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寸寸晖心(1 / 1)
这声音……,我微微一惊,刚要仔细辨认,那侍卫抬起头来直望向我,一张熟悉的黝憨面容印入眼帘。
“啊……图…图……勒海…”我哑然地掩嘴却仍是惊叫出声。
阳光细细碎碎地洒落在青石砖上,听了图勒海的一番陈述,如巨石碾过心头,心思冗杂再也无法因重逢而明朗起来。
“格格,您这是……”图勒海见我一副沉默不语的表情,不明缘由,微皱了皱眉,望向我。
我侧目轻瞥,雨苓仍是在不远处守着。一个后宫女眷,一个禁军侍卫,紫禁城内,一时之间,倘若想找一个能够说话的佳所实非易事。只得谴着雨苓在一旁望风。见我瞥瞧了她,雨苓会心地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无异。我才放宽了心,抿了抿嘴,轻声问道:“你可知道四爷为何要如此安排么?他有向你提及什么么?”
“奴才不知!”图勒海据实而答。
“哦!“我低应一声,是自己糊涂了。他做事向来持重,但定有其不告旁人的原由,图勒海未必会知道。可他何以会去查询图勒海的下落,又为何做此安排,难道他派人查我底细。
“格格,奴才记得刚一过除夕,四爷府上的戴铎戴大人便寻到了营中说是要调配奴才去京师外的禁旅营,当时奴才也是顿生疑虑。可奴才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倒无所惧,随他调遣。不到两个月,又调到了健锐营这才知道原来四爷早有安排,只是变着法,把奴才调到禁宫。如今奴才能守在格格的身边就安心了。”图勒海还绵绵不绝地侃述着。
我却惟独印记住了“除夕”二字,嘴中喃喃低声,心绪飘忽至那个银色雪夜……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雨苓和图勒海…图勒海看不到…雨苓又受人欺负…这偌大的宫殿却没有一处是我真正的家……”
脑中轰然一裂,那早已模糊不堪抑或根本从未记忆的喁喁低语,一寸一厘,点点窜织,揭封而起。
原是如此!难道他是为了我而……
“不。不是这样的。”内心极力地挣扎,禁不住脱口而出。
图勒海乌黑的瞳眸望向我,错愕地问道:“格格,您说什么?奴才不明白?”
“啊!”我微微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嘴角淡淡地漾开一个笑容。可图勒海却是神情恍惚,眉宇间似有难言之隐。
“你有事要对我说?”我抬睫而问。
“格格!”图勒海悲呼一声,单膝重重地跪在我跟前。
惊谔之下,我赶紧向前一步,扶拉他起身,“有话好好说,干吗要行如此大礼。”
“格格,”图勒海低垂着头,屹立不动,低哑陈述,“奴才有负福晋的嘱托,更是有负于马锡泰大人。”
“你这是何意?有事情不妨直说。”相处的日子虽短,我知道图勒海向来耿直,从没如此闪烁言辞。
“奴才……奴才如今已经已不再是图勒海,奴才更了名,如今奴才是正黄旗的图里琛。”
“图里琛!正黄旗?”我一骇,“这么说四爷为你换了另一个身份,是么?”
“正是!”图勒海垂着头,声音低沉却字字铿锵,“格格,奴才自知如此是有负于主子,可是奴才迫不得已,四爷说得对,倘若不是如此。奴才恐今生无法再与格格相聚,又枉负福晋临终所托,保护格格一生周全,所以……格格若是要责犯,奴才甘愿承受,只是格格不能不认奴才,奴才永远是忠心为格格的图勒海。”
图勒海身份的转换确让我大为吃惊,不过此刻我心念所寄之事全然不在此,见他一副悲切的模样,赶忙伸手去扶他,“先起来吧!”
“格格……”图勒海仰抬起头,略带担忧的眸子望向我,我浅浅地勾起一道笑安抚着他的忧虑,将他扶起身,菀尔道,“你不必介怀,我不会责怪你的,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若是进了上三旗,凭你的一生本事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况且你说得对,不管如何你仍是守护着我和雨苓的图勒海,不是么?”
听罢了我的话,图勒海这才长嘘了口气,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将所有的保证和承诺寄予此。
我微微一笑,眼神落回那半壁飞檐。琉金玉楹,气势磅礴,翘瓴戗角错落有致,阳光下圈起淡淡的黄晕,顿感眼前是一片迷雾,凝眸处满是苍茫,心念微微一动,一个身份对他而言,虽不是难事,亦不是垂手可成。他费劲了心思,难道真是只为了我酒后的痴言。
阳光褪去,厚重的铅云笼上了心,压地那心无边无际地沉落下去……
六月里刚一打头,康熙爷浩浩焉焉地晏驾西郊的畅春园。德妃奉旨伴驾,我自然是沾了光,也一并随行。
畅春园里没有了宫中的繁文缛节、诸多规矩,较为年轻的诸位皇子也都随驾住进御园,集中住在西花园。
德妃居住天馥斋东的紫云堂位于畅春园北一带的沿楼,紧连着苑墙,是个静幽的佳所,成了我在畅春园的“新家”。
清风徐徐,夜晚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却是那么轻柔,拂着我的颈,如同缠在腰际的臂腕,淡淡的缠绵,丝丝扣入的浓情。从身后轻拥着我的胤祥将头依偎我的肩上,温热的呼吸暖暖地掠过我零乱下垂发鬓。
“如是这么一辈子都能淡定地拥着你,一起看日落日出,闲云野鹤,神仙眷侣,夫复何求!”胤祥在耳边呓语,我微微侧目,近在咫尺,那眸光流转间淌过无尽的迷离柔情,溺毙了我的眼。
我微微挪了挪身躯,转过脸,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印得那俊朗的五官,醉人的微笑,如同一抹恍惚的晖光,朦胧着双眼,青葱玉指扬起,慢慢地摩挲过那眼,那鼻梁,那嘴唇……突地他攥住了我的手,那手劲大得令我疼痛,我微微抬睫,曜石般眼里闪烁着灼热的火焰,他直望着我,缓缓地俯下头……
一霎那,我伸手抵住了那滚烫的唇,“不要……”
胤祥微微一怔,柔声问:“怎么啦?”
腮间上淡淡的红晕,我别过目光喁喁低语,“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嗯了一声却是抿嘴一笑,“刚才我是忘情了,只是想到见你的日子越发的少了,心里就有些舍不得,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难道就容不得我多看你一会么?”
“不是还有些日子么?”我问道。
“可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却要打点起来,过阵子恐是要大忙了。”听到胤祥随扈秋弥,心里是莫名的空落,隐隐地在心里勾起了烦躁。神情也不免黯淡下来。
“怎么?舍不得我么?”胤祥见状,挑眉揶揄我道。
我轻啐了他一口,扬了扬了下颚,“我在不稀罕,你不在落得清净,优哉游哉!”
“好了,不逗你了。”胤祥笑着揽我入怀。
偎靠着那宽厚的胸膛,闭着眼睛享受着那温暖的实落,“所有的阿哥都随扈么?”只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倒也并非如此,这次三哥、八哥、九哥、十哥都随扈,太子留京监国理政,四哥从旁辅佐。”
我无若其事地低应了一声,却是惟有自己感到那指尖微微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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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七月的夏,日子如常,点点流逝,诸位阿哥各司其职,胤禛三兄弟即便是百忙之中得了空到德妃处请安,倒也与我错过了时间,鲜有碰面。更是好几次,去天馥斋的路上,远远地瞧见胤禛和胤祥一行从无逸斋而出,往着天馥斋而去,我便碾转脚步而折回,尽管借口拙劣,可雨苓是何等的聪明,虽是疑念在心,可是我若不说她从不开口问。
八月的秋风,挟来稻香芬芳,皇帝秋弥的銮驾踏着一地的金黄,带着扈从浩浩荡荡地出发。震天动地的三声炮响,回荡在京城的上空,我站在沿楼之上,目送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队伍连绵数里,卷起漫天的尘土,带我的牵挂缱绻,那一线也终于逐行逐淡,消弭于视野。
胤祥走了,连图里琛也随军伴驾……偌大的畅春园里仿佛顷刻间空寥了,可是我倒没有就此搬回紫禁城。入了春,德妃感了风寒至尽仍未痊愈,时而仍是喘咳,畅春园里的景致自然雅淡,庭台水榭地显得分外灵秀。康熙爷特意嘱咐了德妃在园子里多住些日子养病修身,虽是未能从扈伴驾,德妃却也因此喜在眉尖,而我更是乐意地陪在其左右,只因为这里没有紫禁城压抑的沉重。
窗前掠过的大雁 ,飞向遥远的江南——我现实中的故土。昨夜听到窗外秋风渐起,今晨推开窗,满地落叶,方悟已是秋凉,尽管加了琵琶襟坎肩在身,还是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真应了那句老话: 八月里来秋风凉!
站在沿楼上,极目远眺,落叶似眼前浮弋,一潭秋泓荡开皱褶,而皱褶里有落叶临行前对根留恋的诉说。
“格格!蒋公公来了,说是娘娘有事请您现在就过去!”
一丝凉风掠过,心口微微一颤,隐约地不安起来,若非是急事,德妃定不会一大早便擢了蒋六来请我。
馒头钉的大红宫门缓缓地打开,蹄声橐橐,车轮辘辘。我微微撩起车帘,一队戎装兵马紧护在马车的左右,街道上的旁人几乎近不了身。唯能从着车帷之间,瞥过石狮、门楼……自从去年秋时进了紫禁城,这是头一次单独出宫,那自由畅快的呼吸,繁碌的街巷,本是心中长久来的渴望,但在此刻,却无法冲散心中的积郁。
即便做梦也未等料想,第一次去胤祥的府第,竟是去探望他的侧福晋,还有——昨晚刚刚诞下的,他的长子。
这个孩子的早早出生让人始料不及。胤祥从扈秋弥德妃本还打算过些日子将瓜尔佳氏接到畅春园静心待产,却不想昨夜那孩子便已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因是早产,瓜尔佳氏几乎是九死一生,见到德妃一夜未眠的憔悴忧虑神情便可想象昨夜的凶险。虽是传来消息母子平安,可是太医们历来就是报喜不报忧,固德妃仍是安不下心。于是大清早便差遣了我到胤祥的府上去探望。
瓜尔佳氏卧躺在床上,仍是在痛楚的浅睡之中,我吩咐了下人不必去吵醒她。只是在她床旁小站了会,那白皙的脸上此刻更是无一点点血色,连唇也仿佛失去了红润的色泽,长长的黑发早已被泪汗渗湿,紧贴着脸颊,那分憔悴孱弱不由让人生怜。
嬷嬷静静地进屋,抱来了襁褓中的小阿哥。
“格格,您要抱抱小阿哥么?”
“我?”我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我可以么?”
“当然啦!”我小心平稳地从嬷嬷手中接过孩子,嬷嬷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见我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在一旁的指点着如何搂在怀中。
我轻柔地抱在怀中,那小生命好轻好轻,却于我手中分外的沉重。嬷嬷和丫鬟们围在身旁,轻声啧啧赞叹道,“小阿哥长得像十三爷,生得多俊啊!”
我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虽是早产却是生得健康粉嫩,俊俏的眉眼,确实像极了胤祥。不由自主地,我微微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触着那嫩嫩的脸庞。或许是被我惊着了,虽然仍是睁不开眼,但那粉粉的小口微微张阖打了一个甜甜的哈欠,犹如美梦在心间。
我“扑哧”一声破颜笑出声来。忽听到床上的瓜尔佳氏低低地□□了一声。一屋的下人又围到塌边。一个侍女俯下身子,用手巾边为她擦拭着鬓角的汗珠,边低唤道:“主子,您要什么?”
瓜尔佳氏没有睁眼,蹙着纤眉,又是无意识地一声低吟。一声飘渺的低唤,却是那熟悉的二字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手顿然僵直……
将小阿哥重新递回给了嬷嬷,我嘱咐了他们好生照顾好瓜尔佳氏,悄然地离开了那屋子。
雨苓和悦蘅早已静侯在马车旁,老远见着我沉郁的神情,雨苓有些担忧急着迎上前,轻声问道:“格格,您没事吧?”
我蔚然一笑,仿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事。那些药材和补品都收好了么?”
“恩!”雨苓应道,“府上的管家已经都叫人搬去了。”
我微微颌首,“那走吧!”雨苓登上了马车,为我掀开了帘子,我搭了赶车小太监的手,踩上脚踏,忽地心念微微一闪,转身,冲着一侧的悦蘅,笑了笑,道;“一会去四爷府上,说不定有机会见着凝烟姑娘,你可有欣喜?”
“欣喜?”悦蘅淡笑一下,叹了口气,道,“不瞒格格,欣喜倒是没有,就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见上一面?”
“你放心吧!我是奉了德妃的旨意去探望四爷府上的大阿哥,见着了四福晋,若是开口求个情,定是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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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殿阁,水影轻榭,四贝勒府远比想象之中更意幽典雅。仍是人间美境,也是无暇欣赏。刚踏进弘晖住的小跨院门,剧烈的咳嗽声传进我耳朵里,我浑身一颤,不由地朝着身旁的四福晋乌拉纳喇氏望去,她嘴角微微一牵,瞬刻又极力自持平静,可那明眸双目中的碎心的哀恸,母子连心的切身之痛又是如何能轻易掩下。
原以为只是小感了风寒,可进屋一瞧,上元灯节上那个明朗稳沉的男孩,已被病魔折磨地失去往昔的神采,我不禁一骇,心上更是一阵的揪痛。
“太医究竟是如何说的,大阿哥的病究竟是……?”出了院子,一路上与四福晋浅聊着。
“开了春,便是如此,太医先是说感染风寒,虚火上身,吃了好一阵子的药仍是不见好转……”四福晋低缓的声音愈见悲切,言至此,却是话锋一转,冲我微微浅笑,“不过该是不碍事的,劳麻格格转告娘娘不必担心。老十三家的福晋昨日刚刚生产,十三弟不在京城,她府上也缺个贴己人,我这做嫂子的得替她张罗着。请娘娘自己保重身子,等赶明儿得了空,我便进园子去探望她。”
“恩!”我微微颌首,“来之前在十三爷府上遇到了两位侧福晋,听说您也是昨晚在那儿守了一夜今儿个早上才回的府,府上的大阿哥又要您照料,福晋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本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孰不知四福晋听罢却是突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亲络地道:“难怪皇上和德妃如此疼惜格格,格格真是一颗玲珑之心啊,不知将来谁有如此之大的福气娶到格格。”
我正尴尬地一时语塞,却蓦然看到跨院深处蓝衣一晃。远远地便认出是胤禛的贴身小厮王守贵。
“四爷在府里?”惊讶之下,我竟是脱口而出。原以为这个时辰,他刚是在宫里办差。
四福晋微一怔,却立即仿作无佯地缓缓答道:“恩。这几日陕甘一带闹了蝗灾,他连着几日都忙着朝上的事几宿没睡了。赈灾的事总算办妥,太子夸赞事办得利索,体恤爷的辛苦,让他今儿个在府里休息,不必入宫。”
“四爷忧心忧虑,实在是辛苦了。”带着极浅的微笑,我答得平缓而自然。
与乌拉纳喇氏寒暄了数句,她将我送至凝烟住的西院,倒是不便进去,只是嘱咐我和凝烟好好聚一聚。看得出对于凝烟,她并不动声色,只是讶于我说与凝烟感情甚好,因此想借机探望。我如此一说,四福晋饶是无法拒绝,此举二来,说了凝烟与我的关系更是希望四福晋在日后的日子介于我的三分薄面能善待于她。
当然最后入了院子的并非是我,而是悦蘅,姐妹俩一照面,泪便是潸然而落。知她们定有一番贴心话,我自然识趣,悄悄地退出了出去。
四福晋备了好些的回礼让我带给德妃,有雨苓张罗着,我倒是落得悠闲,独自漫步在院子里,打发虚聊的时间。本是胸中积郁,渐赏这那一花一草,不觉中愈行愈远,不过须臾,已走出了西院,到了回廊尽头。我顺势一右拐,眼前竟是一扇红漆暗门。恐是好奇心作祟,毫不思量之下,就推开了那未落锁的门。
竟是一个小跨院,院落不大,却别有景致,房门两旁分放着两盆铁树, 院内的一棵百年菩提,抖落秋霜却是红缘盎然。
半掩的窗棂被风吹的一摆一摆,幽静的院落里,即便那极轻的声音,仍是把我一惊。回首一瞧,鬼使神差地,脚步不由前行,推开了那半掩之下红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