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已经是午夜,先到了果丹的楼下,果丹问马格要不要上去看看,洗个澡。马格同意了。
果丹搬了新家,住在一栋二十九层公寓的顶层。电梯工已开始打扫梯间,他们上到顶层。两层防盗门,过道的和房门的,单身女人的房间往往像保险柜一样严实。一个保险柜中的写作者已经准备拒绝这个世界,现在迎来了第一个造访者。房间是淡蓝色调的,灯饰简洁、神秘,具有某种梦幻色彩,显然马格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不恰当的,都是对房间的冒犯。非常浅的布面沙发马格坐上去陷进一大块,看上去让人心疼,何况他还是个刚刚蹲了两个月班房的人,一身的泥渍与异味。马格觉得很抱歉,喝了两口咖啡赶快起来,要求去浴室。
马格剥光了自己站在喷头之下,暖流布满全身。
果丹打开空调,调到暖风位置,关上厅里房门。
冲水的声音一听就是个男人,开到了最大,但声音是定衡的,不是哗哗的向下倒的声音,但一切又如此的相似。如此的相似,如此的不同,中间穿越了多少时间和故事,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时马格多么年轻,荒凉又顽皮,那时她无法遏制自己神秘的冲动请回这个不速之客,至今她都觉得那是一种宿命,他从此改变了她的内心世界,甚至她全部的生活。现在的他让她已经陌生,甚至畏惧,她还是喜欢从前的他,那时他是个从原野走来的大男孩,天不怕地不怕,口无遮拦,毫无规矩。即便遭成岩构陷,他依然乐观说笑,她还清楚记得他回来那天他们一起煮虱子的情景,那些虱子大得像小蜘蛛,有许多透亮的腿。他居不让她赶尽杀绝,他说虱子在他寂寞时给了他快乐时光。
她不禁笑起来,每每想起她都要笑上一阵。他的无畏、快乐让她说不出的感动。他就是这样渐渐进入了她的心,而她并未觉察。她始终欺骗自己,她面临压力,站在所有人立场上反对自己的内心,直到卡兰那次舞会她还在自欺,试图证明自己的磊落,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后来发生的事已不由她做主。
她给予他全部的爱,竭尽所能,但最终还是伤害。
而他无言,那时他能要求他什么?他消失了。
如烟往事,落花流水,现在还似从前吗?她已不存奢望。不见面想,见了又已看淡。她依然爱他,但是记忆中的爱,只与过去有关。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从前,是否怀念那段时光。他已是饱经世故与沧桑男人,一切她都尊重他的意愿。他出来了,裹了一块浴巾,房间十分温暖,他擦着头发,说他实在无法再穿上脱下的衣裳,他说今晚是否还可以睡在她的沙发上,像从前那样。
这毫无疑问,空调就是为他而开。
她要他睡在地板上,她的沙发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她心疼她的沙发,沙发不是那时公家配给的那种,可以任他蹂躏。她拿出被褥铺在地板上。时光真像是在倒流。虽然物换星移。她去了浴室,他听见全自动洗衣机的转动和她淋浴的声音,像听某种音乐,很快他睡着了。
8
二十九层的阳光。房间寂静。果丹早就起来,从马格身边走来走去,拉开窗幔,放进阳光。她喜欢阳光,阳光明亮、充满记忆,让她感到每天都是新的,而且最主要的,天气好时房间的阳光让她想起西藏的阳光,又纯净,又亮堂。窗外就是天空。她还有一个非堂宽敞的阳台,阳台没封,落地玻璃使她一眼就可看到远方的海浪。
十点钟了马格还没睡醒。她在书房电脑前敲字,敲字是她的职业,一个幸福的职业。房门开着,阳光越过厅里的马格一直铺到她的脚下。让阳光把他晒醒吧,她想,可这家伙似乎睡得更香了。她听见他吼了一声,回过头,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屁股露出来,阳光灿烂,腿非常美。她禁不住笑了。早晨她已帮他盖上过一次。她熟悉他的身体,他们曾有过刻骨铭心的拥抱和幸福。她轻轻掩上书房门,”让阳光照耀他吧。”她笑道,几乎说出声来。
他不会感冒的,他要是病了除非瘟疫流行!
她继续敲字。他破门而入吓了她一跳。
“你这儿可真壮观!”他说,指着那边明晃的阳台。
他已经在落地玻璃前站了一会儿。
“人都说太阳晒屁股了才醒,你是晒了屁股也不醒。”
“你看见了?好哇,你偷看我?”
“谁偷看你了!”她脸红了。
阳光让人愉快,马格光着大脚丫子,几乎透出当年的表情。
他对房子赞叹不已。她问他是否还需要早餐,现在快中午了。他说那就一块吧。她打电话到楼下订餐,他去洗漱,睡态一扫而光。他来到宽大的阳台,看到远处晃动的海,帆影,上升的云,海风拂拂。
“你可真会享受,住在这么高的地方。”
“在高处呆惯的人喜欢高处,我还有好地方呢。”她说。
“还有?”
“还有。”
“在哪儿?”
“吃完饭我带你去。”
马格离开阳台在卧室、书房、厨房一通转悠也没发现新鲜地方。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房子?海滨别墅吧?”
“你别猜了,猜不到的。我哪有什么别墅,这房子还是租的。”
果丹把餐桌放上,拿出杯盘,一瓶红酒,刚好门铃响,送餐的来了。两个小姐,一个人端不了,非常丰盛,像在西藏,又不同西藏。总是有点恍惚。马格忽然想起一支曲子,他想她这儿一定有这支曲子。还真是,他一下就从CD架上找到了,把盘放入音响。她关上房门,曲子就响起来。
他们在音乐中举杯。他说,好像又回到从前。
曲子怀旧,真挚,悠长。房间静极了,只有音乐。
《魂断蓝桥》雨中的主题曲。
泪水蒙住了果丹的眼睛。她一动不动,任泪水涌流。
马格注视着她,而她望着阳台,她的泪光含着远方的海。
直到曲子终了,马格说:等你老了,你还会这么流泪吗?
她点头,她说,那时时光的速度会更快。
她想到叶芝的诗。他不读诗,不知道叶芝,但他今后会读到叶芝吗?
事实上他已触及到叶芝。
他说:我好像看到五十年之后的你。
他的时间感是惊人的。
蒙面之城(尾声一)
1
果丹带马格去她说的地方。一出房间门马格明白了。
他跟她来到过道尽头一道铁门前,果丹神神秘秘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他们进了铁门,爬上一个很窄的铁梯。果丹在前面,打开了天窗,阳光立刻透射而下,恰好是正午,晃得马格睁不开眼。他们应该戴上头盔,穿上太空服,那样在进入天界的那一瞬间,他们就是行走太空的宇航员了。
她的心在高原。她选择二十九层除了想超越这个城市之外,她还想与天空直接交流,就像在西藏出门就是天空那样。她需要一个梦想平台,顶层使她的梦想成为可能。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就是天了,远方是海,像草原。她在这里搭了一个简易的凉篷,做了几个草垫,放一张木桌,再扯上几块红绿蓝布条,在棚顶上,像风马旗、高原随处可见的五彩经幡。凉篷像西藏消夏的帐篷,白底儿,绘有蓝色云纹,海浪,中间是月亮。
这就是在马格眼前呈现的,看上去像小剧场,像一组版画,也许应该再有个玛尼堆,一个香草炉,煨点桑烟什么的。
他们在凉篷坐下。高风猎猎,阳光融融。
“你经常坐在这儿?”
“我很少下楼,就常来这儿坐坐。”
“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太奢侈了?”
“奢侈吗,没花几个钱?”
“我不是指钱。”
“我明白了。我这不是把你请上来了?”
“我觉得不公平,你在天堂,我在地狱--地下室。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见阳光都得偷偷摸摸的,你拥有整个天空。”
“我喜欢天空,我出生在西藏。”
“我也喜欢西藏,白云,雪山,可我更喜欢地下室。天空除了有记忆还有什么?地下室能看到上面的一切,包括你的天空。”
“我有记忆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经常引狼入室。”
“狼已经来了,我得当心点儿。”
他们大笑。他说:
“有一部电影叫‘失火的天堂’,哪天我会到你这儿来纵火。”
“你还嫌烧得我不够?”
他们相视,看着对方,他看见她飞舞的一根白发,不是一根,是几根。
“你有白头发了?”他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
“别动。”他说,走过去。
她闭上眼。一茎雪丝在他手上,饱含阳光。
他没揪下来。风霜在头发上,而她依然很美,像画中的女人。
2
马格回到地下室,正是各乐队排练的时间,马格的出现使地下室所有隔间都停止了手中的乐器,都集中到了弹孔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