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妙手往返 欺君(1 / 1)
城门大开,旗帜猎猎。
一队戎装的士兵浩浩荡荡挺进长安西门。北方草原的汉子们身着胡服,皮肤黝黑,中间一十四人,果然清一色的银色铠甲,纯银打造的面具又完全相同,让人简直分不清是十四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十四道影子,只觉得在阳光下银光点点耀目,气势慑人。
居于队伍前方正中的是一个玄袍男子,巍然高坐在马背之上,身下的坐骑也是纯黑,战袍宽大如漆黑的夜幕,围绕在四周的银骑就似星辰之光,点缀在他黑色的战袍上。
君无意率队伍策马上前,出城迎接。
近处渐渐可以看到,玄袍之下的面孔灿若北辰,挺拔俊美,一双蓝眸似深海。
阿史那永羿扫了眼前的队伍一眼,薄如刀锋的嘴角微弯,“大隋朝都是些文官儒生吗?”
张统领怒道:“这是我朝……”却见君无意一抬手,他立刻噤了声。
君无意微笑,“殿下远道而来,君无意奉圣上之命在此迎接。”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似有海风拂动,打量着他,“原来是‘白衣谡剑’君将军。”他语气一转,冷峻而锋利,“既为武将,为何不着戎装?大隋朝第一名将竟学弱不胜衣的书生?”
君无意一扬马缰,白马缓步向前,“沙场兵戎相见,才身着铁甲,腰佩刀剑;而两国友好,自当布衣相迎,是为诚意。”
马背上的将军微微一笑,春风十里,突厥士兵都觉得那笑容拂到自己心头去了。
阿史那永羿与他对视片刻,昂首道:“我突厥男人结交朋友,却都是在沙场之上!”话音未落,他手中一杆乌金枪已朝君无意刺去!
“将军!”统领张素猛扬缰绳,正待上前增援,却被一只手拦住。只听苏长衫语气平平地道:“放心,君无意吃不了亏。”
这少年一身布衫,优雅地坐在一匹灰马上,那马懒懒的,他也十分悠闲,似乎全不关心君无意的生死。
张统领心急如火燎,却只见那十四银影骑中甩出一把剑来,如同一道银色虹划过空中,君无意扬手接住,剑枪相撞,迸出火星!
一时间尘土飞扬,沙尘之间白衣玄影交错,看得人眼乱心惊。
十数招过后,突然听一声烈马嘶鸣,阿史那永羿的坐骑昂首鸣叫,只见玄袍撩起,阿史那永羿一举跃下马来,大笑,“好剑法!”
这边君无意也跃下马来,宝剑掷回,寒光映空。
阿史那永羿不笑时冷酷威严,笑起来蓝眸中波涛叠澜,宛如海上日出其中,星汉灿烂其间。君无意一身白衣与他并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这两人恰似中原修竹与塞外寒松,相映生辉,直看得旁人目眩神迷。
明月美酒,高朋满座。
驿馆之内十分热闹,突厥人喜好大碗喝酒,生吃牛羊,君无意也换上大碗,与突厥将士对饮。
将士们见这白衣将军生得隽雅,饮起酒来却毫不推却,豪气干云,很快便都乐于亲近他。
在酒意正酣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将军,有人在馆外求见。”士兵们向君无意禀报。
一个劲装少年拨开左右守卫,大步走进驿馆来。他腰间佩剑,肤色略黑,眸光冷冽,似清溪里沉着乌黑的石子。
“你是阿史那永羿?”劲装少年腰间长剑一握,寒光立现。
一个突厥官员站起来怒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殿下的名讳!”
少年冷笑一声,长剑瞬间出手。
青色剑光却直取方才说话的突厥官员咽喉,剑法极狠准——取人性命的,有时不是高招,只是狠招。突厥官员大惊之下,立刻拔刀相迎。却不料少年的剑锋一偏,刺向他桌上的酒坛,酒坛瞬间粉碎,美酒哗啦流淌一地。
与此同时,阿史那永羿咽喉不过半寸处,突然被三道箭光笼罩!
原来,少年一剑刺向酒坛,不过是要以酒坛破裂之声掩盖他暗器出手的声音和方向——他真正的绝活不是剑法,是暗器。
几道银影迅速闪在阿史那永羿身前,刚才的声东击西之计未必高明,但酒坛碎裂之声的确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使得他们出手慢了一刹那。
有时慢一刹那,就是失败。
但十四银影骑竟真正如影如幻,只见砰砰砰三声,三道暗器全被长枪的锋镝所阻。任谁也想不到,少年要的,就是这一阻!
暗器遇到撞击,顿时喷出一股烟雾,对手眼前顿时大暗,又不知烟雾是否有毒,在他们分神的刹那,少年手中的八枚袖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打向阿史那永羿全身八处要害。
只见黑色的衣袍一动,六枚袖箭仿佛打在钢板上,顿时应声而落,第七枚斜飞扎在了案角,还有一枚——
从始至终,阿史那永羿没有正眼看过刺客一眼,他将酒碗放下,唇角冷弯,“取人头颅,不妨一刀结果,不需要这么花哨。”
他展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刚才少年射出的最后一枚袖箭。
刚才刺客出手的时候,恐怕早把时机计算到了天衣无缝,但此刻阿史那永羿出手,根本没有一点准备和预兆。
世上有一种身手,不需要任何装饰和技巧,那是千锤百炼而臻于完美的精钢纯铁,是稳如磐石的泰山北斗。
阿史那永羿这一出手,刺客无法化解,只能受死。突然,一个酒碗伸了过来,时间不早不迟,位置不高不低,正好挡在袖箭前面,叮当一声,金属碗沿出现了一道深色擦痕,而碗中水酒平稳如湖,一滴未洒。
君无意举碗,“殿下,我敬你。”
士兵们无不惊愕。
“一向听闻君将军公正,”突厥随行的官员厉声道,“将军要包庇刺客吗?这就是大隋的待客之道?”
“刺客有罪,当交往刑部审讯,按大隋律令处置。”君无意的话语如同晨光中的山河一样温暖沉静,“张统领,将人犯带下去。”
少年的手脚都被扭住,拼命挣扎,“君将军……是阿史那永羿害死了兰陵公主!他是杀人凶手!”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没有这个蛮人向大隋求婚,兰陵公主就不会去寻死!公主就是不愿远嫁突厥才自尽的!”少年颈脖上现出青筋,“君将军!……”
君无意面色一沉,他向来温和,此刻眸子里的笑意隐去,有一种雾遮青山的威严。被缚住的少年死死握紧双拳,眼中的愤怒掺进了委屈。君无意抬手道:“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白银杯盏,“我这次来长安,正是为迎娶公主而来,没想到,公主已经薨逝了。”
他的语气不见喜怒,大理石般肃然的眉宇,似刀剑砍斫出一丝痕迹。
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起身道:“殿下节哀,兰陵公主虽然意外身故,但皇上对两国友好的期盼不变。”
阿史那永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碎。
“君将军要敬本王,怎能用小碗?”他朝身侧有力地一挥手,“给君将军取一坛‘落月痕’来。”
隋朝兵士们顿时都怔住,落月痕名字清淡,却是最霸道的一种烈酒。后周大帝拓跋宏行军时与部队失散,林中遇猛虎,身边只有一个伙夫,伙夫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操起酒坛砸虎头,只见猛虎左右摇晃片刻伏倒在地。拓跋宏大奇,能一举将虎砸昏,统率三军的大将也未必有这样的身手和内力。等两人与部队会合,将虎抬回大营,众人才发现,猛虎一身酒香,原来是为落月痕所醉!百年来,在漠北草原,恐怕从没有人敢饮一整坛落月痕。
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君将军不会不给本王这个薄面吧?”
君无意微笑,“酒逢知己千杯少,无不从命。”
他一口应承下来,春风般的眸子里毫无骄矜,谦让温雅的气度,哪怕是挑剔的人也无法不心折。
抬酒的突厥士兵也睁大眼睛,君将军酒量大佳,但,这是一小杯就可以让人醉死十二个时辰的落月痕。只见君无意接过酒坛,拍开封口,一气将整坛酒喝完,白皙的脸色丝毫不变,把空空的酒坛倒过来,果然一滴不剩,“殿下,我先干为敬。”
酒香染白衣,阳春白雪融入山川。
酒未醉人,悍勇的突厥士兵们却都觉得酒香让他们心头一软,怒气也平了一半。
“今日招待不周,酒宴只能到此为止,请各位贵宾前往驿馆客房内休息。”君无意朝突厥兵将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朝身后道,“左翊卫军负责保护各位贵宾的安全。”
“是!”左翊卫军齐声如刀。
所有人都看着阿史那永羿,黑衣蓝眸的男子站起时也有三分醉意,冷峻的眉峰一拧,“我带来的‘落月痕’还有几坛,但愿下次宴请没有血光,只有美酒。”
“落月美酒颜色如血,有三分醉意时难分得清。”君无意的眸子含笑,“喝酒要真正尽兴,最难得几分糊涂。”
阿史那永羿的神色不知道是沉思还是赞许,他一撩衣袍迈开大步,突厥人全都起身离开,左翊卫军立刻跟了上去。
驿馆内,很快只剩下隋人。
“夏参军,你在驿馆外吩咐所有守兵,”君无意沉声道,“今日行刺之事,谁也不能泄露一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是!”夏至领命去了。
君无意朝身侧的副将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务必让卓云守口如瓶。”
其实,几个将领早已认出来了,刚才行刺的少年是宫中侍卫卓云。
刚才变故突发,他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但君将军在这里,他仿佛天生有一种令人仰赖和平静的力量。
如果卓云说得没错,公主之死与阿史那永羿当真有关,两国数十年培养出的和睦关系,就会出现无可挽回的裂痕。阿史那永羿以铁血霸气闻名漠北,方才杀机已现,而以隋炀帝的脾气,也决不会迁就,两国兵戈相向,一场大战也未可知。
所以,君无意方才的命令,下的都是铁令。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手心都是汗。
卫校尉看了看一旁的苏长衫和苇沾衣——这里的外人,只有他们二人。
苏长衫还在优雅地吃菜,苇沾衣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醉意,“我不胜酒力,今夜是醉了,什么也没有听见。”
苇侍郎在朝四年清廉勤政,谦逊自守,不参与任何党争,只是身体一向不好。
窗外暴雨倾盆如注,滂沱雨水在夜色中一掷而碎。
等人都疏散了,苏长衫悠闲地放下筷子,“你今日三道军令,道道都罪犯欺君。”
君无意回过头来,窗外雪亮的闪电照过他清隽的眉目,却照不亮他眸子里的忧虑,“欺君之罪不过我一人,若战端一起,祸及的就是两国百姓。”
“纸里终难包住火。”
“能拖一时是一时。”君无意坐下来,“况且,在不得不战之前,或许你能查出真相,让事情有所转圜。”
面对朋友时,他的眸子纯淡清澈,睫下一池清透宽和。
苏长衫看了他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何必这样苦自己。”
“帮我倒杯茶过来。”君无意的面容泛起醉意,双眸朦胧如雾,气息吐纳间,指尖沁出水滴——酒劲只能压抑片刻,君无意想保持清醒,只能用内力将酒逼出来。
苏长衫倒了一盏茶过来,茶雾缭绕,“你想过没有,阿史那永羿为什么要灌醉你?”
君无意闭眸摇头,“我不确定他的目的,只能尽全力封锁消息,但万一事不如人愿,或者阿史那永羿有所行动,冲突一起,我必须调动兵马,到时哪怕血流成河,左翊卫军也必须一战而胜。”
他的话语沉着如山,没有一丝犹豫。要保护所有人,要把一切都安置到万无一失,他时刻都在付出旁人难以想像的心力。
苏长衫踱步而至,在他面前站定。
君无意诧异抬眸,鬓角已是微麻一痛,只见苏长衫十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白发。
灯火投影中,他墨色的发鬓里,一丝雪色格外醒目。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士兵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宫里出事了!有刺客闯宫……君贵妃被……”
君无意茶还未沾唇,人已经霍然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