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先拈宝镜端(忆之章)(1 / 1)
有的时候,乔绾也离开居所到处游历一番。沿途总是会有特别的事情让她吃惊。
接待人员礼貌的退下,只留乔绾一人在客厅中。这是一家不大的养老院,绿茵如毯,安静怡人。
乔绾悄立窗边,正思索着世伯的女儿要自己来见的老人究竟特殊在何处。来这里做义工的女孩为什么推崇这位老人呢?
“你好。”一句纯正的英文自乔绾身后传来。
乔绾回头—银发小巧的中国老太太含笑而立,瘦而齐整的模样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俏。
乔绾不禁被老人典雅的气质做感,她依古礼向老人一福,用中文答道:“你好,我是乔绾。”
“我还以为依琳的朋友都不会说中文。”老人笑着道歉,转用标准的中文。
双方寒暄几句后便坐下。老人自称姓殳,祖籍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城。
乔绾道:“殳姓不多见呢。”
殳老太太抿嘴笑道:“是啊,每一次我写了名字,人家还问我怎么念呢。”
虽然乡音已淡,乔绾仍听出老人的口音中苏浙一带的味道。
“老人家离开苏浙很久了吧?”乔绾问道。
随口的一问竟让殳老太太一愣,却也未曾否认:“我十七岁离开家乡,再没有回去过。”
这到有些奇怪了。乔绾知道身在海外的老人多有叶落归根的伤感,哪怕回故乡看看也好。眼前的殳老太太看上去便是家境富裕,本人又受过良好教育,为什么不能以常情推论呢?
乔绾是何等聪慧的人,她已看出老人无意多谈自己的往事,索性将话题一转:“今天我来是希望有机会一观殳老太太的藏画,请您应允。”
“何必客气呢。”殳老太太对乔绾的印象很好,笑道:“我这就去取。”
待回转,桌上已多了一个红木匣子,里面有数卷画轴。
待开匣之际,殳老太太却停下来:“你可知道绘画的发明者是女人?”
乔绾点头道:“汉许慎《说文解字》记:画嫘,舜妹。画始于嫘,故曰画嫘。”
“然世人皆看不起女子绘画。”殳老太太悠悠的说道。
“‘惜此神技,创自妇人’。”乔绾淡然道出中国自古以来男人的声音。
“因此我从小不服气,不仅自己习画,也尽可能收藏女子绘画。”殳老太太说道。
或者是乔绾身上神秘而古雅的气息,两人不知不觉间有了魏晋清谈之风。
果然如此,乔绾知道自己的推测没错。殳老太太极有可能是中国南方一个世家的女性,不然是没有能力收藏古画的,而且还是—书香世家。而依照老人年纪推测,是在大约清末民国初。
殳老太太先取出一卷,徐徐展开,原来是一幅装裱过的册页。画页泛黄,一枝开数朵白花的枝条,一只雀鸟正半转头鸣叫。画面设色妍雅,风格静逸,细微处颇有宋徽宗之风。
“是马荃的花鸟。”见多识广的乔绾道:“有幸见到江香作品真是不容易。”
“得此画因为地利,所以容易些。”见乔绾是内行,殳老太太笑道。
乔绾一听这句话,心中一动。
殳老太太取出另一幅,道:“这两幅被世人称为‘双绝’。”
“莫非是恽冰之作?”乔绾惊道。
殳老太太笑而不语,展开—果然是清代《薄塘秋艳图》,荷花盛而不残,莲实饱满,整幅画造型生动,粉色清雅。
殳老太太道:“我自幼习画自这些闺阁派,虽然题材有限,但也平和冲淡。”
“闺阁派作品轻易不示人,若能保留相比是优作。”乔绾知道闺阁派中多是富户妻女,自然本着“内言不外出”,悄然隐世了。
此后,两人又看了一幅风格完全不同的画作。尽管以行家来看,这幅作品的基本功不及前者,但画风更为率真自由,题材也是闺阁派中少见的山水。它的作者便是明末金陵“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
闺阁派与青楼派的优劣,两人并未加以讨论。殳老太太也极自谦,她婉拒了乔绾要看她作品的请求。
殳老太太的一句话让乔绾印象深刻:“身为女子,看春荣秋残,以情度物,犹如以己观己,惜己悲己,写意的反到是绘画的过程了。”
离开之前,殳老太太大方的向乔绾展开了一幅友人赠她的山水长卷。乔绾细看,抬头是“殳缕姐”,而落款竟是“陆小曼”。
此后,殳老太太罕见的淡雅古风和高贵的书卷气一直在乔绾脑中,而那个不多见的殳姓一直让乔绾觉得很熟悉。
忽一日,乔绾抛下书卷,急急抽出一本常熟地方志,翻至某一页,上记:民国七年,殳女嫁前卒,甚疑。殳女,名缕,聪慧过人,工诗、画,自为马荃弟子。殳氏,大族也……
无怪自己对殳缕的名字有印象,无怪殳老太太隐约的态度让人生疑。
乔绾独坐良久。
殳老太太为何婚前徉死,大概没有人知道了。或许,还有许许多多史书中的聪慧女子隐于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