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从崇文门地铁上来,马克西姆到了,马格还找不着北。进门前何萍叫住了他们俩,正儿经八经他们到底来过没,知不知这儿的底细。马格承认没来来,波罗说好像来过一次,现在什么价记不清了,毕竟到了这儿有钱也犯怵。何萍说,那你们就得听我的了,要什么我来点,你们别瞎点,咱们到这儿不是挨宰来了,说得马格心里这受用。
点得精当,恰到好处。要了啤酒、色拉、香肠和冰淇凌,何萍熟悉这儿,在这儿吃过,马格问何萍是不是在这儿吃过,何萍说吃过两回,他们都很惊讶,马格头就有点大。真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呀。波罗也不那么神气十足的大声说话了,他规规矩矩的,尽量找高雅的话题。波罗也不从哪知道点乡村音乐、布鲁斯,何萍说起爱尔兰音乐,波罗就插不上嘴了。马格对流行、摇滚、乡村北欧基本一概不知,他只谈了谈希区柯克和柯南,都没敢提福尔摩斯。
结账费了点周折,名义是马格请客,所以看上去得是马格结的。当然,事先策划好了。波罗从卫生间回来不久,马格说他去买单。事实是波罗结了,马格在卫生间转了圈,没尿多少。这事后来又被何萍拿着当成了马格的笑柄,但当时很顺利,皆大欢喜。何萍当时还装作问马格钱是否还可以,马格哪知道什么价,只说无所谓,没多少钱,这点钱算什么,哪天高兴再来一回,顶多他在抢回银行。何萍抿嘴一笑,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他们在中关村一次吃拉面时,何萍揭穿了马克西姆买单的骗局:“你去了趟厕所就结了贴,卫生纸多少钱?我都看见波罗付账了。”马格说了实话,从游泳池开始一五一十彻底交待了。何萍用一袋可的松软膏惩罚了他,让他好好治治脑门上吓人的粉刺。“怎么越来越尖了?真恶心人。”她说。他晃着软膏说:“我这是‘尖锐湿疣’,电线杆子上有的是广告,你买它干嘛。”“真讨厌!”“这玩艺儿是美容的,”马格说,“对我根本不起作用,得那什么,你不知道,其实没别的,就是憋的。”
9
还在波罗家门外,马格与何萍就听到里了屋里面喧闹。来了不少人,男男女女,有的人认识何萍马格,有的不认识,波罗一一做了介绍。一只大蛋羔已经上了厅里的桌子。满屋子的烟雾。雁子见到何萍非常热情,过去在学校她常看到何萍,但没说过话,现在她居然到她家来了,她是她的偶像,主要是她的美貌和气质,学习成绩还在其次。她们在一旁说着话,雁子不时看一眼马格,笑,何萍点了一下雁子的脑门儿,她们大笑。
马格送给雁子一支漂亮的签字笔,美国产的,包装精巧别致。雁子说:“我还没送你生日礼物,你倒先送我了。”马格像何萍那样点着着雁子:“明白吗,将来你得到美国去。”雁子说:“知道知道,不就让我好好学习吗,考大学,出国,真没劲,我都听腻了,我刚多大呀。”
波罗系了条围裙,在厨房忙活着,今天他主厨。波罗烧得一手好菜,别看波罗长了个匪徒样儿,实际上心也挺秀气的,而且最主要的是磊落丈义。他们内心深处的友谊从不挂在嘴边上,根本不用说什么,做就行了。
何萍不太适应波罗那些陌生的朋友,他们精瘦,头发很长,盖住了脸,他们的眼神已不是少年人的眼神,直指某种东西,是那种让女孩感到莫名紧张的眼神。他们年纪不大,一脸烟容,笑的时候嘴唇挂着过度的白霜。两个女孩儿长得倒是挺甜的,如果她们不涂紫色口红,不叼着烟的话。她们的狂野刚刚开始,现在更多是做作的,炫耀的,像任何事物的初学者一样。他们吞云吐雾,不时抽阵风,扫弦,电贝司发出变形的狂啸。他们躁动,凶狠,跺脚,两个女孩不时地发出尖叫。马格在厨房同波罗聊着什么,马格让人感到安全。也许是马格体积的缘故,这些小生猛事实上并不对马格构成什么。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对马格构成影响的,她用不着提醒他少和这些人在一起。他给她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没有一个男孩给过她这种感觉。
一切准备停当。马格的生日Party在他一口气吹灭十七支腊烛后,人们齐唱那首俗不可耐的《祝你生日快乐》。
“完了吗?”一个叫余杰的家伙问,很不耐烦地掠了一下头发。“我说话不好听呵,马格你别在意,这破歌我都听得腻腻的了,听了十来年了,除了爹妈快乐我他妈一点也没感觉快乐过。马格,你每次过生日都快乐吗,你说实话?”
“我很少过生日。”
“你爹妈不给你过生日?也忒牛逼了吧。”
“你丫没喝多吧?”波罗瞪了余杰一眼,“还没喝呢。”
余杰梗梗脖子,不说话了。
马格把一杯酒拿起来,递给余杰:“别这么大火气,我觉得这歌不错,就那么回事吧,我喝了。”
他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我不是冲你。”余杰说。
“知道知道。”马格说,然后冲着波罗:“开始吧。”
四把吉他,一个电贝司,震耳欲聋。《唐朝》的《国际歌》。
都喝了不少。马格自始至终没怎么与何萍讲话,现在他把吉他递给了何萍。何萍抚琴,很轻,雁子也把波罗的琴拿过来,与何萍形影不离。马格与波罗在茶几上喝茶。她们不时停下来说着什么,看上去像亲姐妹。
“我跟何萍说了,让她带带雁子,你放心吧。”马格说。
波罗点头。又倒上酒,与马格干了。
10
阳光。槐树。门口堆着十二月的落叶。
没人扫这些落叶,四合院墙下也堆着落叶。姥姥喜欢落叶。姥姥快九十岁了,风烛残年,头发、牙全掉光了。一场热病把姥姥烧糊涂了,记忆混乱,时空颠倒,说着说着话就糊涂了,居然把马格当成三十年代上海滩一个演员,老朋友似的谈起了那时马格主演的一部电影。马格哭笑不得,矢口否认,姥姥同他争辩起来,说他记忆力怎么变得如此之差,当年他可能喝酒了,怎么说不会喝酒?那年你在我这儿喝得酩酊不醒人事,把桌子都推倒了。
清醒一点儿,姥姥又回到了五十年之后,问马格琴弹得怎样了,马格说早不弹了,改弹吉他了。说起吉他,姥姥的时光又开始倒流,早年她曾弹过夏威夷吉他,新加坡的一个小伙子送给她的----姥姥是上海人,早年毕业于上海一个教会学校,天主教徒,弹了一辈子管风琴。十年浩动之后,天主教界在西单缸瓦市教堂举行第一次大弥撒,姥姥应邀以八十岁高龄重返教堂。姥姥作为音乐界和宗教界名宿,为那次弥撒演奏管风琴。那时马格刚上小学,被母亲带着去了缸瓦市。教堂是一个高大灰色的建筑,他第一次看到了耶稣受难像,十分不解,一个裸体的男人怎么会被绑在一木十字架上?而他并不感到恐惧,他看到了天顶画,祥光照耀,圣母与圣子透视出天堂景象。
姥姥与唱诗班被天光照耀,姥姥枯瘦,满头银发,面对尘封已久的管风琴,发出了第一声琴音之后,整个教堂仿佛开始冉冉升起,姥姥八十高龄的枯小身体居然使尘封了十年之久的风琴发出了如此恢弘、清澈、上升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劫后余生,人们久违了的圣音,都朝向天顶,热泪盈眶,母亲泪如雨下,打湿了她的一袭黑衣。母亲皈衣了,就是那次以后,每周必进城去一次教堂,这成为她后来惟一的户外活动。
马格找到照片不多,照片大多都毁于文革。姥姥问他找什么,他只说随便翻翻。姥姥脑子不清楚话还挺多,拄着拐杖孩子似好奇地站在他身后,马格一边应付着姥姥,一边查看着照片。姥姥问到母亲的病好些了没,马格说好些了。马格突然问姥姥,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姥姥想了半天,说,你妈年轻时就有病,什么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马格总算看到一张母亲与别人的合影,人很小,有很多人。马格拿出放大镜照,一点点移动,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母亲年轻时真是一个美人儿,何萍就算挺漂亮的,但比起母亲还是差多了。看看她周围的小伙子吧,有两个人他认为可以成为线索,他给姥姥举着放大镜,问姥姥是否认识这两个人,姥姥说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了。马格问了许多问题,姥姥说母亲年轻时追求她的人多了,可是闹出了不少风波。从姥姥意识流似的叙述中,马格进入了扑朔迷离的历史迷雾中,好几个人都可列为考虑对象,但他们后来的情况姥姥就全然不知了。他的收获很大,但也越发感到迷惘,无从下手。看来只有考虑母亲的房间了。
11
进母亲房间必须慎之又慎。平时不可能,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母亲去教堂,别人也不家,他才有机会。这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只有小阿姨和马维在,马维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般是不出来的。他悄然潜入了母亲的房间,轻手轻脚,房间很暗,挂降紫色厚窗帘。他打开落地灯,调亮,感觉像来到了舞台后部,一架老式钢琴,一张写字桌,床,两个旧式书架,到处是书,墙上的耶酥受难像,老式留声机,各种版本的圣经,有许多小神秘抽屉的柜子,一切都散发着类似古玩店的气息,这就是母亲每天的世界。第一次进来马格十分紧张,但也很兴奋,只是大略地看了看,什么也没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