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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白玉美人 子归、雨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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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中所有人都听得糊里糊涂,又听得清清楚楚——藏有天下武学的白玉美人,究竟是物,还是人?

几缕阳光照进室内,地上断刀染血,清艳如泪。

戚璇身受重伤,凄然放声大笑,悲怆笑声令人心酸,“爹!你倾尽毕生之力要找寻的珍宝,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到头来却分不清了……”

她笑得脱力跌在地上,喘息了许久,吃力地缓缓朝淳于滨爬去,“我做的所有事情件件都荒唐可笑,唯一真实的……就是,我真心爱过你……”她泪水浸湿脸颊,依稀又是那个清纯可怜的杨念念。

淳于滨眼中也满是泪,不知是惊恐,还是愧疚。

戚璇艰难地、缓缓地向他伸出手——清秀的小手,曾经为淳于滨端过羹汤、缝过衣服的小手,淳于滨茫然地、本能般地也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小手。

那熟悉的十指渐渐接近,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却突然如刀一样插向淳于滨的颈脖!

戚氏独门“手刀诀”,可十指化刀,其利断金。只在一瞬间,所有的缱绻都化为恐怖。

女人最恨的,竟不是她的仇人,而是爱过她又背叛她的男人。使用“手刀诀”对身体摧残巨大,在内力旺盛时也需要谨慎使用,稍有不慎就会经脉断绝,戚璇身受重伤,此刻拼得玉石俱焚也要使用此诀要了淳于滨的命。

噗——掌入血肉,鲜血一滴滴落下来,淳于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大叫一声:“不!”

在刚才的一瞬间,微生砚挡在他身前,承受了这一击。

戚璇十指抽出,微生砚的肩上顿时喷出数股血泉,他竟然还清醒着,握住戚璇的手腕,“……戚璇……我爹……杀了你爹,你杀了我……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他口中渗血,用尽气力道,“不要……再延续……这悲剧……”

戚璇睁大眼听着,看着微生砚如一片融雪般软倒下去,在这一瞬间,她也颓然倒了下去。

苏长衫探向戚璇的脉搏,怔了一下,经脉尽断,她已气绝。扶起微生砚,苏长衫疾点他周身几处大穴止血。

“不必了……”微生砚雪白清冷的容颜上竟有一丝笑意,“我很快……就可以……见到……阿翎了……”

“微生砚!”苏长衫的话音素来平和,此时却一声厉喝打断他,“她一直用尽方法,就是为了你能好好活下去!她为何要在误解你二人之后,还到唐门为你买药?你可知这孑归昂贵在何处?它需要以人血为引,方能种植,一升孑归一升血!你问一问唐长老,是不是这样?”

微生砚惨白空洞的眼睛突然湿润。苏长衫扯下衣襟的布条,包扎住他的肩膀,不一会儿便血染葛布。苏长衫放缓了语气,“为何彼此深爱对方,却因为放不下骄傲,十年无法心意相通?也许,她日日只等你的一句温言软语,而不是,你为她默写冰冷的剑谱。”

微生砚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头向旁一侧,已然晕了过去。

苏长衫却吐出一口气。人生有时虽然悲伤,但只要有求生的意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厅中沉寂了片刻,只听妙冲道人大嚷:“喂!你先帮老子把穴道解开啊!”说话虽凶,却是眼巴巴地望着苏长衫。

苏长衫并不理他,只将双手抵住微生砚的背心,将内力渡过去。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干净、俏皮暖和之极,接着一个劲装的少女提剑进来,高声道:“苏同此人我最了解,看似一本正经,其实向来最怜香惜玉,要他不救绝世美人,先救你这个臭老头子,怕是万万做不到。”

“他奶奶的!”妙冲道人大骂,“你又是哪里来的丫头?”

“舫庭!”苏长衫喝止她,“不要胡说。微生砚失血过多,命在旦夕,我自是先救危险之人,你既然来了,就帮几位前辈把穴道解开。”

那少女笑嘻嘻地凑到妙冲道人眼前,“我是想解,可是刚才被这臭老头凶巴巴地一骂,忘了该怎么解穴了。”

也不管妙冲道人破口大骂,她又笑眯眯地晃到苏长衫跟前,掏出一小包瓜子来,边吃边说:“君将军让我来帮你,我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来了,不过遇到一家做川蜀酸辣豆花的馆子,我情不自禁多逗留了一日,没想到你已经把事情办完了,让我无事可做。”

她的瓜子嗑得嘣嘣响,还连连摇头,“实在是无趣,无趣……”

满座的江湖豪杰都动弹不得,只能听这少女吃着瓜子自言自语,不知是该哭,该笑,还是哭笑不得?

一个月后。

将军府凉亭中,苏长衫与一人对坐共饮。

那男子容貌隽雅,握着酒杯的修长十指似乎很适合拨弦弄筝,可事实上,这双手不仅握刀握剑,而且握着朝廷左翊卫“骁骑”十万重兵,他就是人称“白衣谡剑”的上将军君无意。

君无意为苏长衫斟了一杯,“这次在川蜀破了江湖大案,据说市井已经开始流传你苏少侠的故事了。”

“故事自然是有的。”苏长衫将酒饮了,“我听说被叶舫庭这丫头一闹,江湖上流传我有断袖之癖。”见君无意忍俊不禁,苏长衫继续道,“我此次逗留川蜀七日,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朝身后道,“把东西端上来。”

童子端了一碟热气腾腾的东西上来,形状如鱼颜色黑黄,焦头糊脑。

“这是鱼。”苏长衫认真地说,“我做的。”

君无意差点被一口酒呛住。

“我亲手做的,你一定要尝尝。”苏长衫很认真地说。

看了看碟中黑黄不辨的一团东西,又看了看苏长衫,纵使有涵养如君无意,表情也十分复杂,终于举箸朝那焦黄不明的鱼肉夹去——

“将军!”一个侍卫突然来报。

君无意无奈地看了苏长衫一眼,放下筷子,但眼里明显神色一松,“何事?”

“刑部张大人来了。”侍卫说,“说是来拿人的……”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穿官袍的精瘦中年人迈了进来。

那张大人先向君无意行过跪拜大礼,“下官见过君将军。因为公务在身,擅闯府宅,请君将军恕罪。”然后起身朝苏长衫道,“阁下可是江南苏长衫?”

“正是。”苏长衫站了起来。

“你是否住在正月客栈?”

“不错。”

“你是否与一同赶考的书生方瑞同住一间客房?”

“不错。”

“他今日死在了房中。”张大人严肃地道,“请苏公子随我到刑部走一趟。”

深秋。大雨。

屋檐上夜湿千重琉璃瓦,水花如沸。

屋内的气氛也是沸腾的,大红的喜字映着美酒夜光杯,那女子爽朗地笑,开怀地饮,双颊尽染桃色,艳丽光芒让人无法逼视。

“来,微生公子,我敬你!”一个跌跌撞撞的侠客举起酒杯,玉露琼浆在他不稳的手中晃出了几滴。

叮咚!美酒洒在微生砚的心湖之上。酒味辛辣,入喉便有三分灼烧,微生砚轻轻一顿,一饮而尽。

“好!微生公子好爽快!今日大喜,在下再敬你一杯!”那醉汉又将酒斟满,抬起的杯子却被一只酒香微醺的手拦住,“我夫君不胜酒力,淳于翎代饮这一杯怎样?”

四周顿时传来欢快的喝彩声,“好!好!”

微生砚怔了一下,那声“夫君”像刚饮过的酒一样从喉间流入他心底去,微痛、微酸、喜悦之感几乎让他有些晕眩。

“好!淳于门主好酒量!”

“再来一杯!”

……

四周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宾客们都故意把酒杯递到微生砚面前,那熟悉的手便一次次将杯盏挡住。女子扬眉微笑,把盏抬杯,一饮而尽……世间怎会有这样明朗的女子,跃马骋千里,长剑战江湖,千杯不能醉。

而这女子,竟真成了他的妻。

宾客散尽,已是二更时分。

夜雨仍在拼命地下着,庭院中雨打芭蕉,如乐如筝,洞房的红烛燃着橘色的暖意。

微生砚扶着淳于翎到房中,他的妻醉眼迷离,双颊嫣红,步态就像踩水的小鸭一样左右摇摆,剑眉爽朗的笑意带着平日见不到的妩媚风情。这一日,她饮了多少杯已难数清,其中多是代他而饮。

“热……”她醉得厉害,只管寻着凉意将脸蹭到他的颈上,汲取那如玉的清凉。

微生砚的耳根红了,想要扶她到床上,她却迷迷糊糊地皱起眉,突然像小动物一样,用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挂在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微生砚脚下不稳,勉强走了两步,两人一起跌在椅子上。

酒醉的阿翎却不管这些,只管贴住他丝绸般清凉的肌肤,含含糊糊道:“我喜欢你。”

微生砚的胸口一痛一暖,他将手轻轻抚上她黑长的发,有些慌张茫然,这雨夜的幸福他已等待太久,他胸中沸腾,双眼湿润。

“昊天……”她喃喃道。

微生砚的手顿住了。

那夜,微生砚在窗口站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雨打芭蕉,看了一夜的烛燃漏更。床上熟睡的女子嘴角含笑,那幸福,却不属于他。

他恍惚想起自己六岁那年,半大的少女点了他的穴道,硬把苦得要命的药汁灌进他的嘴里,吓住了一屋子的大人;恍惚想起他十岁时,她劲装提剑,明艳照人,快乐地将在江湖上搜集来的兵器一件件展示给他看;恍惚想起他十七岁时,江湖传言她要嫁给慕容昊天,他跑到她的府邸门口,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与她比肩而立,他和她爽朗的眉目那样相似、相称,他突然自惭形秽。

那日,她大婚的那日,也是下着雨。他在雨里站了一夜,直到天地荒芜,日月凋零。

听着似曾相识的雨声,想着恍恍惚惚的往事,微生砚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此后的生活,夫妻一直相敬如宾。

她再也没有那样彻底地醉过,笑过。她没有醉酒时是傲然的女子,而他,亦是一个好丈夫,他教习两个孩子诗书和武艺,视他们如己出。在外人眼中,琴瑟合鸣,真真羡煞了旁人。

夫妻俩的第一次冲突,却是在淳于滨七岁那年。

淳于滨和东方世家的公子打架,将东方晓瑞双腿打折扔进水塘里。面对东方世家告状的家长,淳于翎大怒,朝淳于滨扬起了鞭子——那些日子她正在练“袖鞭”,是少林外家的鞭法。

一向不问世事的微生砚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凤目里雾气氤氲,含着恳求,这是他第一次劝阻她要做的事。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的女子,只要她决定的事,从不改变,但那一刻他眸子里一片朦胧如碎,让她硬起的心肠突然痛楚——她无法看着这样的他,无法让他这样看着自己——他看出了她的决心,看出她不得不给东方世家一个交代。

“谁要你管我的事?你又不是我爹!”在沉默的气氛中,淳于滨忽然轻蔑地说。

外人听得惊心,微生砚却淡淡地回过头来,仿佛早已习惯,“教不严,师之惰。这次的错三分在你,七分在我。”他一撩雪白的衣摆,那一瞬间,厅堂中阳光刺眼地一晃。

他朝东方家的来者跪了下去。东方家的人有些慌神,世人都知道微生砚孤傲绝世,竟生生屈膝在他面前。淳于翎也怔住了,喉中几乎有鲜血的味道。

“谁要你假好心?谁要你管我?”七岁的淳于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暴躁地大叫,“我自己的事自己管!不要你……”

一鞭狠狠朝淳于滨打去!

这一鞭含了淳于翎十分的怒气,淳于滨眼见着泛红的鞭梢,这才知道恐惧,惊恐中却突然被人护住。

接着,便是鞭子结结实实打入血肉的声音,淳于滨只觉眼前蓬出一朵血花,然后,耳边传来小如意的哭声。

淳于滨呆呆地坐着,眼看着那人脸色雪白地倒在他身旁,看着如意大哭着扯他的衣衫,看着厅堂内一片混乱。

那三日,淳于翎不曾合眼,日夜守候在床榻之前。

她看着他昏迷中仍然没有展开的眉心,看着他长睫潮湿如雾,她不知不觉也泪落满腮。她不知道该怎样使他快乐,只能在他看不见时,陪着他流泪。

雨水拼命打着芭蕉,那些硕大而完整的碧绿也被光与水揉得破碎了,一朵小火焰盛开在这茫茫的绿与白之间,恍若爱情,只是捧着整颗心,看不见其余,摸不到其余,包括语言。

于是,他们永远只能互相欣赏,无法分享。

微生砚睁开眼时,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娃娃正两眼红红地望着他。

“如意……”他想动一下,却觉得很乏力。

“先生!”如意眼睛肿肿的,泪水汪汪的,很是可怜,“你痛不痛?”

他努力地撑坐起来,摸摸她的头,“不痛。”

如意的泪脸顿时笑开了,“娘……”才发出半个音节,娃娃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如意叫厨房给先生熬了药,加了冰糖哦,一点也不苦。”

他的神情有些苦涩,又有些宽慰,只拍了拍孩子暖暖的肩头。

那时,五岁的淳于如意不懂,娘明明对一个人好,为什么不让他知道。那时,她还不懂,爱到深处,心痛,也是情怯。

门外突然有声音轻微一响。

“谁在外面?”微生砚问,心中竟有一丝企盼。半晌,只见门口露出一只男孩子的靴子,接着,淳于滨磨磨蹭蹭地进来了。

微生砚眼中有一丝失落,很快便被关切取代。

“哥哥!”淳于如意高兴地去拉他,“先生刚刚醒过来呢。”

淳于滨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练功路过,谁来看他?”话虽如此,他却根本不敢抬头,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与以往的嚣张大不相同。

微生砚吃力地扶着床沿站起来,牵起淳于滨的手。

这一次,淳于滨没有拒绝。微生砚手掌的肌肤清冷如玉,柔和而有力,雪白的腰间没有束带,宽大的衣袍上几缕青丝拂过腰际,又拂在淳于滨的脸上。七岁的淳于滨只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些不高兴,很不甘心地用力仰起头去看他的脸。淳于滨在心里嘀咕,大人们的话也许是真的,他真的很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他牵着孩子走进了兵器室,让淳于滨将一件兵器拿起来,是一把很重的弯刀,淳于滨双手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拿住。

“这是你曾祖父慕容封使的‘晏月刀’,这把刀曾杀过寨西十二恶人,饮过雄霸一方的匪首胡关霸的血。开皇元年,上千名百姓被雪崩围困于崤山,你曾祖父用这一把大刀,将几尺厚的冰劈开,给百姓取水……”

淳于滨睁大眼睛听着,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

“这是你祖父慕容乾的长剑……”

……

他一样一样地讲着,七岁男孩的小拳头渐渐握紧了,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那里有热血在涌。

最后,微生砚轻轻拿起一把玄色长枪,抚摸着枪身,“这是你父亲慕容昊天的‘破空枪’,江湖上恶人闻风丧胆。名枪破空,当代代相传。”

淳于滨的眼中闪烁着火星,双颊烧得通红,他梗着脖子突然说:“我错了,先生。”

这是倔强男孩平生第一次认错,也是,第一次叫他先生。

微生砚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雪山之巅的月华,只在一瞬,便是千年。

那日傍晚,他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小径上。水天一色,烟波抚翠,细雨濡湿了他洁白的衣角——那画面,是何等美丽,她只是远远地、痴痴地看着。

微生砚永不知道,新婚雨夜,他所听到的醉呓并不完整——

那时,淳于翎在梦中说:“昊天,你一定也为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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