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杨柳依依（1 / 1）
新春之喜刚过，赫连皇宫便迎来了皇长子、安西郡王与西罗族雪凌圣女的大婚，祁阳城足足热闹了一个月，总算冲淡了先惠妃饶氏与武定侯欧阳珏泽暴卒所带来的压抑与悲伤。
新婚次日，安西郡王赫连君华携雪凌圣女于静姝院拜见景帝与安西郡王生母淑妃时，提出分封西罗之请，随镇西将军颜虹一同西去，代赫连朝西治西罗族，与帝分忧。
帝喜，赞其忠孝，遂允之。
“皇兄，你真的打算从此驻守西疆，不再回朝了吗？”问话的是年仅十五的四皇子赫连君素，说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苍白尖削的脸，漆黑如墨的眸，淡淡粉红的唇，颇有几分柔弱风流之态。
赫连君素比赫连闭月晚四个月出生，自小身体瘦弱，又掩在闭月光辉之下，是景帝四个儿子之后最不起眼的一个，直到近几年，在朝臣中渐渐有了孝悌仁厚的名声，景帝也开始对他多了几分垂询。
赫连君华瞥了他一眼，轻叹一声，仿佛在一夕之间，一腔热情都浇熄了，那些不顾一切的冲动再也找不回来了，于是他回到他的乾伦殿，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不知今夕何夕地望着，谁也不见，她也不例外，望着，等着，一直等待大婚那天，等到君素无意提起父皇有意在西罗族设置地方长官，才心中一动，求下了西去之职，借此离开这里，离开她。
又叹一声，道：“我意已决，以后，母妃就靠你照顾了，反正——”他苦笑一声，“反正这么多年，我只惹是生非，令她操心。”
“皇兄！”赫连君素轻唤了一声，神情不忍。
“舅舅向来有扶持你我与太子抗衡之意，我从来无意于此，你的性子也不适合这样的纷争，只是我这一走，舅舅必会盯上你，你能躲则躲，躲不过就投入太子或——”说到此处，赫连君华脸色不禁一沉，叹息着继续说道，“或君卓门下，君卓也是才能卓绝之人，如此之人生在皇家，又非皇嗣，一些乱事总是免不了的，你或学我自求外放，或择一投效，总之，好自为之即可，实在不行，就求助皇叔，他总会帮你的！”说着，忍不住自嘲一笑，道，“我的话，你就随便听听吧，我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
赫连君素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情绪，低头黯然道：“皇兄之言，君素必铭记在心！皇兄此去，万事保重，别忘了回来看看母妃和君素才是！”
赫连君华点了点头，神色疲惫。
“皇兄不去向芊儿道别吗？”赫连君素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出声问道。
芊儿！
赫连君华痛苦地闭上眼，强忍着心底刀绞般的疼痛，这些天，每每想到这个名字，都有一种铭心刻骨的恐惧，泛滥着的酸涩与痛楚总让他以为自己在流泪，多少回抚过脸颊，拭过眼角，却只有干涸一片。
许久，他听到自己艰涩地挤出两个字：“不必！”
赫连君素看了看仍旧紧闭双眼的赫连君华，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嘲讽，转瞬即逝，轻叹一声，道：“也罢，皇兄不日便要启程了，还是多作休息，陪陪母妃和皇嫂才是，君素先行退下了，皇兄你——”他声音一顿，搜寻着最适合的话语，却见赫连君华疲惫地挥了挥手，也便收了声音，起身离开。
跨出殿门时，不经意地回眸一眼，赫连君华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俊朗的脸上一扫光彩，只余满面疲惫，满身憔悴。
千莲宫，柳心苑。
“梅秀，送柳大人！”柳芊儿淡淡地吩咐道，纤秀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笑容也依旧清甜，却淡得那么心不在焉。
柳中约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堪堪地垂下脸去。
柳中约轻叹一声，道：“我不是要强求于你，只是父亲母亲实在是惦记，倘若你舍不下火公子，也不妨再等等，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多带一人回家！”说到这里，柳中约微微一笑，带着促狭。
柳芊儿面上一红，低声道：“大哥取笑了！”
柳中约笑着摇了摇头，又叹道：“我与成王爷在赫连也逗留了许久，也该回国了，七日后启程，你再考虑考虑，王爷的国士之请仍是算数的！”说罢，又是深深的一眼，才转身离去。
望着柳中约渐行渐远的背影，柳芊儿敛起笑容，坐回椅上，感觉仿佛有一种温暖正在缓缓抽离她的身体。
以她目前的身份，迹见国的国士之请是多大的荣宠她不是不知道，但是，但是，大哥说得竟是对的，她还是舍不下！
赫连君华的不告而别，像是在她心里狠狠割了一刀，他是真的打算将她剔除在他生命之外了，这般的绝情，她也会痛，十多年的相处了，即便她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也是会痛的，她在宫中，师父、三公主、赫连君华便是她的全部，辅助赫连君华是自小起被灌输的信念，为报骆相知遇之恩，为报赫连君华倾心之情，师父的离开让她遗失了三分之一，如今他这么抽身而去，又割走了三分之一，这几日的闭门不出不是贬谪后的不堪见人，是怕出了门，也不知去往何处，去做些什么！
是啊，她如今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公主的荣宠吗？若要夺回公主以往的荣宠，除非除去宸妃，可皇上并非庸人，若她真动了宸妃，只怕会给公主惹来更大的麻烦。况且即便她一动不动，留在公主身边，也不再是当初惹人艳羡的淑仪，只不过提醒着别人千莲宫也藏了一个被斥责贬谪过的柳芊儿，于公主又有何益？
真倒不如一走了之了！
可是——
心弦方动，便见梅秀匆匆而入，报说“火公子来了”，话音未落，那道火红色的身影已闪入门内。
柳芊儿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梅秀退下。
火君一言不发地冲到她面前，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她身上发现了他无法相信、难以接受的事。
“怎么了？”柳芊儿蹙眉轻问，心里隐隐不安。
仿佛就是她的这个表情刺激到了他的某种情绪，他脸色瞬变，一手闪电般钳住她的下颌，手劲大得惊人。
“疼！”柳芊儿忍不住呼痛，额上沁出点点汗珠，眸光盈盈，微带娇嗔，楚楚动人。
火君大惊，瞬间松了手，怔怔地望着她，眸中尽是失望。
“你到底怎么回事？”柳芊儿含怒责问。
火君摇了摇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原来真的不是你！”他喃喃自语的一声带来的是空前的恐慌。
“你说什么？”她颤颤地开口，无意识地染上了希冀与乞求。
他的目光却越发的冷却和陌生，冷冷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歉疚与难堪，夺门而去，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影。
自元夜之后，他一直挣扎在自己的判断和春衫的看法之中，越是挣扎，越发怀疑起自己，忍不住想再见她一面以安心神，却发现她见到他时的神情陌生得令他心寒，那种抑制不住的娇羞与欣喜是他从未在那张绝美于天地的脸上见过的，他的公主是多情的，亦是无情的，即便是他再希望公主能对他露出如芊儿这般的表情，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柳芊儿确实不是公主！
她的笑，她眼中的乞求，都可以证明春衫和明真的判断。即便是说不出其中具体的原因，即便其他人会认错，但是他们这些熟知且痴恋着公主的人是不该错认的！
他错了！
七日后，赫连女官从七品宣容柳芊儿应迹见成王延士之请，远赴迹见国，景帝喜之，赐封为莲宫使者，赏芙蓉冠一顶，命闭月公主亲自为柳芊儿戴上，且率千莲宫女官出宫送行。
送行的队伍拉得很长，加上围观的百姓，祁阳城外的官道上显得有些拥挤。
柳芊儿仍旧一身柳绿宫装，纤秀清丽地立于迹见星澄专门为她准备的一辆华丽的车辇之前，眸光掠过正握着她双手的赫连闭月，下意识地向赫连君霖身旁望过去。
闭月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手上一紧，叹息地唤了她一声，柳芊儿惊而回神，对上闭月怜惜的目光，心中一痛，敛眸收住了酸涩将涌的泪水。
那日他莫名离去之后，柳心苑中除了恐慌还是恐慌，即便是她一无所知，也觉察到了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动。接下来一连三天之内，再不见他出现在柳心苑，这与他先前日日必至，夜夜纠缠的情形恍若天壤之别。
闭月见她连日来魂不守舍，也按捺不住，往东宫走了一趟，却带回了震碎人心的消息。
原来那日他离开柳心苑之后，便向太子辞去了东宫舍人之职，去意甚坚，太子挽留不住，也不知如何向闭月及芊儿提起，便一直隐瞒至今。
乍听到这个消息，柳芊儿一言不发，便推开众人向东宫奔去，她怕去慢了就再见不到他了，便想也不想得运气而行，足不点地地以轻功示人。待到了太子面前，待见他沉重地点了头之后，她已是无言，只定定地站着，直至柳中约走到她面前，轻拭去她满面的泪水，爱怜地凝视着她，问她愿不愿意回家。
然后她点了头。
“芊儿为什么要走呢？”赫连藕裳扁着小嘴，难过地看着她，清澈无尘的眸中满是依依不舍。
柳芊儿点了点头，还是给了她一个依稀往昔的清甜笑容，才看到小人儿明显放下心的神情。
“人来且去，惟我不离，到头来，也不过是逝者已矣，何必苦了自己！”说话的是孙芙雅，眸光中闪动着微微的讥讽，毫不留情地刺痛着她，但是她明白，孙芙雅眼中微讽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那个已经离开的人，这样的目光她在孙芙雅眼中见过一两回，却毫无例外地都对着他。
一直想不明白孙芙雅为什么如此排斥他，直到他离开后那个无眠之夜，终于被她想通了。
原来真的不是她！
赫连宫中最后的眷恋也已不在，何必苦了自己！
她微微一笑，抽出了自己的手，登上车辇，动作轻盈，仪态优雅，不愧她赫连第一女官之名！
放下车帘，挡去一片离愁。
眼前浮现起那个夜里，一名俊美如天神的男子用他妖魅般的暗红色瞳眸深深地凝视着她，郑重地说着仿佛誓言的话语：
我会留在这里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