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世•生(1 / 1)
雪下得很大。
大到一夜之间把洛阳变成了素白一色,掩去底下的污秽,叫人看不透真正的洛阳。
可我知道,这肮脏的素白。
曾几何时饥渴到头昏眼花的我吞下冻人的雪块充饥止渴,不消一会儿便腹痛难忍。胃的绞动和肠的抽搐让人痛不欲生。
本以为会就那样死去,可我还是活下来了。
我以为死里逃生一次是为了还未尝过美好滋味的明天,但现实总是残酷……
我叫荷花,姓许。父亲是山中的猎户,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女。
因生来眉心就有一朵莲花胎记,父母便为我取名荷花。
母亲总笑说:“明明是俺亲闺女,看着怎么跟大家闺秀似的,将来说不定能许个好人家。”
可我对着水镜中的自己端详半天,得出的结论总是和母亲相悖。
我其实生得不美,就和所有的农家女一般,普通之极。
阿牛害羞地告诉我:“你的眼睛,特好看。真的!”
我听了他的话便又打水细究。
确实不一样。
虽然它同其他农家女一般平平无奇,但那眼神却是与庙里的观音极像——恬淡,悲悯。
忘了说了,阿牛是洛阳一位富商家的长工。我和娘在这里签了卖身契,是要做一辈子女婢的。
十五岁那年,爹去世了。和众多普通的猎户一样,死于和猛兽的搏斗。
娘带着我进都城谋生路。
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下了很大的雪。
最后的干粮消耗殆尽后,我们只好以雪充饥。
那天阿牛正巧出门置办物什,瞧见巷角口奄奄一息的我,立刻热心地拿出揣在怀里的热馍馍给了我。我感激地朝他笑笑,他只知傻傻地看着我的眼睛,最后脸红地离开。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般奇特,娘亲为我们谋的生路便是在那富商家作婢女。
富商的名字我不清楚,但我清楚他们是多么看不起卑微的我们。
做错事挨打是常有的事,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也屡见不鲜。娘和我经常挨打,但我们总是咬咬牙坚持了下去。只因这里的月钱更多。
在那些人砸珊瑚扔玉珠倒鱼翅的时候,我们挣扎在他们的脚下祈求一碗盛满的白饭,一碟热腾腾的青菜。
阿牛很照顾我们。他会把自己的跌打伤药分给我们,会在冬日偷偷地多分我们几份柴禾,会在夏天给我们提几大桶凉水……
我感念他的好心,不久便与他成了亲。
行三拜之礼时,我对着高高在上的苍天和脚下厚实的大地虔诚的许愿:
请让我们幸福。
成亲后大概两月,府里出了件不大不小事。
那日有客人上门,主人让手下的美人去劝酒。
只是那客人却坚持不喝,主人便连杀了三个劝酒的美人。
旁人不忍便劝说那客人,客人道:“他杀他的家的人,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日收拾一地鲜血的人中便有我一个。一位平日里和我关系不错的美人暗地里找我哭得声泪俱下,说她不知何时会步上那三个苦命人的后路。
当晚,我便病了。
纵使那几颗头颅的主人与我无关,我还是无法不恨!无法不怕!
呵,只是少了钱,只是少了血统,我们便天生命贱,注定被奴役□□控。
眼见我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阿牛心疼我却又没钱请大夫,娘亲急得白了好几根头发。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强打起精神吃饭,又在没人注意的夜晚躲在角落里呕吐。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很好,但阿牛还是知道了。
而我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给我说戏文解闷,送我木人玩耍,顶替了我的工作毫无怨言。
他会打来热水亲自替我洗脚,会温柔地为我绾发……
在灌下些偏方药后身子总算有了起色,不过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给我从痛苦中解放的机会,哪怕是一丝一毫!
阿牛的尸体在他失踪七天后在一个偏僻的山谷里发现了。
我在痛恨上天的同时又感谢它。痛恨它抢走了我的依靠,感谢它让阿牛在冬季死去。让他能留下一句完整的尸体与我告别。
将额头抵在他冷的刺骨的胸膛上,我以为自己也是该活不下去了。
生在穷苦人家连谈个“爱”字都是奢侈的。到阿牛去世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我只知道他待我是极好的……真的是很好……
因为他只许我一个人好,且日日如此。不似那些深闺怨妇,盼过一个年头也只能盼到几分随意差人买的厚礼。
这一点,我颇感骄傲自得。
如今阿牛死了,好像生活唯一的甜头也没了。
我本想等娘去了也便跟着他们下去,可一个意外出现了。
我怀了阿牛的孩子。
日子似乎有了个盼头。因为我想生下来。
我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模样,是不是和阿牛有九分相像;我想给它讲故事,告诉它爹爹是个多么好的人;我想把它养大,让阿牛的血能够延续下去……
我想生下它!
有了个目标后,日子似乎过得极快。
不久,主子缠上了案子,所有的产业都要被查封。主人最喜欢的女人跳了楼,主人也被斩于乱市。
查封的人很粗鲁,很多人都开始动手动脚。
推搡中我撞上了石阶,很自然的,两腿之间流出猩红的液体。
迷茫中似乎感到那些呵斥声、哭喊声、叫骂声越来越远,而那片蔚蓝的填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身体渐渐变轻,好像再过一会儿就要飞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还未享过福的娘、还未见过这个世界的孩子、还没做出事业的丈夫。
“人生世上,入轮回纠扰,诸苦纷至沓来,因此生即是苦。你可明白?”冥冥中似有人在对我说话,声音雌雄莫辩无悲无喜,直直烙在脑海之中。
我苦笑。
明白啊,怎么可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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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荷花的尸体上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光芒,不待阴司鬼差出现便飞速地射向天空。
这一切,仍在吵闹哭喊的凡人一个也没有看见。
轮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