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康熙九年的七月,似乎一切都一如既往。
我难得去向太皇太后请安,走出慈宁宫,夏日午后的清风,轻轻的拂过宫里的一草一木,送来一阵阵植物的清香。
我一低头看见花圃的角落里,有一丛萱草开出了一朵桔色的小花,我一时新鲜把它摘下插在鬓边。我扬起头,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他在渐渐走近,在我眼前渐渐清晰,他着了一身黄色的龙袍,有种略带稚嫩的威严,清瘦的脸庞上透着勃勃的英气,那黑得不见深的瞳仁中,流露出让人无法捉摸的神秘。
我只向他行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那个宫的”
“臣妾住在宫里的小佛堂”
“小佛堂?你……叫什么?”
“佟氏紫萱”
“你是……你父亲是佟国维”他的语气似乎恍然大悟。
“是,臣妾告退”
我始终没有抬头看他的脸,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唐突的结束谈话,匆匆离开。
我未曾料到这一次会面,会改变我的生活。我搬出了小佛堂,住进了姑姑以前住过的景仁宫。这是真正的后宫生活,我必须走出我封闭的世界,去努力了解适应身边的一切。皇宫是个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地方。这里装着天下最多最难看懂的人心。
皇后赫舍里氏是四辅政大臣之首索尼的孙女,朝中重臣索额图是她的叔父。她是个很端正的女人,她有个和她很合称的名字——乌能伊,是满语诚实的意思。她的头发,衣服任何时候都是一尘不染,脸上总挂着不变的微笑,她与我们讲话也总离不了后宫女人必须的礼教德义。她给人一种四平八正的感觉,是个完美的皇后形象。
昭妃钮秙禄氏,有最显赫的家族,她的祖先是□□皇帝的重臣额亦都,父亲也是四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听说当初她与皇后之位只是擦肩而过。她的名字叫和卓,是姿色的意思。也许是她显赫的家族给了她一种自然而然的贵气,在配上她出众的容貌和才华。难怪她会用一种俯视的目光来看待,后宫中的芸芸众生,甚至包括在她之上的皇后。与她相处觉得她是个思维很敏捷,又性格轻快的女子。
皇太后出身蒙古科尔沁博尔吉济特氏,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她是个祥和的长辈,疼惜宫中的每一个妃嫔。
太皇太后同样来自蒙古科尔沁博尔吉济特氏,久经沧桑的她是个威严的老人,表情总是不怒自威。我在她的面前说话很小心,但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我,特别是我咳嗽的时候。
后宫里的妃嫔虽多,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相处。我不是主持后宫的人,不需要去和她们有多深相处。我与皇上有不可改变的血缘关系,她们对我也都礼数周全。
我却觉得,他是个很难了解的人。在众人的面前,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君主,睿智、冷静。他处理政事的时候十分专注,总是轻皱着眉头,眼神里充满认真。但与我相处的时候,他却不是平时的他。他喜欢饶有兴趣的给我讲起,他又用有趣的方法解开了数术问题;喜欢拉着我在夜里观星相,给我说如何推算历法;或者说说最近读的书。他从不在和我提起国事。我觉得我更喜欢这个样子的他,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似乎不再难懂,他的眼神中,那些难以捉摸的东西都已不见了,只有一种简简单单的喜悦。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的是夏天万物丰茂的生气、生机。就像是小时候想象中的那棵参天大树。
康熙十二年的冬天,吴三桂起兵造反,南方各省岌岌可危,朝廷内外一片恐慌。偏偏是这个时候,皇后却因难产生死难料。
储秀宫里只听见皇后阵阵痛苦的叫声,我和昭妃在外堂等待,昭妃还是她泰然的表情,我一直望着宫门,他因处理前方战事的奏报迟迟没有出现。
当他踏入储秀宫时,听到的已不是婴孩出生的第一声啼哭,而是皇后气若游丝的临别之言。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内室,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当他怀抱着小阿哥走出来的时候,良久没有说话。
皇后的葬礼如常举行。前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他还是一样的镇静,丧事、国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在战事最艰难的时候,他立下皇后遗子为皇太子,向天下人表示他与吴三桂做战到底的决心。在与吴三桂对峙黄河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三年的光阴,似长非长。到了康熙十六年,这场战乱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他的手中。八月,他依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册立昭妃为后,我被册立为贵妃。
天下的局势在慢慢的的稳定,后宫的生活却开始不平静。新皇后染上了怪病,到康熙十七年二月,她已经难以支持了。
我坐在她的床边,她苍白秀丽的脸上是比她从前更加泰然的表情。
她缓缓的对我说:“我总是很自负的,因为我得天独厚,显赫的家族,人人夸赞的容貌、才华。从小到大,只要我希望得到的东西,都轻而易举。所以我对任何事都很漠然,对生命该用什么态度可能我最大的难题。有时我会觉得,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为我的家族存续与皇族的关系,我不在了还会有别人……你知道,乌能伊为什么会难产吗?她活得太累,我和她算是自小就相识,她是个喜欢完美的人,无论什么事,她都会委屈自己让别人看到完美。其实,她自己不快乐,他人也未必快乐。我觉得,比起我们你活得很好,至少因为身子不好,你从出生开始就懂得如何珍惜生命;你的家族与皇族最近的血缘关系,你可以不用背负太多的责任。你可以活得简单,可能因为这样,即使你夙疾缠身也能活到今时今日……”她突然停了下来
“人就是这样,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烦恼罢了。”我说,但她似乎没听见。
“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没有人能与他比肩。他与殿下臣子相处容易,却不明白怎么与我们相处。对我、对你、对乌能伊来说,他既是夫也是君,我们既是妻也是臣。乌能伊把皇后的责任看得太重,看他就是君多于夫,臣多于妻,所以她太累。我却自己都不会形容我与他的关系,似乎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妻不妻。我只是讨厌把自己原本最亲近的人看得高高在上,皇后这个位子,还是乌能伊最合适。还有你……”
她把一直凝视窗外的目光转向我。
“如果我不在了,皇后一定是你,你把自己和他摆在什么位置,夫妻君臣孰轻孰重?”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知道,是啊,你是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是不同的。”
“世间上的事都是当局者迷了,又有几人能聪慧如你呢?”
“你我能共侍一夫也算是缘分,不过我看缘分也只能到此了,我跟乌能伊相识十几年却称不上朋友。如果有多点时间,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朋友?”
“会,当然会。只要你叫我一声紫萱,我叫你一声和卓,我们就是朋友了。”
“好,真好”她轻轻笑出了声“你果然活得简单,我的朋友,紫萱……很有趣的名字,紫色萱草花,我只在《述异志》里读过,这个世上真有紫色萱草花吗?其实,我很喜欢你园子里的萱草,生得平凡,活得自然,就是忘忧草了吧,我到忘了或者你就是那朵紫色萱草花。今天,我好象说得太多了,我有些累了,你听累了吧,回去吧,明天见!”
“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回到景仁宫,我一直回味着和卓的话,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朋友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概念。不过我知道和卓会是个好朋友。夜里,我梦见了她,她笑着对我说明天见,但我一梦醒来,却是与她再也不能相见。
又是一个皇后的葬礼。
两位皇后的梓宫前,他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
“也许,朕生来就命硬,未能在阿玛、额娘膝下承欢一日,又怎么快失去两个皇后,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睿智的知己……”
他转过身一脸苦笑的凝视着我,许久没有开口,他的眼神中搀杂着我从未见过的忧郁、愁苦和柔情。
“紫萱”他突然道“你一定要好好留在朕的身边!”
这语气认真至极,我望着他用力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