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爱妻小札(一)(1 / 1)
吾妻无影,性情和善,娇憨可人,尝做懵懂样笑言:夫君为何常记妾身起居?
吾答:皆因不愿遗忘。
吾妻更笑,未曾垂老,何来遗忘?
吾言:盖因爱妻尝忘为夫耳。
吾妻良久未语,垂眸间有莹珠闪落……
——《徐月氏起居注•引》
我望着那个失魂落魄的人,有丝不可察觉的愉悦缓缓涌上来。
“月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我极尽一位晚辈的礼仪谦卑询问。
她面色古怪地望了我半晌,颤抖着开口:“无影,无影可是可是……”疯了?
“不是。”我半垂眼帘,心不在焉地回答,“只是痴了。”
她立刻倒抽了一口气,“痴、痴痴了……”
我不语。
她呆愣了下,忽然狠狠道:“全是她的报应,谁叫她偏要横刀夺爱,报应!”
我蓦地抬眼看她,沉沉开口,“月夫人这话过了。要说报应那也该报应在你身上,无影何其无辜要受你这样煎熬?!”
“你不要被她给骗了,她们这样的人一向都擅用柔弱来装可怜,她若无辜,那我女儿冷惜月就不无辜了?”
“冷惜月当然是罪有应得。”我心头越发冰寒,话说得越发冷漠,无影到底有个怎样可怕的母亲啊!“而且,你以为你的女儿冷惜月是为什么会流落在外,你以为是被我休弃的吗?你以为我说她亡故是在掩饰吗?”
她满面惊疑,我不给她缓气的机会,一口气说到底:“当初是她自己与人私奔逃到极北寒地,又被情夫抛弃所以才病故身亡的。”
她脸色一下子刷白,喃喃自语:“不可能,师狄不可能这样来教她,她怎么会想跟人,跟人……”
可不可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接待这样的客人让我十分不耐。
管家伶俐,不用我吩咐就把人请走。
我抬脚便往后院走,梅香小院外站了一堆的丫鬟,手上捧着发簪礼服凤冠之类,画堂春跑得满面大汗,一样样接过东西又往里跑。
是了,我们,要成亲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无影望着满屋的东西,有些诚惶诚恐,看到我立刻靠了过来,“默默阁,好多闪光的东西。”
“无影不喜欢?”
“眼睛看着不舒服……”她抬手想揉眼睛,被我止住,“而且,那件衣服,好重。”她指向旁边的红色嫁衣。
那件缀满宝石的嫁衣确实重了些,我皱眉想了想,她从前便是惯常素简,现在恐怕看到这些个金饰银饰十分不惯,不由温声道:“那,无影是不喜欢吗?”我只希望她可以成为最耀眼的新娘,却从来忘了她的想法。
她低了头,“堂春说,那是我们成亲用的,所以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我欢喜一笑,我们,她说我们了!
“是啊,但是无影不喜欢那便全换了,我只想看到你欢欢喜喜地成亲才好。”
她抬头望我,绽颜笑开,“我已经很欢喜了,真的很欢喜。”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明明就好好的啊……
我轻轻揽住她,满怀幸福:“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真好……
哪怕你连我都不记得,哪怕你忘了过去种种……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那,比什么都好……
吾妻无影,通晓医术,心慈仁善。因大病前尘尽忘,唯知吾与医书耳。
尝一手执书册,另手执吾袖,不敢离吾左右。相伴数月,吾妻始敢见外人,然终是惊恐莫名。
吾怜之惜之爱之,遂命左右下从,见吾妻须远而避之,不得令不得入后院。
……
——《徐月氏起居注》
成亲半年,无影还是认不出画堂春。
每次堂春突然地走近她,她总要大吃一惊,然后速速退到我身边。
看得出来,那个忠心的丫头被伤透了心。
我却压抑不住高兴起来,无影心里始终只有我啊。
口上还是要细细和无影说,那是从前一直照顾你的人,是非常关心你的人,不是坏人。
无影傻傻地回我,“我知道的,可是她突然站到我旁边,我被吓到了。”
然后走到画堂春面前,非常认真地说:“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星魂在角落立刻嗤笑出声。
那丫头哭笑不得,皱着一张脸,苦苦地说:“夫人体恤,奴婢没事。”说完,横了眼星魂,偏她满脸哀怨,看不出怒气,倒有些像情人间打情骂俏。
这下,连冰炎都笑起来了。
无影茫茫然看看四周,最后还是回到我身边,拉住我一个袖子。
爱妻无影自病后,性情越发娇憨可爱……
又半年,吾病重,头脑昏聩,不能行止,院外侍从窃语:主此病恐不治……
吾妻闻之,恼恨异常,怒道:夫君尚在病中,尔等不思善侍善奉,竟起歹心诅咒于主,果然果然……果然可恨至极!
吾妻欲疾言斥责之,玉颜血红,却言语困窘,终只能拂袖而去。
……
吾妻不识前尘,然性情未变,和善温柔,吾欣慰。
——《徐月氏起居注》
我知道无影一定已经被吓得不轻,成亲那么久以来,她何尝见过我生病……
我在漫长的漆黑里挣扎,我知道,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无影了,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她……
就可以触碰到,那些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所以,我不可以被困在这里,不可以……
……
也许,是我太过希望自己可以走出那片黑暗的沼地,隔着厚重的黑色云层,我总会听到无影缥缈隐约犹如天外的声音。
是幻影吗?我艰难地思索着,有种熟悉的感觉……
似乎在久远的从前,我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在梦里,在病中,在转身的瞬间……
然而,一回头一睁眼,却什么都没有……
这次难道是我又病糊涂了吗?
无影无影,你一定是在我身边的吧,一定是的吧……
……
突然的某一天,外界的声响对我不再是朦胧的天外之音,我听到他们细碎的说话声,杯碗碰撞声,还有无影轻握我手唤的那句“默阁”……
我像徒步行走了千里的人般,一停下脚步便再没气力抬起脚,只能站在那里拼命的喘气。
明明我已经醒了,明明我已经感觉到手上温热,却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将眼睛睁开……
“默阁,默阁,默阁……”
无影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我的名字,哑哑的嗓音渐渐低落。
她被吓坏了吧,我焦虑地想。
“默阁,别睡了,再睡梅花就要谢了……”
梅花怎及她重要……
“默阁,你吓着我了,你这次真的吓着我了……”
她拉着我的手更紧,续道:“我不该任性的,不该这样装疯卖傻地让你操心,我以为,这样大家就可以省心不用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以为,这样大家都可以过得更自在……”
她,说了什么?
我压抑不住那狂涌而出的惊喜。
难道,无影她其实早就已经好了?
难道,她竟然是瞒着所有人?
她竟然是,竟然是早已经没事了?!
极度的震惊下,我蓦然睁开了眼。
她坐在床边,大睁着眼与我对望,良久,才如平常一般嘻嘻笑开,眼底却蓄着水花说:“默阁,你终于好了啊。”
我也笑,无影,你骗得我好苦啊……
吾妻无影,自年后日渐大好,性情心性宛如当年,吾偶有小疾亦可随手去之。
一日,吾妻指一书笑而向吾曰:天下谁人不知此诗乃夫君所作,此人厚颜竟称此诗为己有,实在可笑。
吾亦笑,曰:诺。
诗成时吾妻尚安,彼时吾欲以小诗博红颜一笑。
然天下人除吾妻外,再无人知晓此诗为吾作。
吾更笑,爱妻之病已痊愈矣。
——《徐月氏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