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迭舛禅机(1 / 1)
刺客?刺杀?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惟有闪过小说血腥情节,前身在现代未曾经历的,此身恐怕都该一一尝遍。若非亲眼所见,我恐是难以相信眼前一切。刀光剑影下,只是本能地侧首望向正在御敌的胤祥。
同一霎那,胤祥挥舞着剑影,转头冲我喝道:“你们快进船舱去。”
侍卫们重重叠叠地围住了康熙和密嫔,那包围圈子更是刺客们攻击的重点。胤祥他们本已自顾不暇,我更不想他为我分心,诺诺向其颌首,抓紧了悦蘅的手,一边在两三个侍卫护卫之下向后退去,边关注这船头的拼斗。
我虽不懂武功,也不难辨出,刺客们个个凶狠,本就武艺不低,加上那誓死之拼的气势,此刻,与人势上稍稍占优的大内侍卫不分伯仲。而且更是因为要紧护身后的主子,顾此失彼,竟渐渐落入下风。
情势危急间,我边退边回首,见胤祥领在侍卫前头,银色长剑紧握手中,光影闪动间,一一杀退靠近之敌。
船舶上血光四散,只觉刀影、剑影,在眼前飞掠,船身更因那激烈的撕杀,摇晃起来……
仓皇后退间,悦蘅立步不稳,一个趔趄,若非我及时一把拉住,定是要摔倒在地。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寻问她的安好,突地瞥见一个人影一闪……
不是自己人,是……是刺客!那刺客定看了我俩一眼,又见有侍卫护在左右,料定我们不是普通的宫女,不分青红皂白,大吼一声,向我扑来。好在有侍卫挡在前面,奋力相搏斗,才抵挡一时,但那刺客以一敌二仍是更甚一筹,我们节节后退,被逼到了船角。其中一个侍卫已被刺中腹部,应声倒地。
我和悦蘅骇地惊叫出声,刀影晃动,迎面而至,霎那,一道白光忽地掠过,刀剑相抵的金鸣之声刮过耳膜。横插而入的长剑挡开了利刀的砍势。
“胤祥!”
胤祥一手握剑,浅袍上已是因撕杀而沾染上的斑斑血迹。他眉宇深锁,冷寒的迎对着面前的敌人。趁隙,转首望向我们,“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和悦蘅同声而答,却不经意地又互望了一眼。而刺客并未因此收手,瞧见胤祥的身份,更是凶悍至极,扑身而上。
“快走!”胤祥简喝一声。我和悦蘅正欲在他挡开的一条血路下而退,我饶是不放心,回首望向他,却是那一瞬间,寒意袭身,一道利影刺到了胤祥的面前。他伸手一拨,刀锋略偏,擦着脸颊而过。
情急之下,我疾步上前,胤祥猛一回头,怒望向我,“不是让你快走么?”他的脸上,分明是一条细细的血线顺颊而延,我一悚,刚欲开口,见他身后利光破空扑来。
“小心……”
那高喊之声仍含在我口中,却是有人抢先一步,一道纤影突地扑挡在胤祥身前。我和胤祥俱是一惊,同一刻,胤祥反手将长剑飞刺出去,刺客手中的刀虽被一扰,刀势落偏了方向,却仍是刺到了悦蘅的手臂,顿时鲜血淋漓,惊呼声中,她身子一倾,身后的胤祥及时顺势托住她的背脊,轻揽其身
不知是被惊吓住了,抑或是……那刻,心竟蓦地一沉,我楞在了一边。又是多名侍卫上前,抵住了那刺客,胤祥趁隙,将怀中的悦蘅托偎到我手上:“小心照看她!”
我微一楞,默默颌首。悦蘅的一手托住手臂,脸上已失去血色,蹙眉抿唇,忍住了剧烈的疼痛。“疼么?”我拢起眉,轻声问道。
她强撑起笑容,仿若无事地答道:“没事,格格不用担心。”
我们说话之际,另一艘官船靠停,越多增援的侍卫们已渐渐控制了局势,刺客们冲散开了,逐个不是被生擒,即被截杀。
半盏茶的功夫,船上已是尸痕偏地,血色漫天,面对浑水翻滚的河水,晚霞血染天色, 晚风吹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充盈在天地间。船上的女眷大都花容失色,我自问算是颇有胆色之人,只是这眼前一片血腥的场面仍使胃中翻江倒海地翻滚。
密嫔和我等女眷被请到了另一艘船上。临行一刻,我忍不住回首瞥了眼押在船头的刺客。那些刺客全是前明的余孽,即便被擒,个个高昂着头颅,哼都不哼一声。康熙一脸蹙拢着眉宇,眸瞳黑幽,抿嘴不言不语。如此的冷沉却越发使人寒颤。
尽管南巡时常常百官告诫从简戒奢,如何谨慎、英明、预防各种流弊发生,但是他所经之处地方官民为了预备接驾,那种种的前所未有的活动和花费就必然要超出康熙所能预想预料了。这些刺客虽然可恨,但本是各为其主,信念不同,乱臣贼子亦是铮铮铁骨。
“别看了!”修挺的长影蓦地挡住了我的视线。胤祥眸光深郁,仿佛揣测出了我的心思,叹了一声,轻柔地道,“快去那里,这儿不宜久留。还有看看去悦蘅的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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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歌声到客船。”千年前,某个孤寂的夜,一个落第书生宿在漂于姑苏城外的船舶之上。恐怕,张继自己作梦都未曾料到,无意识间,只是愁思满绪中吟出的诗句,却从此让历史记住了他和这座千年古寺的名字。
寒山寺因此诗而扬名,而诗因寺传播,千年古寺,千古绝唱,流芳百世。
错落有致的庙宇倚水修建,飞檐翘瓴,琉金玉楹,依稀间,仍可见昔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鼎盛辉煌。我步入高大空灵的大雄宝殿,于袅袅藏香烟霭中,见从威严紧闭的殿门侧上方琉璃
窗扉透射的光线折射于尊尊镀金的佛像,犹若沐浴佛恩。
随着密嫔跪在蒲团之上,用余光看去,见她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袅袅而虔诚地磕了下去。深宫幽怨,后宫的嫔妃很多都皈依佛道,每天诵佛念经,在这空皈的世界里慰藉再不过空虚的心灵。
密嫔手拿签筒轻轻地摇动几下, 一根竹签就应声掉了出来。侍女搀扶起她,早等候在一旁的主持双手合十谦恭地一施礼,密嫔微微颌首,开口道:“我难道回苏州一次,不知今日能否有缘得见远空禅师一面,请其为小儿‘摸顶’祈福醒心。”我和密嫔实为同乡,却是相隔在不同的时代,从不信仰佛禅的我更是对这座闻名遐迩的古寺知之甚少。来的路上听其提及,这远空禅师乃是主持的师叔,一位德高望重得道高僧,隐于寺内精心禅佛,并不轻易见于俗世外人。
“这……”主持面露难色,“娘娘,恐怕今日是见不到师叔了。”
美丽的容颜上露带着失落神色:“哦!是我佛缘不够。老禅师不愿相见么?”
“并非如此!”主持一躬身,出家人向不打诳语,据实相告,“只是,今日师叔的禅房内已有一位贵客正与其正在禅研佛法。”
“哦!”密嫔微微诧异,却浅笑盈盈地颌首道,“既然如此,那就不便捣扰了。”此刻,只怕密嫔心里和我一样甚疑。若是那远空禅师本是不轻易见外人,此人能使其拒了密嫔而单独与其传禅研佛法的显然是并非普通人,只是主持不明说,倒也不好追问。
密嫔转过脸望向仍跪于蒲团上的我,问道:“我请主持解签,你可要同来?”
“不了。”我摇了摇头婉拒道,“我想一个人去后院随处走走。”
密嫔一行人走后,殿里只有几个小沙弥。我抬首瞻仰那肃穆的佛像,前身里虽从不笃信佛,心诚则灵,若是佛祖显灵,那么该知道我此刻心中虔诚所祈。嘴中默念时,双手撑地,在佛像面前重重地拜了下去。
拈香祈祷后,从大殿而出,信步于古刹之间。本是香火旺盛的古寺因密嫔和我的到来,早已不让普通百姓进入。自从在城外遇袭,如今但凡是皇帝和妃嫔所到之处戒备甚严。遇刺的事,让密嫔受了惊,好容易才求了皇上恩准来寒山寺为皇上祈福,在行馆中憋闷的厉害,因此受了密嫔邀请的我欣然陪同前往,正好也为求受伤的悦蘅祈福。
独自一人,一路默然,远离的前殿的袅袅梵音。这里仿佛是止静区域。忽远忽近的隆隆钟声,一下一下,不觉喧嚣,反倒衬得越发的寂静。佛祖释加牟尼无生于忧花树下,得道于菩提树下,后圆寂于娑罗双树下,佛家历来与树有缘。这里虽无“五树六花”,却是满院落的参天奇木。
我的脚步不由地停驻在一株齐天菩提前。又是菩提么?我仰起头,叶细花白,清香扑鼻。
菩提,即觉、智、知的意思。佛家中的灵性圣树,广义而言,就是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之智慧。我勾唇自嘲一笑,在我而言,一见菩提,是无法抑止地与那个孤傲清冷的玄影相联,只会乱了心绪,又何来断绝?
风轻轻起,掠过脸颊,耳畔是树叶闪闪的作响,却是掩不住身后轻缓而至的脚步声。
我猛然间一回首,悬在喉口的心稍一回落,微一俯身,冲着来人温婉一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胤衸嘟着嘴,怨声哀哀,“前殿太闷了,好无趣哦!”
看着稚子天真无邪的微笑,我忍不住一伸手,刮了一下那小鼻子,含笑问道:“你是不是偷偷瞒着额娘跑到这儿来的?当心你额娘责罚哦。”
“才不能呢,”小十八冲我挤了挤眉,不屑道,“是额娘准了的,不过是嬷嬷走太慢了,三两下就被我甩的不见了踪影。”
面对这个聪颖调皮的小鬼,我叹笑无语。那小大人蓦地甩了我的手径自奔向古槐树下。
孩童的性情,总是那么容易被新鲜的事物吸引。这刻,不知道是树下的是什么小生物迷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俯蹲在树根下的他兴奋地喊道:“姐姐快来看啊!这儿好多小毛虫虫。”
毛毛虫!听那唤声,足已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耸了耸肩膀,虽是应了声,可却没有挪动半步,侧过目光瞥向了另一侧。
不知道何时间廊檐下竟多了个佝偻着的消瘦身影,我定眼看去,是一布衫老僧,年迈苍苍,手持一把破旧不堪的大笤帚,低首清扫着地面。目光顺着那笤帚而落,地上已无寸片落叶,更是不染丝毫尘埃。而老僧仍是动作缓慢,机械式地重复着,虽是如此却又好象醉心于手上枯燥无味的工作。
我趣性陡增,缓步上前,含笑问道:“请问,师傅,这地上无尘无叶,您在扫什么呢?”
老僧人止了动作,缓缓地抬起头来,雪眉如松枝扬起,花白胡须垂如云雾飘飞。二眼含笑反问道:“施主看不到么?”
我微一怔,不解问道:“看到什么?”
老僧一施佛礼,淡缓道:“地虽无尘,心却有尘。”说罢,继续低首扫着无尘之地。
“心却有尘。”我于心中喃念,虽是短短一句,深感此老僧并非普通的清扫僧人,虽隐于此,可举手投足仿佛有一股道然仙风。
“大师,”我双手合十,微一施礼,恭问道:“敢问大师,这地上的尘埃能用笤帚扫去,那么心中的尘埃又如何擦拭去呢?”
老僧人抬首望向我,了然一笑,“施主,你又错了,尘是擦不掉的。尘本非尘,何来有尘。心就是尘……如何擦拭?”
我愕然而立。
老僧见状,微眯双眸,细微地打量我,一手捋起胡须,笑得风淡云清:“施主,今日竟与你有缘分,贫僧见你相格不俗,可否借手相一看,贫僧可赠你数言。”
我一警,摊开自己的掌心,瞥见那纹路条条清晰并不杂乱。过去听闻,人的掌纹会随岁月流逝,时时变化,同示命运多变。手相卜命,五行学说,我向来不信,只是如今这些亲历的奇异遭遇,渐渐改了心境。而这老僧更是诡异不凡,说话时虚时真,匪夷所思。
偏头考虑了小刻,我将手掌缓缓伸向他……
枯槁的手接过我的手掌,老僧细量半刻,神色顿然一沉,全无适才的雅然之风,一脸震惊得睨向我,嘴中嘀咕道:“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怎么啦?”我被他如此的神情骇住,急声问道,“大师,究竟如何?”
他陡然松了手,后退一步,摇首喃语道:“菩提涅槃,凤入九天,你是凤凰命格,他日必得帝王之心,凤仪天下,凤仪天下,……”
“空介……”
“姐姐,”胤衸扑向僵楞在原地的我,我回过原神,顺着他战栗的目光缓缓回首,不远之处,站立之人分明就是胤禛,他的身旁是另一位身裹袈裟的老迈僧人,法相庄严,看来应是那远空禅师不假。
胤禛脸色冰寒,冷然道:“远空大师,原来这寺中竟隐有如此可测占命理的高人。”
远空惶然,神情中带着不合佛门的深沉,却是声音沉稳地答道:“四阿哥,此乃贫僧的师弟空戒,多年前早疯癫成性,终日里只在此清扫落叶,不想去惊扰了女施主。”
老僧听完远空的话,目光倏地直直地望向胤禛,又回望向我,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内殿跑去,口中发出狂笑之声。直到跑出了很久,那癫狂的笑声仍是不断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断断续续,时高时低,肆虐地我心阵阵慌乱。
胤禛脸色沉郁,远空禅师神色复杂,胤衸畏怕胤禛缩躲在我的身后。一时间亦连空气都沉闷诡异。
“呵呵!”胤禛轻笑几声,破了冷凝的气氛,转了脸色,仿若无事,戏谑着道:“既然禅师说不过是一介疯僧,疯言疯语,不足已为信,对么?”语态轻松,却透着层层的迫意。远空镇定下来淡然笑了笑,对我和蔼地道:“既然如此,今日的事请施主不必介怀。贫僧代我那疯癫的师弟赔罪了,今日之事就请列位就此忘却。”
我诚心地点了下头,释然笑了笑。尘,无须刻意拨之,心若随尘自能在染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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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衸看来的确是很惧胤禛,丝毫不敢亲近他,一味地躲闪在我身后。好在嬷嬷适时寻来,他仿若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不再缠腻着我,着急地拉着嬷嬷离去。
而远空禅师施一佛礼后也转身告辞。那翩然身姿,落入眼中,却似实为沉重。
空落的禅院,我与胤禛相视而立,彼此明知对方此刻心中所思,却是万籁皆寂,惟闻钟磬声声。眸光交会静默无言的瞬间,我起唇轻笑,近了一步,淡淡地问道:“四爷,是否要去前殿向密嫔娘娘请安?”后宫的规矩,妃嫔和成年的皇子理当回避,只是如今身在宫外,既已被胤衸瞧见,若是刻意避之,于礼数上又到底是不妥的。
他闻言颌首。
我脚步轻移,行在其前。他隔着一人身的距离,尾随其后。寂静回廊,忽尔间,只听他缓缓开口问道:“小十八,好象很腻你,很听你的话,是么?”
我滞了脚步,蓦然转首,蹙眉问道:“那又如何?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刚才的话未必听到,即便听到也未必能懂?”
“你可知道方才的话若是让别有心意之人知道,后果会如何?”他身影未动,风拂起长袍衣角,仿佛扬起那身上隐透着的三分寒意。
我一怔,冷寒之意泛上心,仍是偏首浅笑,反问道:“那么请问四爷,您相信刚才那远介和尚的话么?”
暗眸一深,他笑意暗蕴,盯视了我片刻,沉缓道:“虚即实,实即虚,亦虚亦实,即虚即实。”
我无意在此于其绕口令,可是他的话外之音,我清晰了悟。而他不急不缓,偏身侧对向我,眼光遥望远处高耸的钟楼,微眯双眼,眸色迷离悠淡。我陪站一旁,更是心中所思甚重。
“若是呢?”他突然转头,对上我的眼睛,“若是真的,你可担忧过,若是那被疯和尚言中,那么你所嫁之人必是当朝太子?”
本就被他猛一回头小惊一下,见其一副略带戏谑却又正经沉重的表情,我颇为不悦,不加思量地撇嘴冷笑而答:“谁能料定这天下必属于当朝太子,乾坤挪移,一切不过是未知定数。”
话音甫落,不及防范,却已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他微一上扯,迫力之下,我不由地屈身迎向前,看似暧昧的间距,仰头抬眸所对,全然没有半点温存之意。那冷瞳迸着令人几乎窒息的凛冽完全凝结脉动中鲜红的血液,叫人由心骇到周身毛细孔。
“这样的话,今后半个字都不许再提及,”他掀起薄唇,一字一顿,“否则,莫要说是你性命不保,亦是会连累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胤祥在内……”
胤祥?!!我楞在当场,他从未如此甚怒,我知他所言的轻重,那时一种警告,绝非儿戏的警告,宫闱之中,他比我更知道那些话意味着什么。由此,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若不为自己所想,也当为身边的人考虑。这一 世上,暂且不信那些未卜先知的高人,恐怕只有我能洞悉将来。而眼前人更是不知,未来的帝王宝座将归其囊中。他虽不知,可是,我知道,他有这个野心。
“菩提涅槃,凤入九天,你是凤凰命格,他日必得帝王之心,凤仪天下,……”
那么他……颤栗掠过,我愕然地抬头,迎对上他紧睇着我的双眸,只是轻轻一挣,腕从起掌间滑落。
“四爷,我从不信佛,”唇边漾起浅笑连连,渐渐朗朗,意志决绝,“掌纹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我的命不会在这掌纹之上,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忍不住讶然,冷眸暗敛,微微颌首,却是重重答道:“那……自然最好……
密嫔虽是未能如愿见到远空禅师,可是好似求得了一支上上之签,回行馆的路上,心情极佳,说笑言辞间亦是不见了几日之前的沉郁。我小心地探查,终是放下心来。看来,后院之事胤衸该是只字未曾向她提及。瞧见那孩子在车厢内不安分地左蹦右跳,仿佛早将此事忘却的一干二净。我不禁苦笑自己庸人自扰,那样无拘无束的孩子对于这些生涩难懂的话恐怕早就过耳即忘,哪里会放在心上。
至于,远空和尚和那远介和尚,刚才的那番话若是走漏了丁点风声,累及的不仅仅是其身更是会殃及整个寺院,所以他们都必定三缄其口,更何况恐怕我心中清楚,大概,自然有人会帮我做好那善后之事……
一路试图使得自己心淡定下来,但却仍如飘零孤舟急于靠驻港湾一般,在这个时候我渴望着,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胤祥,只盼那一个沐人的笑容驱走心里暗隐得所有忐忑和恐惧,尽管当时在某人的面前我是那般言辞凿凿。
可是,我失望而归,人没寻着,遇上刚好来请安的秦顺儿,亦连他也道不出胤祥去了何处。约摸算起来,到了苏州却有好些日子未曾于其独处了,心情更是说不出的空落。我怏怏地路过南边的院子,回身朝府院深处看了一眼,不经意间,瞥见一修长的侧影偏身出了拱门,只是见其身后淡青色衣襟儿一闪,待我定眼瞧去却早已没了踪影。
这院子与我住的院子本也是相通的,我干脆转了方向,进了院子,倒是想起,如此一般可以顺道去探望一下悦蘅了。
我的不预而至,似有几分惊了悦蘅。她顺手搁下了手中的药瓶,忙不迭地请安招呼。我淡瞥了眼那药瓶,极为熟悉,似乎是宫中的御药房调制的“白花玉露霜”。前几年,密嫔的柔荑不小心被烫着了个小伤疤,亏了这“白花玉露霜”才淡了痕迹。当时我还笑谈,这好东西可以拿来美容,必定肤如凝脂。可后来却得知配制的材料极为罕见,固珍贵异常。后宫里并非人人能得起。我还未即详问,见其欲沏茶招呼我,忙拦下了她。
臂腕上的伤已开始愈合。庆幸,那日刀势落偏了方向,只是伤到了臂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如此,只怕是凝雪的皓腕上定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长疤。这个不比烫伤,怕是十瓶“白花玉露霜”也只淡了痕迹却回天无力。
女子爱美,人人皆然。虽是衣袖遮掩下并不显露,可在那光洁的身子上徒留下如此一道丑陋的疤痕,仍每个爱美之心都会蹙眉不展。
“疼么?”我轻轻抚摩着那渐愈的伤口,问道。
悦蘅摇头,却是浅笑如兰,依旧淡雅如她,从容间似无一点点介怀。我叹笑,世上女子千万,芙蓉涉水而来,风姿清扬,原来,这般真情真性之人并不独尔。
“悦蘅,上次听你说要临拓《嘉泰吴兴志》?如今伤了右手,怕暂时是写不了字了,不如由我帮你代劳,可好?”
悦蘅笑了笑,轻声道:“多谢格格,奴婢知道格格的字写得极好,只是……十三爷已将《嘉泰吴兴志》赠于奴婢了。”
我微微一震,他向来爱书如命,如此珍爱之本更是不会轻易赠人。玲珑的悦蘅岂会觉察不到不自然的神情,见我沉默不语,轻唤我一声,说得坦然:“十三爷说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又得了一本,因此才馈赠了我这本。”
“哦,那自然更好,省下了好些临拓的工夫了。”轻吟一笑,我接口道,于心中却暗暗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针眼狭隘。且不论他们都好子野的诗作,加上悦蘅毕竟是为救胤祥所伤,不过是本书,我倒陌名地吃味起来,未免真是小家子气了。
小坐了片刻,于悦蘅说说笑笑,倒是心中畅快了几分。只是我也不便扰了其养伤休息,和她告了别,便回了自己那儿。直到傍晚时分,在德妃那里晚膳,终是见到了一身淡青色长袍,俊朗如故的胤祥……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廊亭的尽头,看一点寒星划过,消逝于无穷的天际。
“在想什么呢?”暗夜里,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如醇酒酝散着醺意。没有一丝惊讶,我侧身望去,胤祥一袭淡清色的长袍,如水月色衬得其修长的身姿越发的俊逸。突兀地,我脑海中竟是下午院落里拱门处一闪而过的身影,不由地仲怔原地……
“我的小傻瓜,怎么还在如此走神呢?”他轻轻地揽我入怀,我抬眸,望见那淡含笑意,眸中浮动的是一抹浓浓的柔。
心上一舒,莞尔地伸手,环住了他,“没……只是想你了……”
感受着胸膛的微颤,他但笑不语,温润的舌尖轻巧绵密,细细吻着我的眉心。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脸颊上,冒出的胡茬蹭得我有些痒。我仰抬头,刚欲开口轻斥,却是刹然间,蓦地一楞,原来自己真是太过粗心,相识至今,俊朗的神采如故,只是不觉中,三年岁月的磨练,亦不仅仅是三年前沧州集市上的拓骜不逊, 他的清辉顾盼间多了沉稳,更隐透着一丝内敛的壮志。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不适,他捧起我的脸,笑着扬眉问道,“疙着你了么?”
我不说话,伸出手,指尖上扬,微触那轻冒的胡须茬儿,碎吟于口:“琼楼玉宇,高不胜寒。”他却是疑惑,轻笑问道,“怎么突发此感?”
我迟疑了一下,轻声开口道:“胤祥,那个……太高太冷了,你有想过么?”
“你……”他蘧然而惊,蓦地松了抱住我的臂膀,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望向我,半响,压低了声线,颤声吼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褪去温暖的眸子掠过一抹凛色,我心中一寒。是的,我料得没错,或者我早该想得到的。太子的昏庸人人可见,九子夺嫡,原以为他只是暗中依附协助尊若嫡亲兄长的胤禛。
可是,“精于骑射,诗文翰墨亦佳”,出色于他,圣眷甚笃。红尘俗世,权欲, 天性使然。当权舆遥不可及倒也作罢。只是若只有一步之遥,金鸾殿上那最高的权力,诱惑之大,又有谁人能抵?那些被权欲迷住了双眼的人们拼命追逐着虚幻的皇位,却有多少人是在看到微薄的胜利曙光的时候就下了黄泉。鲜血在皇族内流淌, 亲情显得尤其滑稽可笑
四阿哥在暗筹,八阿哥在觊觎,十四阿哥在等待,原来,他亦是如此……
我刹然了悟,那些我想避之的漩涡,原来一开始便是逃无可逃的。月光清冷,我的身子亦如冰僵冷,依稀记得史上对其圈禁一说,时间不详,原因不祥,仿若石沉大海之迷,为后世之人留下种种揣测之论。面对如神祗般立于身前的他,我勉强挤出一线黯淡的笑容,低低颤颤地笑出声来。
他骇然,上前一步,猛地一把紧紧地将颤抖的我搂住,微颤的低沉之音在耳边呢语:“晖,我的身上流淌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液,……你明白么?……所以我不会坐视不理,但绝不会奸佞熏心……。”
我微抬首,入眼处线条柔和的下颌,再往上,月色暗影遮蔽了他眸中的神色,我沉吟不语。
他眼睑低垂,双唇蠕动,轻声问道:“你可愿信我?”
信和不信又有何妨?历史洪潮里,我渺小如芥。那些早先哽在喉口的话轻吐回肚,我轻叹着,说道:“好久,未曾听你的笛声了……”
夜色沉沉,,暗香浮动, 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零星着点缀着些许浮云,仿佛躲避着那皎洁的月光,又似乎是远远的守候……
清幽之声流泻而出,笛音贪月绕檐飞,仿佛与那朗朗月光浑然融合。刹那间,心神迷醉, 物我两忘, 所有的烦忧似乎随笛音在花香与月光糅合的溪流里沉浮跌宕。
人常言笛音洁净人心者, 只是能净余心么?我偎在胤祥的衣襟前,他紧紧地拥着我,那一夜,在他的怀中那般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