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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苍白若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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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齐鸣,直彻九州大地!

铜钟、玉磬,金声玉振,绵绵密密地传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那该是新帝登基典礼。我抵在鎏金雕花窗棂上,听着窗外若有若无,似悲似喜的礼乐。我可以想象到此刻,他金黄龙袍加身立于太和殿之上,肃定如山,俾睨天下。那山呼“万岁”敲击在皇城每一块金黄琉璃瓦上。

爱新觉罗.胤禛,他,终于成为清朝的第五位君王。

我淡淡地笑了,漠然的悲凉。

七日。

从畅春园到紫禁城,不过七日,已是天翻地覆,乾坤朗移。

淋了大雨,我险些垮下。被幽禁的七日里,太医日日来请脉,伺候的仆人不言一字。但我照常喝药吃饭睡觉,强撑着使自己好起来。因为,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我断不能倒下。

暮□□临倚窗看着那橘色的辉光散落在层层叠加的方格之上,碎碎点点。窗外起了风,明明有风,却听不到风吹树叶的声响。我也如树,麻木而沉溺在这渐浓的暮色里。

门闩拉来的声响,照例是伺候的小太监推门而入,我并不抬头理会。

“主子,请换上这衣裳,奴才在门外候着。”这些日子,仿若是第一次听到人声。我稍稍一惊,瞥望向他手捧的那身素白,没有应答,只是淡淡颌首。

白衣缟素,苍白若雪。

我缓缓踏出屋外,抬眼望去,那熟悉的黄瓦红墙如故,黑纱白幔影影憧憧,随风飘飞,长长的廊子几乎没有尽头,黯淡暮色下阴气凄然。

不知前路如何,却不能回头。

小太监在前方引路,我缓步紧随,那路我是识得的,正是通向永和宫。白绡在风中翻飞,幔下依稀一影正自行朝我走来,衣袂纷拂。那人影走得极慢,暮晖下染出淡淡沧桑,满身寂聊。

我渐渐看清他的面容,却怔在原地。直至他已立在我身前,暮色里还是那温和醉人的微笑,我才惊醒,嘴唇艰难地翕开:“胤…祥…” 我猜想诚亲王允祉已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

可曾经熟悉的名讳,堪同深藏的,并非轻易能抹杀易去。

养蜂交道一别,竟是十余载。

灯火阑珊,映着他的笑颜,亦是染上一层黯然。年华似水流过,但他本该是而立壮年,义气勃发之时。可我的面前,已然不是那个豪迈不羁,丰俊醉人的十三爷。他身形消瘦,笑容固然,可眉宇间是掩不下的抑郁和沧桑,鬓角旁竟依稀可见几蔌银白。我望着他无言,唯有难当凄楚暗涌胸间。

错落对视间,前尘旧事入浮眼前,却都已过去。

他忽地沉了下来,眸光细细地扫过我苍白的面颊,怜惜着道:“靖晖,你受苦了!”

我怔了怔,或者本该有我说的宽慰之言,他竟先开了口。

我垂眸,付自一笑,低声道:“心中的苦却比这身上的苦,苦上千百倍。”

话一出口,彼此都噎语。

良久,他黯然叹息:“靖晖,事情并非你所想象得那般,如今的皇城看似平静实则到处是暗涌险境,你该明白不论皇阿玛薨前召见,对你说过什么,若此事让他人知晓去,只怕你的处境就堪忧了!”

我遽然一惊,眉梢轻皱,不置可否地望向他。允祥微微颌了颌首,“皇阿玛驾崩的那夜,你从未去过畅春园,而是被直接接到永和宫,一直伴在太后左右,劳累成疾,卧床不起。如今太后的身子不好,身边不能缺人,你还是先得在宫里侍奉左右。十四弟亦已启程回京。”

我怔怔半晌,心中凝结的冰冷霜冻好似被一团一挚。

他做得安排!

如今大局未稳,朝野上下个个虎视眈眈,即便如此安排,早晚会被揭穿,到时只怕更要授人以柄。

“靖晖,”他轻唤了我一声,“你该知道,四……”允祥突地顿住,周身仿佛沉淀了下来,变得沉稳而又持重,再不见他眼中昔日不羁的豪情、热诚。他沉下声,缓缓道:“皇上,囚你亦是在保护你。”

暮色轻湮, 四周蒙着夕雾,分外的凄凉。风肆无忌惮的扑来,仿佛在此间凝滞, 我的身子轻颤,十指指尖渐渐冰冷。

我微微不自在的偏首,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十三爷,天色不早,我要去太后那里,就此拜别,请代我问福晋好!”

允祥不语,我依礼福身,转身率先离去。

风的声音,尖厉而悠远,在廊子的空气中颤着。没有月的夜。没有星,没了光,也没了影如同彷徨在一种生和死的边境,只有静静的伤,凉凉的痛。有些事独自承受,竟就是最完美的方式。

先帝驾崩,梓宫护送至乾清宫后,德妃竟要以死相殉,嗣皇帝当即跪下再三拦阻,情急中更甚称愿以死相随,德妃才勉强放弃了殉葬。

永和宫里众仆皆是生疏面孔。只是这样的蜚短流长在紫禁城里又怎能堵到滴水不漏。

我隐隐地听闻这些流言,所不能全信,可是德妃的状况确实令人担忧。短短数日,突经撼天变故,昔日里风姿绰约的优雅贵妇瞬间老去,青丝间镶满斑斑白发,全然一个垂垂老妪,除了精神不济,半憩时还常常神智不清醒。只是在人前她强撑着冷薄之态,不但态度强硬拒绝了皇太后的尊号,更不愿从永和宫搬出,移居到皇太后所应居住的慈宁宫。

我承欢伺颜其左右,陪着她敬佛修禅,替其抄誊经书。一日日倒是使自己的心境安沉下来。

新皇帝每日晨省昏定,从不间断。

我算准时辰刻意避开。他对我,也几乎不闻不问。

大行皇帝的梓宫前,烟雾氤氲,挽幛白帏低垂。没有了如潮的嚎啕泣声,日子久了,乾清宫里哭灵的嫔妃渐少起来,偌大的殿堂里萧索凄凉。我时常会来焚香叩头,死者已矣,唯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淡淡祭奠之礼。

出了乾清宫,已是落暮时分,斜阳斑斑落在黄金琉璃的瓦顶,金灿灿地耀眼,却没有暖意。晚风顿起,天空里竟飘起絮白的雪珠子,我拢了拢氅衣领子,仍有些冷,那是种渗透到骨髓里的寒意。

本打算就此离去,眼光一瞥,瞧见远远的一排内侍们抬着御辇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而来。我一怔,本能向后退去,躲在基台大柱之后,睁睁看着御辇渐近,徐徐停稳,一身明黄金龙朝服的胤禛缓缓地步出轿。

他并未急于前行,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远天,清辉泼洒其身,刀刻般英挺的容颜如故。他仰起头,阖上眼,眼角嵌着深深的倦色。风越加刺骨,掺杂着雪珠子拍打在削瘦的身上,仍是阖闭双目,伫立不动。

苏培盛撑了伞,尽量替他挡着风雪,良久,终是吃不住,小声地唤了一声:“皇上,这儿风大!”

他这才睁开眼,吩咐道:“让张大人他们去懋勤殿候着,朕一会便过去。” 苏培盛面浮尴尬,小步进前,轻言道:“皇上,保重龙体要紧。您昨儿个批奏折到四更才歇下。您看是不是先用了晚膳,先小憩一会再……” 苏培盛说着,抬首见皇帝两道剑眉已颦在了一处,身子一软,几要倒下,慌结巴道:“奴才……奴才这就派人去。”

他不再言语,起身欲走。忽地滞停脚步,墨黑幽深的眼瞳突地一缩,瞥向我这方而来。我蓦然一惊,赶忙侧转身子,后背贴着立柱,靴声訇然朝着我渐近而来。我双手合叠捂住胸口抑住自己紧张的心跳。

“皇上!”苏培盛不明所以地唤道。

靴声应声而止,时间仿佛在此间凝滞,黑色的鸦群从紫禁城上空飞过。它们缓慢地扇动着潮湿的翅膀,发出咕咕的声音。从西北飞向东南...

“佛说万物由心生,心不变,万物亦不变。” 恍惚间,我听到一声轻叹,像是低语,又像在叹息。

橐橐的靴声渐远,鸦群亦渐远去,我偏过首,侧避过风口,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脸颊有些生疼。几颗雪珠子落在我的脸上,雪粒碰上我的脸,立即化为水,恰似泪痕,蜿蜒而下。

入了夜,梆声悠悠地传响于紫禁城中每个角落。月华淡淡,房中墨香弥漫,我在素笺上慢慢抄写经文,只是今儿个的心却久久不能沉静下来。我索性搁下笔,推门出院,冬日的寒意袭来,只觉周身起冷,抬袖抵挡,忽然眺见长廊处一排宫灯下匆匆的人影朝着前殿的暖阁而去。那是太后就寝的地方。

我心口一沉,隐隐感到一丝不祥,顾不得披加缓厚的氅衣,便向着暖阁而去。

暖阁内灯火通明,屋外一大群内侍虚如寒蝉而立,苏培盛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在屋里!我脑海中直接蹦出这念头。

“福晋吉祥!”苏培盛转身见我,慌忙请安下去。

“皇上在里头?发生什么事了?”我劈头问道。苏培盛显是一楞,颌了颌首,似忧似喜地迟疑了半晌。

我会了意,转身静静走向一侧,避开众人。苏培盛小步进前,附耳轻声回禀道:“今儿个掌灯时分,皇上接了十四爷递得折子,像是十四爷快到京城了,随后就来了太后这儿,本是好好地,可太后突然晕厥了过去。这会太后人是醒过来,可皇上吩咐谁都不许入内,熬好的太后也不肯喝,药送进去又退出来,热了又热……”

“那就交给我吧!”我接下了他的话头,正称了他的心意,他如获大释,端来药,恭谨地上前为我撩帘。

扑面便是一阵暖风,因还是是冬日,烧了地龙取暖,空气中挟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本该如跃温暖祥和的气息,却只让我徒生一丝沉郁的清寒。我深吸口气,抬步跨进里。

寂静无声,满地狼藉。

杏黄吞吐明灭,他的背影如松柏松树□□。那是我熟悉的背影,依然颀长,依然孤独。我轻微的脚步惊动了屋内二人,他目光所驻的垂幔后,是一记苍老清绝的声音:“你不用枉费心思了,还是让我随着先帝爷去吧!”

我敛气,静静道:“靖晖伺候太后服药!”声音甫落,犹如一声惊雷,胤禛霍地转身,深邃的眸光锁在我的脸上,浓重得让人窒息。我恍惚一下,偏过首,不跪不拜,只是缓步上前,方寸间,我一步步地走过,静静地一越,盘金无色绣龙袍金黄龙袍上传来不再是淡淡的瑞脑香气,浓浓的龙涎焚香,寒气逼人。

皇太后恹恹地倚在塌首,苍白若死。“太后,”我垂眸敛目,静静捧上药碗,“靖晖伺候您服药!”她紧阖着眼,仿若无闻。我屈膝跪在脚踏上,重复着道:“靖晖伺候太后服药! ” 仍是死寂。

身后是他特有的气息,游移在我的脊背。我直挺着腰,端着药碗,一仍不动。

“靖晖伺候太后服药!”只是机械地一遍遍重复。

我不回头,最终听到他的靴声悄然地消失。不再言语,木偶般地跪着。

皇太后缓缓睁眼,隐隐透红的眼眶里是幽魂般得苍漠。“太后,您就喝了汤药罢,太凉会失了药性。”我举勺欲喂,见其漠然,续道:“太后若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十四爷保重自己。”

她蓦地望向我,忽而一笑:“你究竟是巴望着他能平安回来,还是回不来?”

“哐”地一声,手中药碗跌碎在地。我支撑着身子,双肘却都在发抖。

她死死盯住我,嘴角上扬一抹讽痕,“因果报应啊,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果是我的报应。当年见你长得神似佟贵妃,皇上便失了魂,碍着你年幼且个性刚烈,暂不予纳之。我便作个顺水人情,留你在身边,亲厚以待,想你将来得势必定会投桃报李。孰不知收你在永和宫内,你竟魅惑他们两兄弟,蒙秽予皇家。如今还在此惺惺作态!”

她刻薄的笑容像冰冷的手将我的肺腑生生揪住,双眸蒙上浅浅的水雾,我深深吸气,告诉自己绝不能在此刻软弱,“若是我死便能保全一切,我会毫不吝惜去死。可是此刻为了他们,我还不能死。太后您也一样,即便心若死灰,您知道为了十四爷,您必须活下去。”

她微微一僵,别过的目光掠过痛苦怨恨,喃喃道:“骨肉相残,招世人耻笑。我还有何颜面存于世?”

“不会的!””我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坚定地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她凄笑起来,语声尖促急切,“他恨我,他恨我这个额娘。他的心里只有抚养了他十一年的那个额娘。他向来寡情薄义,又何来会念及骨肉亲情?你也莫高兴得意过早,因果报应,迟早你也逃不过的!”

我望着她,直觉从未看清这张脸。事至此,即便再多的刻薄恶毒,我却恨不下她。

我深吸了口气,掌心拽紧:“太后说得是真心话么?您的儿子,您自己心中该看得最清楚!您说因果循环,凡是皆因而果,没有所谓的对错!我曾经应诺先皇,保住十四周全,至死方休。这以后,我也会等着我的报应。”

她的脸上浮出残忍的绝美,心力交瘁。“先皇,果是没有看错人。也没有枉我曾真怜你一场,后殿的神龛下暗格里,是先皇留给你的,怕是有一日你会派上用场。你自己去取了!” 她咬牙说得极轻,渐渐闭上眼,再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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