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沉云压覆(1 / 1)
道道目光皆落于我身上,明眼之人,早已从多尔济的眼神里瞧出些端倪,从昨日开始接二连三的惊吓,已使得我不知该做何反应。多尔济嘴角那抹意味的笑影更使得我冷汗沁身。
他沉定地转身,“皇上……”
胤祥侧身欲动,只是有人更快了一步,“皇阿玛!”
我应声望去,心中一惊:胤祯。
康熙一抬手止了他下面的话,多尔济并不理会这打断的小插曲,兀自继续道:“臣与靖晖相识于儿时,用汉人的一句话应该就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因此臣一直将儿时的这份情谊记于心。如今得天神庇佑,与其重逢不甚欣喜,特请皇上和在座列位佐证,我勒丹敦•孙查•多尔济愿与伊尔根觉罗•靖晖结为异兄妹,相敬相护。”
兄妹两字重重地扣在我心弦之上,我猛然望向多尔济高大的背影既惊又喜。
康熙微怔之后,朗朗地笑了起来,瞟了我一眼,道:“丫头,这个哥哥你可愿认?”
我款款地从座位上而起,众人惊异的目光下,走到御前,跪在松软的羊毛毡毯上,重重磕了下头:“靖晖谢皇上恩典!”
一抬头,微一侧目,见多尔济笑着看我,那温暖和煦的笑,犹如一股暖流在心底缓缓流淌,引得微微的酸,我想那大概是真的欢喜和温暖。
“好啊!”康熙的眉梢仍带着笑,“多尔济啊,你可是这次秋弥最大的胜者,不但认了个好妹妹,朕还打算十五格格交托给你了。”
他的话音刚落,殿帐之内的众人已哗哗跪落下一片,高呼;“恭贺皇上,恭贺王爷。”
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氏打骨不离血肉的微妙政治关系非是一朝一夕。可我做梦都没曾料想有一日竟也成了彼此纽带的政治棋子。诚然,多尔济认亲发自真心,可实则间这一层关系又成为了两氏族示好的砝码。
噶勒丹郡王受宠若惊磕了头,谢恩道:“皇上恩典,为臣不甚感激,不但赐予喀尔喀高贵美丽的金枝玉叶,更是给了喀尔喀一位美丽的精灵,以后靖晖格格便是臣的女儿,喀尔喀草原的女儿。”
康熙笑着应道:“是该恭喜王爷您,今日里多了个好女儿。”
噶勒丹郡王道:“靖晖如此美丽聪颖,不知皇上可为靖晖选好了佳婿,喀尔喀一定备上最最丰厚的嫁妆。”
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好一个噶勒丹郡王,一会的功夫竟已示好的关心起我这个“爱女”终身幸福。
“佳婿!”康熙淡笑了下,“王爷,靖晖不但是您的女儿,自她十三岁进宫以来,朕就将她视为己出,若是要将她嫁出去,朕是真舍不得。所以在朕的眼里,她是朕的女儿更是朕的好媳妇。”
此语一出,只觉身后已是止不住隐隐而升的诧异议论之声。当日乾清宫内的三年之说,只有康熙,胤祥和我三人在场并无第四者知道。虽然我和胤祥的关系在宫中已流断蜚长,不过这“儿媳”一说今日从圣口一出,无疑在向所有的人框定下我的未来。
“那么不知是哪位阿哥能得此佳人呢?” 噶勒丹郡王说着不由将目光有意地瞥了眼一侧而立的胤祥。想必,他的眼中,这位年轻出色的阿哥,圣眷甚笃,且是与我年纪配的皇子中唯一没有娶正室的。若是中了这层意思,无疑将是喀尔喀在皇室里一个坚实的靠山。
康熙笑而不答,随意地将手里的酒杯用力扣放在了席案之上,瓷器与桌子彼此碰撞,骤然发出一声清脆之响,我的心随即一顿,若是今日,金口一开,那么所有的一切大概就此定数了。殿帐里突然间,静谧得可怕,仿佛又恢复了先前紧张的气氛。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双拳紧握,骨节发白,望见了睿智的炯光静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地开口,“朕的女儿例来都会在朕的身边留到十八岁以后再嫁……”
结束了!一切如烟云而过,如今我真的可以忘记一切,高高兴兴地嫁给胤祥么?你可以么?你做得到么?靖晖,我在等你回来!我和胤祥,你究竟喜欢谁?道道凌乱的声音响在耳侧。
我缓缓阖上眼,终于听到那清朗之音不徐不缓,“所以,至于靖晖朕更是舍不得,还打算再留两年,王爷您恐怕是要多攒上些嫁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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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多尔济从千里之外捎来的信笺,眯着眼望向窗户外,已是六月了,康熙四十七的六月,大半年前殿帐内的那幕难以抹散地又一次涌于脑海中。康熙爷仅凭了那句话,就此缓下了我的婚事,缓下了我的命运。没有人能猜透帝王的心思,本来今年本是我为父母守孝三年的限期,当年康熙早已经应承下的婚事,转眼间却莫名地被压延下来。我宁愿相信他是为了怜惜和疼爱,而把我在身边多留几年,却不敢去想那后面可能的汹涌可怕的暗潮。
雨苓奉上茶,见了我手上的信笺,顺口问道:“格格,王子在信里说什么呢?”我回过脸,淡笑了笑道,“嗯,还不是就那些事?”
雨苓没有在意,倒是“咯咯”地笑起来,“王子信上就没说和十五格格怎么样了?”
我亦附笑着道:“说了,怎么能不说,如今他们夫妻俩恩爱的紧,多尔济不知有多疼爱月华。”我虽没有嫁出去,可是今年一开春,胤祥的妹妹十五格格月华被封为“硕敦恪公主”远嫁科尔沁。多尔济如今不仅是朝廷的额附,更是科尔沁的台吉。从他信中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对月华情谊非虚,生在帝王之家,月华该是幸运的,虽是一段□□裸的政治婚姻,若能得了一人之心,相守到老,此生该是无憾。
“您瞧如今十五格格和多尔济王子都赶在您和十三爷前头了,十三爷可得加把劲了哦!”雨苓背着我,忙着手上的活计,自顾地说道。
我一怔,对上她转过的目光,讪讪一笑,又一次把视线投向窗外。
“说到十三爷,他真是好些时候,没来瞧格格您了呢?”
我道:“他这阵子很忙的!”
雨苓笑着点头,“恩,知道您心疼他,只要自己心里知道十三爷忙就行,别所是一副相思苦的样子。”
我撑头浅笑。雨苓啊,你确是个贴己的人儿。知我如你,眼见着我的每每提到胤祥的那份脸上的愁云,不过是变着法地来开导我。
自打围猎回京已是半年,宫里关于指婚的流言蜚语四起,胤祥和我表面上仍自持无恙,除了那德妃里处得仍如从前,可是私下,他却不再单独到同顺斋看望我。渐渐地,那些私下嚼舌根,想看热闹的人,觉得索然无趣,也就此罢休。开了春,胤祥为特使,一路护送远嫁的妹妹到科尔沁,辗转便是几个月,回京后,又被调去丰台大营练兵,根本便是再无见面的机会。只是,雨苓看到的眼前的,却参不了其中的。
六月的天气,暑气渐渐逼近,院子里竟有茉莉挣扎着开放,这小小的花朵,温婉的清香,让我听到遥远江南的水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心里的烦热。我悄悄牵起嘴角,大概有的时候不能一味地等,或者该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时候了。
六月池边柳色间蝉鸣,不绝,茫茫浩宇艳阳炽天。石板铺就的一级级台阶,白日或晚间,雨中或艳阳下竟截然不同。拾级而上,极目远眺,整个畅春园的景色尽收眼底。烟波致爽阁的方向,那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衣袂飘飘,……
我急速下了台阶……
“你怎么在这里?”见到我,确是出乎胤祥的意料之外。
我扬眉,道:“瞧见你了,便特意在这里等你。”
他自是心中清楚,悠然一笑,刹那间柳色烟波, 叫人辨不清究竟是因笑生景,还是身临其境,
“你瘦了?”他温润的手终止不住轻轻地点水般拂上我的脸颊。
我薄笑轻漾,“你壮实了!”他再不是过去那白皙的少年,光洁的浅古铜色皮肤,身型越发健硕俊逸,浑身散发着男性成熟的阳刚之气。
我们相视而笑,恍然间,仿佛一切飘渺地不再重要。
“那么……”他敛了笑,幽深复杂的眼眸凝视着我,“你想好了对么?”
我咬着唇,重重颌首,“给我时间,我们好好谈谈好么?”
“爷,十二阿哥那里又来催了,说皇上等着二位爷呢!”若非是情急,秦顺儿断断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打断我们的对话。
我笑了笑,并不为难秦顺儿,“你先去吧!回头我们再谈。”
那复杂的眸光中微微泄露出柔情,他和我一样,大概期待也害怕着结果。“那么,不如等到我这次从塞外回来,我们好好地谈一谈,这几个月,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我希望你的决定不要使自己后悔。”
塞外么?又是秋弥!心里隐隐地有一丝道不明的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道一句;
“好!不过你自己,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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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帘轻卷,暖阁内一炉龙涎香仍旧化作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和忽强忽弱,如隐如现的琴声一起,笼罩了整个屋子。
素手,纤指划过细细的琴弦……
琴,那是寂寞的引子。仍再美的琴韵,流出多是凄怨的靡音。琴音声起,疑似落雨天际,又似流瀑响泉,飞珠溅玉。指下铮铮,隔绝了屋内悄然地进进出出,我只是低眉信手专心地弹奏着。
纤指凝弦上飞, 声声情寄琴语。我有万丈烦忧,不停地萦绕在心间,挥之不散,力道渐渐加大,琴音越发地提高, 指尖依然不停地在琴弦上拨弄,连续急疾的几声划弦,如同绢帛撕剪,狠狠地决裂在心里,悲思和伤殇全全然倾尽,浑然不知指下的力道已经运到了极点。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一弦不谐的琴音诡异而魑魅,我吃了一惊, 促然的疼痛使指尖下意识地抽缩。
弦断,音绝。
呆望着那断裂的琴弦,一种莫名的恐惧凛上心头。德妃默然坐在席间,蹙着眉,淡淡地凝视着我,开口道:“靖晖,你没事吧?”
我连忙敛着心神,站起身,答道:“没事!”说话间,已感到十指连心的疼痛,微曲握拳,掌心竟感觉到指尖的湿润。
“额娘,”胤禛突然站起身,躬身说道,“时辰不早,儿子,就先行告退,明日再来请安。”
胤祯和胤祥,随邑去了塞外,这些日子以来,德妃虽住在畅春园,可胤禛晨昏定醒日日不曾间断,只是看得出,他们母子毕竟是不亲厚,没有胤祯和胤祥在旁调和,即便是嘘寒问暖母子间似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隔阂。
德妃娘娘点了点头,“也好,你日日忙着朝廷上,也须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过分操劳。“移开了目光,顾自望了望窗外的夜色,转而道:“我也累了,想先休息一下。”
言下之意便是委婉的逐客令。我方才的弹奏,曲调神殇,萧瑟,如无形沉云压覆在每个人的心头,叫人难有好心境。我也顺此请辞告退。
与胤禛并肩默行,穿过回廊,暮色中的宫灯早已掌起,盏盏金镂云绣,高高而悬,萤火一般微弱的涣散在昏暗里。
夕阳薄暮,天色却阴沉起来,灰白的空际边线上,淡淡地抹了些铅灰色的沉云。放眼望去,满目都是阴霾。
走出庭院,我轻轻福了一福,道:“四爷,就此拜别。”言毕,转身欲行。
“等等!”说话间,他已经快步挡在我身前。
他叹了一声道:“把手给我。” 我不由地一惊,下意识地将手缩到身后,他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又说了一遍:“把手给我。”不待我同意,径自拉过我的手,轻轻扶起,默默低下了头,一滴血从中指指尖而落,滴入他冰冷的掌心,浸染成的殷红的颜色......他取过我另一手上所持的绢帕,小心地缠绕在我的中指上。我默然凝视着他,暮晖自他的背后照过来,勾勒那英挺的轮廓,他的脸背着光,藏在阴暗之中,可我却能看到他的的眼睛,此刻,那熠熠的双眸没有往昔的清冷和冰寒。黑色的瞳仁中是怡然,更是温柔。我任由手指微微的疼痛消散在他冰冷的手中……
“还是那块木兰绢帕么?”他哑着声,突兀地一句。
我整个人一震,抽回了那包扎好的手,睁大了眼,不置可否地立在原地。他记得那块手帕,木兰花下的那个“晖”字。我曾落(Luo)下的,他为我俯身而拾;我曾落(La)下的,他以香盒送回。我没有忘,他何曾会忘?
“靖晖?”他轻唤着我的名字,却又似在喃喃自语,“刚才的曲子太过悲戗了。”
我点了点头,含着丝平静地淡笑:“可是,那不过是一首曲子而已。”
他将自己深邃的目光,静静地望向我,就那样望着我,一直望我到我的心里中去。行廊、宫灯、在我的视线里淡化成虚无,只觉有他,只有那坚毅容颜下的隐晦,只有那冰冷表情下的柔情。
忽有破空的声音自后方传来,王守贵脚步匆匆,那是我无见过的凝重慌乱的神色,额鬓间犹可见细密的汗珠。他打千行礼后,见有我在场,便附在胤禛耳边轻语数言。
陡然一刻,他的面色遽然而变,那是地动山摇的震颤,从不在这张冷俊的脸上出现的巨动。
辩不清他那是惊,抑或是其他,只觉心上猛然一凛,那不祥的预感忽而猛一颤心房,我上前一步,微颤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是胤祥,是胤祥出事了么?”
他一顿,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胤祥……”
那黑色瞳孔里微光,告诉我,他说得是事实。我稍一宽心,本想细问,却听他道了句,“这几日好生在院子呆着,哪里都别去。”
未等我应声,已带着王守贵匆匆离去。
遮天蔽日的沉云雄据八方的浊色, 那夜,暗邃得令人心寒。我低下头,红烛微弱的火焰中,黯然凝视着中指,血露已经固结,开裂的伤口,如红唇那般艳丽,只是疼痛惟有自己能感知。
“格格,”我默默出神的时候,雨苓怀抱着那断弦的古琴推门而入。
“琴取回来了?”
“恩~”雨苓颌首,叹息地道:“敢明儿奴婢拿去修修吧!”
我淡然地静坐,方要开口,只闻得空中几声闷雷响过,不由地一怔。雨苓瞧瞧了窗外,道:“要变天了!”
是该变天了,满清的国祚。
轰烈的雨点横卷齐下,又是一夜的未眠。翌日,第一刻,雨中的紫禁城几乎被劈山轰雷间震得地动山摇。康熙四十九年,十八阿哥胤祄重病不治而殇,九月初四日,康熙帝在布尔哈苏台行宫驻地,召诸王大臣、侍卫及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拘执皇太子。
若不是失望到了极致,康熙亦不会垂泪训曰:“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图里琛沉声向我禀述完后,没有在我的脸上见到意想的诧异。我早知道那是必然发生的结果,历史的滚轴向着既定的方向启动而行。可镇定的表面之下,心却如电转, 一片茫然, 只觉得一股忐忑从心底汩汩而出。
雨虽停了,可京城的上空始终笼罩着一片乌云, 亦连鸟雀都绕行, 那才是暴风雨来临时的真正前兆, 人人揪着心疾行。銮驾也从布尔哈苏台起程回京,京城里各个王亲贝勒的府邸都被严密监视,尤其是留守的各位阿哥,没有圣喻更是不得随便走动。
我还来不及去想此刻的胤禛会在筹谋举措什么。在讳暗不明的情况下,却又是另一个炸雷消息,三日之后,康熙在回京的路上颁旨意,命留京的八阿哥胤禩署内务府总管事,这一非常重要的职位。一时又是风云突变,人人都在揣测着观望着……。我日日抽出时间去陪着因丧子而处于巨恸的密嫔,凄色间原本俏丽容颜仿佛惟只剩下憔悴的浮光。从她萧瑟凄哀的延僖宫而出,却意外见着平日门可罗雀的良妃宫里往来行行□□的命妇。她们大都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臣的家眷,进宫的意图已是可想而知。回首望了眼,清冷的延僖宫,不禁要叹息,人情不过淡薄如纸,更何况在权欲面前呢?
“砰”地一声,雨苓几乎是撞门快步跑进来。
“又出什么事了?”我蓦地起身,焦急问道。这些半个月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触动已经敏感之极的神经。
雨苓扶着门框,喘息未定,便道:“格格,……回…来了,皇上…十三爷……回来……了……
她的话犹未落,我便已越过她,夺门而出。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乾清宫雄壮的殿宇,同时我却也看到了殿前黑压压的一片。等稍一近些,可以看清,除了废太子之外,众阿哥一字排开,一个不落,齐齐跪在殿外的石阶上。殿内,猛然间,是茶盅瓷器落地的碎声,声声刺进每个人的耳膜里,却无人敢梢加抬头,只是一味默跪着,殿内殿外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闻可落针。
我屏住呼吸,躲在回廊之后,寻觅着跪地的人群里那熟悉的身影。谢天谢地,胤祥和胤祯、胤禛依次跪在人群里,他们各自的面色肃然,目光如水地淡淡凝视着身前的地面,仿佛是沉定着波澜不惊。
他们跪着我也不敢离去。烈日当空,都已经跪了两个时辰,额头上的汗珠不断的向下滴落青石砖上,几乎无人不是衣衫湿透。一些年纪稍幼的小阿哥已有些微微支撑不住。
正在此刻,殿前的花格门终于打开,李德全扯高了嗓子,尖声道:“皇上有旨,十三阿哥进殿觐见,其余的众位阿哥各自回府,好生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