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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看到妈妈坐在我床边。爸爸在室内踱来踱去,忧心忡忡。见我醒了,妈妈问:“剪烛,是不是很痛?哥哥上街买排骨去了,炖汤给你喝。”
“谢谢妈妈,还好,不是很痛。”
“怎么那么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了?听你哥说,是坐苏老师的车摔的?”
“嗯,正好顺路……”我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妈妈会责怪苏路加,迅速编了个谎言,“路上看到有个小孩子挡在前面,我怕苏老师的单车会撞到他,心里一慌,急忙从车上跳下来……”
妈妈一脸无奈:“我们家剪烛总是这么善良。”
何曾回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爸爸着急:“让你买的东西呢?”
何曾嘴巴一努,示意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爸爸一看:“这是……?”
妈妈走出去,和何曾身后的苏路加打了个照面:“哎呀是苏老师,您怎么来了?”
苏路加提着一罐汤,又是一连串的道歉:“医生说腿摔坏了,得多喝些骨头汤……”
何曾说:“我还没走到菜场呢,就碰到他了。”
妈妈和苏路加寒暄了好一阵,从罐子里舀了一碗汤,向我的卧室里走来。苏路加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妈妈和苏路加说着:“苏老师真是太客气了,怎么说也是我家剪烛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这孩子的错,可怨不了您。”
我一听,坏了,谎言要穿帮。好在苏路加只是微笑着,走进来。
他才离开短短几个小时,似乎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看到他,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剪烛,叫老师呀。”又向苏路加赔礼道,“我家剪烛比较内向,苏老师不要见怪才好。”
苏路加笑:“那怎么会?剪烛很乖巧。”
呵呵,在我的父母面前,他叫我剪烛。就像我的亲人那样。
我接过妈妈递上的汤,排骨、藕,喝了一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妈妈问:“好喝吗?”
“好喝。”
“那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谢谢你。”
“真没礼貌,要说谢谢老师。”
谢谢你,苏。
苏路加笑着摇摇头。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大袋子,此刻坐下来,一件件地往外掏:“剪烛,挑了几本书给你,这些天不能走动,就看看书打发时光吧。”
《呼兰河传》、《瓦尔登湖》、《小王子》。多年后再回想起,很感谢苏路加,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给我选的是它们,安静、辽远、纯净、坚韧,让我知道在至苦难时,人应该以怎样的信念活着,几乎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无论如何,我感激他。
他又给我一大盒录象带:“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是我年轻时候,唔……比你略大一点吧,最喜欢的电视剧,反复看了好多次。”他转向妈妈,“嫂子,家里有录象机吧?”
他用了“年轻时候”、“嫂子”这样的字眼。这几个字在瞬间钻到我心里,痛。我朝窗台上的猕猴桃、番茄、葡萄望去,它们活泼地游着,在水草里穿梭,溅起小水珠。
妈妈说:“有啊,我让她爸爸把电视和录象机搬到卧室里来,以后她就可以直接看了。”
我痛得呻吟一声。苏路加赶紧问:“很痛吧?”他更加不安,“都怪我不小心,骑车不够稳,这才……”
妈妈慌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伤势不轻,可能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妈妈别担心,没事儿。我才没有那么娇气呢。”
“那可怎么办呢,我和你爸爸都要上班,要不,我请一段时间的假?”
何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我不是还在放暑假嘛,平时由我照顾剪烛好了。”
苏路加也表态:“何剪烛的伤是因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会时常过来的。”
我将排骨汤喝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他们都在场,恨不得将碗给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妈妈接过碗:“还要吗?”
“不用了。”
“那我拿出去洗了。你们先聊着吧。”
何曾拿过录象带:“咦?《上海滩》?我小时候看过。”
“我好象也看过,那时好小啊,什么都不懂。”
“就等着电视台重播呢,这下可好了。”何曾眉开眼笑,专心看着录象盒上的剧情介绍。
苏路加坐了几分钟,起身:“剪烛,我该走了。”
“谢谢你,苏。”我凝视着他。
他站着,我坐在床上,他那么高。
他看了我一眼,推门走出去。
夜里睡觉时,我抱着他给我的书、录象带放在枕头边。我笑了,睡了,美滋滋地做了梦,梦里大团大团棉花一样柔软的粉色云朵,我在云端徜徉徜徉。
第二天,爸爸将电视什么的搬到我的卧室了,何曾过来帮我将录象带塞入:“一起看?”
“不,我看完了,你再看。”这是苏路加给我的,我要单独看,不要和任何人分享。
是这样的乱世。一个好人,一个热血青年,一个前政治犯,一个抗日爱国者,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五四”的学生领袖被社会变成坏人的故事。
可是。我看到的是爱情,流离失所的爱情。原谅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吧,她虽然早熟,但她的思想尚不可能深邃。
看得太投入,连中午吃饭时都舍不得错开眼睛。何曾嫉妒地看上两眼,我推他:“出去出去,我看完了,你再来看。”
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下着雪,程程在小巷里漫步。当许文强撑着伞出现在路的拐角,她惊喜回头,他微微欠身,相视一笑。
我想起倪险岸,他那样的血性男儿,会喜欢它吧。
“倪哥有些时日没上咱们家了吧?”
何曾笑:“他啊,最近不忙着追心上人嘛?听说你那个好朋友帮他出了不少点子。”
“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摸着脑袋,“是是是,她叫欧阳娟。有时我还真不大记得了。”
欧阳娟又何辜?她听说何曾喜欢红色,现在常穿红衣服了。可何曾甚至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爱情,爱情是一件很疼的事情呢,我不希望她这样好的女孩也会感到疼。
我决定努力撮合他们。
傍晚时分,苏路加、欧阳娟和杨懿都来了。欧阳娟径直冲进来:“何剪烛!我给你带冰淇淋了,快点吃!都要化了!哦,还有糖!我最爱吃的太妃糖!”她掏出一大把塞给我,“我可馋啦,和馋虫做了半天斗争,才忍住没吃,都给你。”
苏路加呵呵笑了。
我抬眼看着欧阳娟。她穿的又是红色。真的很奇怪,不管穿得多么鲜艳,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清淡,像初夏。
苏路加看到电视上的《上海滩》:“咦?看到这里了?真快。”
杨懿说:“呀!我看过!里面的兄弟情义很打动人。”
果然是各花入各眼,不同的人从这部电视剧里所感受到的,完全迥异。
苏路加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它要告诉你的,远远不是这些。”
欧阳娟好奇地翻开枕边的书:“哈,哪儿弄的?这几本书我想看,借我?”
我为难地朝苏路加望去,他笑而不答,双手抱在胸前,存心看我会怎么说的架势。
“一个朋友借给我的,对我来说很珍贵,如果你要看,我可以再去买了送你。”
“朋友?”
“是啊。朋友。很尊敬的朋友。”
欧阳娟泄气:“这么宝贝它们啊?那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苏路加问:“腿伤好了些吗?”
杨懿站在一旁说:“多喝些骨头汤,吃点钙片什么的,我以前骑车摔过手,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何剪烛,别担心,会好的。”
他真是个温和的男孩子,平时从不多言,但想来,他是懂得关心人的。我说:“谢谢你,杨懿。”
何曾拿着几只削好的苹果走进来,给他们一人一只,递给欧阳娟的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他,半天忘了接。
何曾疑惑地瞧着她:“你不喜欢吃苹果?”
“啊,啊。”她张口结舌,“不不不,我喜欢吃。”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一屋人都笑了。
妈妈留他们吃饭,苏路加连连推辞,直到爸爸说是家常便饭,勉强算谢师宴了,他这才坐下,杨懿和欧阳娟也留下了。
杨懿出去帮忙剖鱼,苏路加坐在客厅里和爸爸说着话,谈笑声隐约传来。
欧阳娟坐在我身边翻着书:“我最喜欢《小王子》了,可纯净了,你看过没有?”
“没有,我语文成绩不好。”
“这可和语文成绩没关系,算是课外阅读吧。”她心不在焉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觉得你哥哥不喜欢我。”
我安慰她:“我哥这人粗线条,不解风情。”
“杨懿似乎也不解风情,可他也不至于像你哥那样!”
“杨懿?他很好,就是不喜欢说话。我哥哥呢,我就没见过他为谁动过心,可能因此比较迟钝些吧。说实话,我挺好奇你怎么这么手忙脚乱的。”
她有点恼火:“我没经验啊,都是别人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哥哥这样的人。”她用力跺脚,“我不得要领!这些天我看了好多书,完全是纸上谈兵!”
嘻嘻,原来我和欧阳娟一样,都企图通过书本来找些办法。如果爱情真有法可循,有什么宝典之类,一定洛阳纸贵。
爱情……我不懂这个。电视剧所告诉我的,都很荡气回肠,可现实生活里,是不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有些人幸运,可以携手冲浪,还有些人,会经历没顶之灾,更多的,大约很快上了岸,偶尔向水边望望吧。
也许爱情不过是随手折就的小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
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会去爱呢。
是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像我现在这样——他们都在外面吃饭,我独自坐在床上吃,听到笑声不断传来。
我恨死自己这双腿了。
他们都那样远。而我手边,只有一支笔,一面墙,一本书,一支歌曲。
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你们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们,同样只能局促在狭小的空间,左冲右突白白耗费力气?
听了第29遍的《一生何求》时,我关掉了单放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