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 1)
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苏路加和欧阳娟就并肩回来了,他们好象在说什么开心的事,欧阳娟笑笑说说,苏路加也微仰着头笑着。他说喜欢小儿无赖,需要的,也该是活泼开朗且闻弦歌知雅意的伴侣吧。可我是这样闷的人,这样闷,他要的快乐,我给不了。
欧阳娟手里拿着那只风筝逗我:“来,叫阿燃姐,我就给你玩。”
我故意不理她。
她噘着嘴:“我玩得不过瘾,苏老师就叫我回来拉你去玩,说怎么能冷落你呢。”
“还是你玩吧,我累。对了,外婆呢?”
苏路加遥遥一指:“看,风筝飞得好高!外婆说是想静一静,坐在那儿看呢,俞天爱照顾着她。”
欧阳娟说:“那我也歇歇吧。苏老师讲个故事给我们听!”
“我哪儿会讲什么故事?”苏路加笑。
“那……”欧阳娟说,“那苏老师就讲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不等他回答,她眼珠一转,大声道,“苏老师肯定喜欢长得象狐狸精那样的女孩!”
苏路加轰然大笑。我嘴里含着茶,想笑不敢笑,怕喷了他们一身。
欧阳娟晃着他的手臂:“我猜对了吗,苏老师?”
苏路加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直觉。对了吗?”欧阳娟又问。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我和欧阳娟都看着他,期待他的回答。他却敛住表情:“不是的。”
欧阳娟很失望地说:“啊,居然猜错了。”没几秒钟又窜上来,“苏老师的初恋是师娘吗?要是不是的话,就讲给我们听吧!”
我顿时想扑上去抱住欧阳娟亲一口。关于他的初恋,我老早就想知道了。我很好奇,也很嫉妒,到底是怎样的女孩,能得到他最初的爱慕。
苏路加拎开放在旁边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才道:“我认识她的时候,也就你们这么大吧,十四岁。我记得那是个夏天。”
那个初夏,遥远的七十年代末,十四岁的苏路加所在的班级迎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教英文。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Rosamonde。和那位著名的宋氏女子同名。
很多年后,苏路加还记得老师当时的一颦一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爱笑,就像是这帮孩子的姐姐。可他什么都不敢说,她是他的老师,他却只是她的学生。
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每天刻苦地学英语,但没有用,老师待他,和待任何学生没有区别。苏路加为此度过了一段沉沦的时光,他想放弃自己,跑到舞厅去玩,在湖边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半夜才溜回家。外婆有所察觉,但装作不知道,等他自己醒过来。
班里有调皮的男生上课和老师顶嘴,老师哭着跑出教室。下课后,苏路加去找她,远远地看到她靠在操场上的秋千边,哭得肩膀一耸耸的,青草、绿地、红花,老师穿着湖蓝色的裙子。他很想走过去,抱住她说:“老师,不要哭。”
但最终,他不敢。
欧阳娟说:“清秀的带有淡淡忧伤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惜的念头。”
有次课间,苏路加掏出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看,老师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哪?”
苏路加扬起书。老师笑了:“考考你,书里马夫人的闺名叫什么?”
“康敏!”苏路加脱口而出。见老师笑而不答,他补充,“康敏这两个字,老让我想起英文里的comein。”
老师和围观的同学都笑开了。最后,老师拍拍苏路加的肩膀——这是此生唯一一次,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分。她说:“是温康敏。”
她没有告诉苏路加出处在哪里。学生们问及,她巧笑嫣然:“为了让你们一生都记得我,我不会告诉你们答案。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翻书吧。”
听到这里,欧阳娟说:“确实是温康敏,杏子林里,她自称是‘马门温氏’。”
苏路加默然良久才道:“她说,要我们一生都记住她。我从此没有再看那本书了。她是开玩笑的,如果存心不想记得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跟生活无关的问题记得她呢。如果愿意记得她,不藉着任何问题,都能记得的。”
苏,你现在知道出处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记得她了呢。还是仍用一生来怀念,甚至是凭吊?
老师的实习时间只有一个月,告别时,全班同学去送她。女生们轻声哭泣。苏路加看到老师也哭了,连哭态都绝美。他没有哭,但天空好象灰了。
老师是给班里的同学留过地址的,也有女生给她写信,并收到过回信,淡淡的几句话,很温情,很打动人。苏路加也给她写了一封,满满三页纸,东扯西拉,就是不敢告诉她,他喜欢她。
半年后的信上,老师说,她结婚了。苏路加把那封信看了八遍,然后坐在学校操场的单杠上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酒。醒来时发现在自己家里,外婆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是他的同学把他抬回来的。他看着卧室的天花板,宿醉使他头痛欲裂却清醒无比,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毫无办法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世事就是这样绝妙。苏,你遇见她的年纪,正好是我遇见你的年纪。你喜欢的是你的老师,我喜欢的也是我的老师,你。
苏路加说:“那以后,我对自己说,将来也要当老师。”
欧阳娟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
我以为苏路加会否认,但他肯定道:“有。”
“是俞天爱吗?”欧阳娟刚问出来,自己又否定了,“不,不是她。苏老师,她根本不懂你,能和你在一起,是她运气好!”
“我认识俞天爱,有五年了。她父母待我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从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他们让我有家的感觉。”
几句话就讲明了渊源。我是明白家的感觉的,我想,对苏路加而言,俞天爱的父母给予他的家的温暖,是能弥补这么多年无法承欢父母膝下的遗憾的。就是这种亲情的维系,才令他即使喜欢了别人,仍不忍伤她吧。
她是他的亲人。她的父母,是他的父母。这样的情分,他怎么能洒脱割舍?对待亲人,应该温柔相待。
“那苏老师现在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孩呢?你这么好,是有学生暗恋你的吧。”
苏路加点一支烟,注视着天上的风筝,良久才收回目光:“她……她静下来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姿势,像个收起翅膀的天使。”
欧阳娟还想问,但他不想再说,站起身:“我去看看外婆。”
我和欧阳娟对视,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听了他说的这些,欧阳娟会想些什么。我心乱,乱极了,他不爱俞天爱,他爱的是别人。但一切如他说,他们逼他,他们全都逼他。甚至是抚养他长大的外婆,也让他不要辜负了俞天爱。
他又有什么办法。
想起那次我腿痛,他说过的话:“我们拿什么和天公斗?如果年轻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拼死争取一些东西。但是到了二十九岁的今天,我想……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别的。”
当时我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现在想来,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我想起江淮说过的:我不想给良心绑上那么多东西。苏,你为什么不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俞天爱想要的幸福,你来成全,那你自己的呢。
苏,你自己的幸福呢,靠谁收留?
我们找到外婆,她正坐靠在一棵棕榈树下,仰望蓝天。俞天爱拉着风筝在广场上奔跑着。
苏路加问:“外婆,她怎么没陪你?”
“我想独自静静。”
风筝飞得真高啊,那么大一只纸鸢,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外婆在想些什么呢,她会想起旧年大宅子里的那些1927年的月季吗,会想起那场偶遇的风筝吗。
苏路加弯下腰,轻声说:“外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外婆,不要难过。”
外婆回过神:“路加,我想起我十二岁那年。那时我真年轻。”
欧阳娟拉住我的手。我们都能想见她曾有过怎样璀璨的容颜,但在岁月的摧残下,衰老至此,是要令人掉泪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年人,当年事吗?都说时间是吗啡,可以致命,也能镇痛,我以为,到了她的年纪,往事都会悉数忘记。
苏路加扶住外婆:“原来你都记得。”
外婆轻叹:“老来多健忘。”
我愣住。她当真不记得前尘旧梦了吗,那些旧时阳光旧时风。
欧阳娟静静地接口:“惟不忘相思。”
外婆朝她看看:“你也知道这诗?”
“我知道。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白居易的诗。”
外婆的神情有些赧然。这让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给我的感觉一贯是聪明,顽强又俏皮的,这下见她的模样,分明是个孩子,是十二岁那年,极年轻的孩子。
她说想起十二岁那年。当她审美地回望一生,想到的竟是十二岁那年。
在某个刹那,某个明澈的刹那,我忆起,她曾说过,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
她想念的,其实是他,对吗?我暗自心惊,再联想起来,应该是他。
琴棋书画。上海滩。大人物的公子。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扶廊寺的住持,一激动,竟喊出声:“就是他!就是他!”
他们同时看着我。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外婆,外婆,记得你讲过一个很有才华的公子吗?你说他不知所终,但我想,我见过他!”
我以为她会着急地连声问我,是谁。她竟淡淡笑了:“我知道的,他在扶廊寺里。”
苏路加和她相视一笑:“机缘巧合吧,有次我和几个同事到扶廊寺那边春游,见着他了,当即就明白是外婆的故人。”
欧阳娟也惊讶:“竟是他!外婆,您说,如果他没有出家,又会有着怎样的人生呢?”
外婆笑:“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这句话说得真好,我和欧阳娟同时重复着,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苏路加看着我们说:“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隔着多年的烟尘往事,故人仍安在。她仍记得。
知道他在那里,不去见他,也是好的吧。
我抑制不住冲动,过去抱了抱外婆。我这么喜爱她,她以她的言行感染了我。看她的感觉像在看朋友,亲切而又尊重地,疼惜她,祝福她。
我希望将来我也可以这样到老。就像她一样,能够温和地回想旧事,希望在白发苍苍的时候,能在小辈面前,含蓄地说到当年情。希望能看到更苍老的苏路加,以平静的心情说我这么多年是如何仰慕他,或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会渐渐将他遗忘,多年以后偶遇,惊叹一句:啊,他也老成这样了……
我想我也会像外婆这样,优雅地老去,虽然总是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想起年轻时喜欢过的那个人,爱上他等于爱上全世界。
俞天爱拖着风筝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苏路加!我都累死了!晚上要回去泡个热水澡。”
我们回去时,走的是苏路加特地带着我们拐去的另一条路,已是十月了,居然还能看到满池的荷。但显然错过了季节,颓败的杆,了无生气地立在池中。我闭上眼,想起夏天,夏天曾经很盛大,这荷,必定是大朵大朵地开。
是他说的吧,湖上荷花初开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站在清清水满的塘边,看到一朵荷,在江河的源头上,微笑注视着我。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欧阳娟站在我右边,轻轻念:“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转头问她:“谁的诗?”
“李义山。”
苏路加看向我:“他写过‘何当共剪西窗烛’。”
欧阳娟说:“古时在我印象里,是个洁净的时代,战乱,洪荒,天灾人祸,都不能阻止他们拥有诗意的世界。”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恬淡静穆。胸中有书自芳华,确然如此。
她曾说过,幼时背着小书包上学,每天都要走好几条小路,路旁开满金银花和夹竹桃,早上有雾,晚上有月影,所有的诗句都是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背诵和记起的。
苏路加欣赏她说的话:“是啊,就连一张请客的字条都写得雅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精神华丽若此,是要令今人汗颜的。”
“以后我要当个作家,要写真正有味道的文字,可以去国外旅行,永远长发。”欧阳娟毫不掩饰她的野心,“我要写北方,马匹、黄沙、刀客、美酒、绛红的稻穗、洁白的书信。还要写南方,诡秘潮湿的南方,司马家族,异术奇人,命运,洪水暴乱饥荒。”
俞天爱悄声问苏路加:“你们在讨论什么诗?我听不大明白。”
不明白才好。不明白才是福气。都说大智者平静,愚昧者也平静,就是我这样介于两者之间的,最混沌——不够清醒,也不够糊涂,只好挣扎着。
我问:“那是古代故事吧?”
“是的,它会是惊世之作,优美,且具有良心品质。你信吗?”
我信。惊世之作。这是个猖獗的词语。但我相信她。我热爱她的猖獗。她有理由这样。未来给她安排怎样美满的生活,都不为过,她都应得。
苏路加说:“写命运,会很难。”
“我知道。但一本好小说,至少要让你看到命运,最好是看到历史。”
我看着欧阳娟。她高傲地自卑着,内心开出荒凉鲜美的花朵。没有人救助,自顾自地长大,并且长得从容,自省,内敛。
我不知道最终她会长成怎样的女子。
一直默然的外婆开口了:“真高兴你们总能从这个人生里看到积极的景色。”
欧阳娟说:“想起曹操说,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事实上碰到巨变要安下来是不容易的。”
是很不容易。接受命运的安排并自得其乐安于本分是极大的智慧。苏家外婆可以做到。我想,我们也能做到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把这篇文搞得好象太文艺了些。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