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番外:康熙篇(1 / 1)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呵呵,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可我却记得很清楚,那是在我大婚之后的第三天。老祖宗亲自下了旨意要我迎娶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白兰珠,为皇后。不久之后,又命索尼家的所有女眷进宫探视,以示恩宠。跟着老祖宗这么多年,她的用心我自然清楚。
为了达到想要的效果,一下朝我便赶到了慈宁宫去。那里已经挤满了贵女命妇,一见到我,纷纷下坐为我请安。我还记得,当时她就坐在老祖宗的膝盖上,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小宫装,腰间系着老祖宗送的吉祥玉佩,粉粉的小脸绽放着令我心醉的纯真笑颜。遇到我的目光,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躲开,也没有故作娇羞,而是一脸好奇地盯着我看。她有一双坦率的眼,我从没有看过女孩子会这般直勾勾看人的。
“月儿,快给皇上请安啊。”她的额娘含笑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
“皇上请安,皇上请安。”她开心地在那边手舞足蹈着,底下人却是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可我不但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觉得她的样子特别可爱。
我大跨步地走上前去,从老祖宗手里接过她,将她抱在身上,笑着对坐在一旁的白兰珠道:“什么时候也给朕生个这么可爱的格格?朕都有些等不及了。”
白兰珠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屋子里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也得到了缓和,所有人又开始说说笑笑起来。老祖宗满意地冲我笑了一下,又从我的怀里将她接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在把她交回去的那一刻,心里竟有些空落落地。那一年,她六岁,我十二岁。
再见到她,已是六年以后。虽然她已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我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那双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睛。一个月前,她美丽聪慧的额娘离开了人世。白兰珠自小和她额娘要好,向老祖宗求了旨意接她进宫来抚养。她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带雨。
“含月,这是皇上。”白兰珠微笑着向她说着,可我却能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感觉到她的紧张和不安。她紧紧地抿着唇,一双漆亮的眼睛却始终定在我的身上。
“没关系。”我不想为难她,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会遇见她——坤宁宫,慈宁宫,御花园,甚至在御书房里。她似乎很爱读书,十二岁的年纪,竟已熟读经史子集,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她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们会在一起切磋诗词、讨论史籍、研究算学,常常要等到顾问行在一旁提醒才猛然发现已熬到了深夜。渐渐地,她放下了对我的戒备,真真正正地融入了宫廷生活。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只要能听到她的笑声,再大的烦恼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白兰珠看出了我对她的感情,几次三番试探我,要将她纳入宫中。她的话正中了我的心事,可我却还是微笑着安慰她,告诉她我对含月有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让她不要多心。姑侄共事一夫,在满人眼里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从小却受着汉人文化的熏陶,我在意她的想法。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有我的,却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是爱情吗?还是……亲情?我本能地抗拒着这个想法,却无法忽视它的可能性。还是再缓缓吧,她才只有十二岁呢,别吓着她,我告诉自己。
这一缓,就是整整三年的时光。先是吴三桂起兵叛乱,再是台湾郑氏割据,整个长江以南都乱了,我的人生陷入了真正的低谷。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更为艰难的抉择正等着我去面对。
“皇上,若是要保娘娘和小阿哥中的一个,臣有十分的把握,若是要保两个,恐怕……”
孩子是倒着出来的,已经可以看得出是个男孩。如果一切顺利,这个孩子就会是我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国家正在动乱当中,前方的将士急需一个可以振奋军心的消息,而太子的出生就是这样一个消息。
“那就保孩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我看到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盯着我看的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我躲开了她的视线,走到白兰珠的床边。此刻的她,已经奄奄一息。
“传旨意给礼部,朕要立皇七子保成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谢……皇上……”她是笑着离开的,因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自始至终,我和白兰珠都是在互相利用,谈不上谁对不起谁。但就在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明白,这一辈子,我都得欠着她了。也许我是无奈的,可无论如何,命令是我下的,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含月伏在她的床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却一滴泪也没有流下。
我知道她恨我,却不知道这恨竟会深深得浸入到她的骨髓里,熬都熬不出来。
白兰珠走了,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将她留在身边。她时不时地会到慈宁宫去向老祖宗和皇额娘请安,偶尔也会去毓庆宫去陪陪保成。虽然她不曾主动来找过我,可我却总会刻意地制造与她的“偶遇”。
她不再是那个喜欢盯着我看,有着银铃般笑声的女孩儿了。她少了天真,多了世故,少了冲动,多了沉稳。我偶尔遇上她,她会不慌不忙地向我屈膝作福,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向我请安;我跟她开玩笑,她脸红得恰到好处,然后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别处。老祖宗越发地喜欢这样的她,可我却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觉得很烦,很闷。三藩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又冒出来一个朱三太子。满朝文武,没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再不找个人聊聊,我真的要被逼疯了。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找她,哪怕只是听听她的笑声,我也会觉得轻松很多。可现在……还是算了吧……于是我想到了二哥,毕竟整个朝廷之中,只有他是最了解我的,他是我最信赖、最尊敬的兄长。
我特意换了一身便装,只是希望他能够更随性一些。在二哥府上,我见到了那幅画,那副清风白莲图。我隐隐觉得那笔法像是她的,又见那落款上分明写着“信女伊尔根觉罗氏”,一时间,我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不会的,只是巧合罢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看这幅白莲,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不以媚颜取悦于人。观画识人,依朕看,那作画之人必定也是位傲世独立的女中君子,不,应当是位旷世奇女子了!”我强撑着濒临崩溃的意志,微笑着问。见他微微摇了摇头,我这才有些放松下来,可他看那副画时温柔的眼神却让我感到害怕。
吴三桂不怀好意,竟派使者送来了议和书。我知道,眼下朝廷里还是主和派居多,这封议和书一旦被送上朝议,一定会引起一番不小的风波。就在这个时候,二哥主动出来应下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我真的很感激他,能够在我最无助的时刻帮我一把。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我决定让伊桑阿协助他一同南下,以和谈之名行离间之实。
如今想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我再怎么躲避终究也是无济于事。多么可笑,我,爱新觉罗玄烨,大清国的皇帝,居然也会有身不由己的一天!
我早该想到的,伊桑阿是她的阿玛,二哥要和他共事,他们免不了会有太多的接触的机会。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他们只是在商谈公事而已,她毕竟是千金小姐,又怎么会轻易出来见一个陌生男子呢?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终于到了他们出发的那一天,而我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二哥此行艰险,回来之后朕必重重赏赐。”我的脸上挂着笑容,双手将他扶起。我们心中都明白,这只是惯例而已。
可他却露出了开心的笑,一番客套之后,我揶揄他:“二哥膝下单薄,老祖宗跟我提过,说要乘着来年的秀选给你多指几位庶福晋,就当作是这次南行的赏赐,可好?”
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很爽快地应承了下来,还说要自己选。这实在不像是二哥的性格,我隐隐有些不安,却只能继续跟他说笑着。我很后悔跟他开了这样的玩笑,如果他真的选了她,我就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他的女人了,因为君无戏言,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情形。也许,我会走上和皇阿玛一样的路吧,我想。
不能再让事态继续这么发展下去,一定要做些什么了。我去求了苏麻额涅,她是最了解我的人,甚至比老祖宗更了解一些。她见我这样,连着叹了几声,却还是答应帮我,只是劝我不要陷得太深。
果然,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老祖宗召见含月的次数明显增加了许多,而我更是每天一下朝就往慈宁宫跑,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她似乎比先前开朗了一些,待我也不再那么疏远。她能够这样改变,我自然很是开心,可不知为什么,我内心的恐慌却更加强烈了。
在知道她出事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快要在我眼前崩溃。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早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今生今世,我已不能没有她。我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找她,可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我是皇帝,我的一举一动不仅关乎我自身,更关乎着天下百姓,他们的未来全都仰赖着我,我不能抛下这一切。
终于,守城的几个兵丁发现了她。可那时的她似乎已经疯癫,竟然不顾一切地拼命要救那个乱贼,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她打晕了以后再送过来。失而复得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在她昏迷的五天里,我从车夫的嘴里套出了那个假朱三太子的情况,并立刻派兵将他们一举歼灭。不仅为了她,也为了所有的子民。
“皇上是旷世的明君,也是含月最景仰的姑父,含月会永远像崇拜天神一样地崇拜着您,像敬爱长辈一样敬爱着您。”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她亲口告诉我她所钟情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二哥的时候,愤怒、痛苦、嫉恨还是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很庆幸,自己居然还没有失去理智。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即使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她的心,我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即便那样会伤害很多人。我不能,也无法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台湾郑氏素来和假三太子交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因此而杀了二哥。顾问行来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巧在慈宁宫向老祖宗请安,而她,正坐在我的身边。很慢很慢地,我的目光转向了她。奇怪,她竟像个没事人一样,面色还是如往常一般平静淡然,嘴角上居然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我暗自松了口气,也许,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我还有机会。
她又一次戴起了面具。虚假的笑容,虚伪的话语,这一切都让我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看到这样的她,可我更害怕再也见不到她!算了,她不再对我敞开心胸又如何?至少,她还留在我身边,不是吗?
常宁大婚,新娘是她的妹妹。那一天,我难得地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真心的微笑。我高兴极了!我以为她终于愿意放下过去的一切,以为她终于愿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在听到她的死讯的那一刻,我才惊觉,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从头到尾,一切所谓的幸福、快乐,其实都是我在自欺欺人!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我。
终究,我还是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二哥平安地回来了,这是我不曾想到过的,可我还是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他毕竟是我的二哥,就算我们中间有着太多的纷繁复杂的纠葛,他始终是我最敬爱的人。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主动跟我说起出发前提到的赏赐。我一怔,难道他还不知道含月的死讯?不可能啊……
尽管心中存着疑惑,可这毕竟是我亲口答应过他的事情,更何况唯一的那个让我感到不安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当中跳开了一届,这次来参加秀选的女子奇多,而他竟然也不客气,专挑样貌出挑的,还一口气挑了三四个。我心里隐隐诧异,难道是这一次的危险让他性情大变?也许吧,老人们不都说经历了一次生死才能够学会看透么。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该学着看透,学着放开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