客的目标也许原本就不是皇上,而是她!
“哥哥……我们不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找人来救你!”君相约惊慌地站起来,“皇上的人已经来了,宫里什么样的解药都有!”她说到这里面色一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去找那个“解药”。
君无意心下终于一松,与药力的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手腕还在往外涌血,他无法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听着她起身匆匆离去的脚步,君无意在宽慰之际,隐约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怅然——当双手凭着决绝的理智推开她时,内心是否也这样坚决如铁?
夜如泼墨,风雨如晦。君无意眼前有无数画面在旋转,镌刻在童年旧宅中的记忆全成了酷刑……她甜美微笑的样子,她水袖研墨淡描相思,她抚琴清歌情意婉转,这些记忆是他生命最初的底色,就像鸿蒙天地初开的那一道伤口,纵使泥沙俱下,也无法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爱情变苦,回忆的獠牙带血,可那一点温存似蚌壳里的沙,反复疼痛成珍珠圆润的心血,疼时亦要微笑。
脚步声越来越远,君无意身体灼烫,冰凉的冷雨也扑不熄无情炙烤他的火焰,头疼欲裂的抵抗中,意识渐渐坠入沉沉的黑暗。
君相约不知跑了多远,仿佛要拼命逃开大雨中的阴谋和宿命,更要逃开那一丝拨动她心弦、拨痛她心尖的犹豫。
紧张、奔波、惊惧让她脚下虚软,在她辨识不清方向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君姐姐!”
叶舫庭一手抓着一把伞跑过来,“皇宫里派出的人在南面。”她四下张望,“我家将军呢?”
“他……在树林里。”君相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正要找人去救他。”
叶舫庭瞪大眼睛,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见叶舫庭二话不说就要冲进树林,君相约一把拉住她,“你……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叶舫庭生气地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能把君将军一个人丢下!”
“舫庭……真的不能去……你一个女孩子……会……”君相约的泪又急得涌了出来,“你天真单纯,不知道中了催情药的男人会……”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叶舫庭怔了一下,将伞往她手上一推,“你闭嘴!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去欺负女孩子!”
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树林深处,阴影幢幢,山脉如碑。
“君将军!”叶舫庭终于找到了昏迷中的君无意,一把丢开碍事的伞,扶起倒在雨水中的人,触手一片滚烫,以往的他是那样高大,令所有人仰赖,此刻泰山崩塌,雨斜风急。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舫庭也有些无措,慌忙从包袱里抖出一大堆的瓶子,又摸出一颗大夜明珠照明,“将军……你看大小姐我多聪明,本来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卫矛半夜来找我爹,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说你吃了化功散,我也不知道化功散的解药是哪个,就把我爹常备的跌打损伤治病解毒的药全带来了……”
她自言自语的话好笑之极,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听到君无意在昏迷中仍然痛苦而急促地呼吸,感到他身上酒香醺醺,突然,灼烫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住她的胳膊,仿佛沙漠中渴极的人要汲取一丝清凉。叶舫庭咽了一口口水,“嗯……”
珠光柔和,湿透的白衣下隐约可见他俊秀的锁骨,隐忍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无辜和灼痛……她赶紧扭开头,快速地翻那些瓶瓶罐罐,“我爹那个老色鬼娶了三房姨太,他常备的跌打损伤药里说不定也有催情药的解药……”
瓶瓶罐罐已经被她扔了大半,只见叶舫庭的神色越来越沮丧。
“不是”“也不是”“还不是”……在无数声气急败坏地扔瓶子的声音之后,突然听见一声欢呼,“是这个!”
一个大药瓶,叶舫庭对着夜明珠将上面的用药说明仔细地看了看,玲珑剔透的脸顿时红透。
她赶紧倒出一颗来,塞进君无意的嘴里,唇齿一动,竟是濡湿的血迹——君无意真的将唇舌咬破了。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用力地摇晃君无意,可他就像一只发烫的布偶一样任她摇晃。叶舫庭焦急地看着大颗的药丸,突然闭上眼豁出去了一般,“天上的神仙公公看到了,我是要救人,不是要占人便宜——不对……不对,是大小姐我被占了便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毫无诚意地向神仙公公说完,忙不迭地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托起君无意的头,在鼻尖碰到鼻尖时,叶舫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确定除了神仙公公,没人看到这一幕。
她终于咬牙闭眼凑过去,双唇一触,叶舫庭忍不住又睁大眼睛,再次确定这大雨的鬼夜晚不会有人……
“快点。”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哇呀!”叶舫庭吓得药也从嘴里掉了出来,神仙公公显灵了!她魂飞魄散地抬头,却只见苏长衫撑着被她丢弃的伞,优雅地站在雨里。
“臭苏同,什么时候过来的?”叶舫庭满头黑线,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全被他看见,叶大小姐连杀人灭口的冲动都有了。
“刚过来,”苏长衫撑着伞蹲下来,“本来想看你胡闹到什么时候——”他无奈道,“你这样折腾下去,君无意还有得罪受,把解药拿来。”
“你——要给我家将军喂药?”叶舫庭警惕地握着解药瓶子,迟疑着要不要给他。
苏长衫毫不客气地扬扬眉。
叶舫庭噗的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手里突然一空,解药已经到了苏长衫手中。
“喂!”叶舫庭大声抗议。
只见苏长衫迅速倒出一颗药来,塞入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位,君无意喉头一动,药已滑了下去。
突然,叶舫庭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东西钩住,哗啦一声,响起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见苏长衫理所当然地收回手,用刚才的布料把君无意的手腕紧紧包扎好。
“喂!你……你干吗撕我的衣服?”叶舫庭大声抗议。
“哦,”苏长衫头也不抬地说,“你的衣服便宜。”
药效渐渐发挥,君无意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上的潮红褪去,成了玉石般的苍白。苏长衫将人抱起来,朝叶舫庭道:“打伞。”
“你有没有君子风度啊?”叶舫庭瞪他,“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撑伞!”
“不然我们换一换?”苏长衫很认真地回头。
叶舫庭看着被苏长衫抱着的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再次一脸黑线,好在夜色比她的脸色还黑。
“等等我呀……”叶舫庭小跑着追上去,却冷不丁一头撞在苏长衫的后背上。
“呜!干吗突然停住……”叶舫庭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诧异地抬头,只见几丈开外,三道人影像长枪一样立在暴雨中。
刺目的银枪猝然拦住去路,“我们殿下有请君将军。”
“告诉阿史那永羿,”苏长衫语气平平地道,声音明明不大,在暴雨里却有一种刀刃般锋利的清晰,“他请人的手段既不光明,也不高明。”
“把人留下。”对方扬起了手中的银枪。
苏长衫径自向前走,暴雨狂风掠过衣角,他的脚下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几个银影的气息明显紧张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三人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其中一个手中猛然一轻,他的枪竟已经被苏长衫所夺!苏长衫一招轻松得手,扬枪便向对方刺去。
“八荒!当心——”
这一枪毫不花哨地直刺对方心脏,破雨挟风而至!
他的同伴扬枪去挡,苏长衫的枪势却在空中突然变化,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枪已经横在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脖子前。
“九州!”只听一声惊呼。
“我不知道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苏长衫很和气地说。
说话间他手中一紧,少年顿时被枪抵得无法呼吸。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被制住的少年突然用尽全力一肘拐向苏长衫的胸腹,也在这一瞬间,他手中动了。在顷刻之间,他已经朝苏长衫刺了十二枪,枪法如此紧密而极速,甚至连暴雨也不能侵入一分一毫!
苏长衫仿佛并不占优势,几次银枪都擦着他的身侧刺过。
电闪雷鸣之间,终于,一枪划过雨幕,只见玄铁的锋镝掉落在雨水中。
苏长衫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三杆长枪。
轻轻掸去衣袖上斜飞的雨丝,苏长衫将那三杆枪重重地掷在雨地里,凛寒冷雨溅起水花,“今夜我没有空杀人。”
躲在树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叶舫庭探出头来,确定没有危险了,笑嘻嘻地撑着伞小跑过来,“快走快走,还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好困啊——”
将军府内,灯火流转。
“换上。”苏长衫将一堆干衣服扔给叶舫庭,“顺便给君无意也换上。”
“为什么要我换啊?”叶舫庭抗议。
“或者你去抓药?”苏长衫和气地说。连当归和天麻也分不清的大小姐再次一头黑线。
看着门被关上,叶舫庭红了脸迟疑又迟疑,终于慢慢将君无意湿透的白衣解开,突然,她怔了一下。
玉石白皙的胸膛上,布满纵横的新旧伤口——深的是新伤,浅的是旧创,狭长的剑伤,狰狞的刀痂。君无意自十三岁开始上战场,十年间受过多少伤?
烛光灼灼中,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也没有负手而立的隽雅卓绝,有的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叶舫庭突然不忍再看,三下五除二地把湿衣褪去,拢起他犹自滴水的湿发,将干衣套上。
门咯吱一声,苏长衫拿着药膏进来了。
叶舫庭皱着眉头问:“君将军托人给我爹带话,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今晚会出事?”
利落地将君无意手腕上的伤口擦好止血药,苏长衫将剩下的药和棉布往桌上一扔,“今晚出不了事。”
“嗯?”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人忙于内讧时,就没有闲暇惹事了。”苏长衫悠闲地说。
“你是说——”叶舫庭狐疑地道:“突厥人自己会内讧?”
苏长衫在雨中与十四银影骑交手时,那一句“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着实不太像苏郎的风格,苏长衫虽然自信,但风度恰到好处,从不以损人自尊来抬高自己。
“你在激他们的将?”叶舫庭眨眨眼睛。
苏长衫将药膏涂在君无意额上的淤青处,“突厥人不会内讧,不表示他们和盟友之间不会内讧。”
叶舫庭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世上的所有巧合,都有某种必然。”苏长衫轻轻揉着君无意的额头,“国家最怕的既不是内忧,也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外患恰好同时爆发。这恐怕也是君无意最担心的。”
“你是说,突厥人勾结朝中的势力?”叶舫庭的脑子转过了弯来。
苏长衫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突厥人把君将军灌醉,大隋的内应在宫内行刺,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趁乱生事!”叶舫庭睁大眼睛,“所以,君将军才会请我爹将防守最薄弱的东南城门增加兵力!”
“阿史那永羿名气那么大,竟然是个小人,连催情药这样下三烂的伎俩都用上了。”叶舫庭生气地皱起鼻子。
“我没有说催情药的事是阿史那永羿安排的。”苏长衫走到另一张大床前,很舒服地躺了下来。
叶舫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干吗?”
“睡觉。”苏长衫打着哈欠道,“折腾了半夜,当然是睡觉。隔壁还有房间,你自便。”
“你!”叶舫庭跺脚。
“如果你不避男女之嫌,在这里打个地铺,也可以。”苏长衫很大方地说。
“臭苏同!”叶舫庭气得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砸过去,念及烧了万恶的苏长衫不要紧,在将军府引发火灾伤及无辜就不好了,只能放下可怜的烛台,蹦起来指着苏长衫道,“不准睡觉!我家将军的伤势……”
“伤都裹好了。”苏长衫无奈道。
“可是……”叶舫庭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沉沉昏睡的君无意一眼。
“体力透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苏长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见苏长衫懒懒地合上眼,叶舫庭急忙道:“那你刚才说不是阿史那永羿做的?”
“阿史那永羿如果做好了整套谋划,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苏长衫摇头,“他们来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来救人的可能性倒不小。”
“那,你还那么威胁他们?”叶舫庭一头雾水。
“我平生讨厌两种人,”苏长衫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有了些睡意,“一是吵我睡觉的人,二是逼人喝酒的人。”
叶舫庭笑嘻嘻地去推他,“你羞辱阿史那永羿的部下,又让他背黑锅,就是要激怒他,哪怕他不怒,也对盟友起了戒心;你一展身手,也是要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大隋朝大有能人在,不要轻举妄动。是不是?”
苏长衫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叶舫庭很巧合地只推到了空气。
瞪了一眼连睡觉时也不肯让人欺负一下的可恶少年,叶舫庭只有沮丧地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从哪里开始查起?”
苏长衫用睡音扔给她两个字,“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