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2)(1 / 1)
勉强弯了弯唇,我转过头笑道:“皇上说笑了,谁敢嫌皇上脏?”
唐天霄嘿然一笑,“你敢!你嘴里不说,心里大约没什么不敢的事!”
我默然。
连刺杀他的事都敢做,在他看来,也的确没有我不敢做的事了。
他倒也没有追究下去,半揽着我肩膀抓过我手中的香囊,很快转移开话题,“咦,这香囊做得好精致!绣的什么?莲花?”
的确是莲花。
莲畔的记忆总是深刻,连刺绣时,也只想着溢着少时流光的碧叶和沾了清脆笑语的粉莲,不知不觉便拈住了颜色相近的丝线。
微微侧着身,我并没有挣脱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掌。
宫院敞朗,再不知在我看不到的某处,有没有什么人暗中窥视着他和我之间的一举一动。我不好拒绝得太明显,谅他不过少年淘气,并没什么恶意,我只得低头取过他手中的香囊,说道:“嗯,莲花。再过些日子,莲花也该开了吧?”
唐天霄凝视半晌,笑道:“看你这针线走势,绣的是并蒂莲?这式样也别致,做好了送给朕吧!”
我怔了怔,微笑道:“我这个只是病里做着玩玩的,难免粗糙,皇上想要,等我完全好了,再给皇上做个好的吧!”
阳光仿佛暗了一暗,让我不由得抬起头,榕荫下透过的光线分明还是原来的清亮,细细筛下的光影落在唐天霄的面庞,白皙里有斑驳光影交错,看来有几分不曾见过的阴晴不定。
我站起身,对着天空仔细打量着香囊,将声音放得更低缓些,不经意般笑道:“我的针脚还是粗了些,雅意的女工,那才叫精细呢!别的不说,皇上只看她给你编的那鸳鸯戏水缨穗,真的一点点瑕疵都挑不出来。”
唐天霄也正望着我抬起手的方向,可这时目光悠远,绝对不是在看香囊了。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腰间,抚向九龙玉佩上的橙黄缨穗,悠悠道:“不错,雅意……有才有貌,性情又好……唐天重,当真糟蹋她了!”
他同样顾忌着墙外有耳,最后一句嗓音极低,并不让第三人听到,却又极沉,像突然被树荫的暗影笼压住,连修长的身躯都挺立得艰难。
待说完,他才退了一步,舒了口气般甩了甩手,像是立刻摆脱了那种暗影,微微地笑了起来,“朕正要去御书房,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几天没去熹庆宫,朕也怪想咱们那母仪天下的沈皇后了,今晚就不过来了。你早些休息,别太辛苦了。”
他拈过一朵掉落在小几上的洁白栀子花,在鼻尖嗅了嗅,脸上的笑容才重新灿烂起来,居然哼着一支曲儿,逍逍遥遥地走了出去。
曲调很熟悉,正是他中毒那天我所吹过的那支《玉楼春》。
被人暗算成那样,倒也不见他有什么杯弓蛇影的畏惧和警惕,我不知该赞赏他心胸宽广、性情洒脱,还是该可怜他出身帝王家,不得不在千重心机中练就笑面风云,水火不侵。
傍晚时无双又亲手熬了药,盛了送到我跟前,用银勺轻轻地搅动着,笑道:“昭仪,再吃几副,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早就没事了,是侯爷多虑了。”我微笑着接过,“我瞧着康侯身边,就你最得力,想来他把你拨过来,一定也不习惯。不如我改天和文书房管事说一声,还让你去勤政殿服侍侯爷?”
无双低了眉眼,轻声道:“昭仪是嫌无双服侍得不好,要赶我回去吗?”
“当然不会。可君子不夺人所好,将心比心而已。像服侍惯我的沁月她们,如果有一天不在眼前,我也会牵挂。”
啜几口药,仿佛比以前更苦了些,想来是身体恢复了,舌苔的味觉也随之恢复,每一丝酸甜苦辣渐渐变得格外清晰。
无双服侍得很周到,也很有眼色,我对唐天重明里尊重,暗里提防,她不是看不出。来到怡清宫这些日子,她每天端来给我喝的药碗里,都会放上一把银质的勺子,并在太医请脉时取来剩余的药汁,让太医辨别火候是否恰当。
——无非也知晓前次的事逃脱不了嫌疑,想为自己和自己的主人开脱撇清,以示并无害我之心而已。
我也不去点破。
毕竟她兢兢业业,全心在帮我复原身体,和康侯唐天重撕破脸皮,对我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只是明明清楚唐天重的居心,还把他的心腹之人留在身边,让她时时刻刻报告我的一言一行,光想着就可以让我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可无双显然不想离开,她一边为我预备着糖水,一边笑道:“侯爷记挂着昭仪当年的相救之恩,不让奴婢服侍着,他心里才不安呢!”
我淡淡一笑,一口接一口吞咽着苦涩发酸的药汁,慢慢道:“那么,有空回去看望侯爷时,代我致谢吧!”
无双笑得不见得真诚,而我说得同样言不由衷。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一个半分不念手足之情对自己堂弟也能下毒手的男人,我还能指望他真有什么情深义重?
即便曾有过所谓的一见钟情,早晚也会淹没在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势中。
对于醉心权势的男人来说,美人不过是江山的点缀。
连唐天霄都可以牺牲南雅意,何况唐天重之于我。
无双见我喝完,忙将糖水递来。
我尝了一口,舌尖依旧是拖转不动的涩滞挥之不去,轻声叹道:“苦就是苦,再多的糖,也盖不去苦味。”
无双有些尴尬,垂手侍立在一旁,再不说话。
九儿却跑过来,递过来一个纸包,笑嘻嘻道:“昭仪,我闲着没事,按江南的老方子煮了些梨膏糖,刚凝结了,我尝了一块,味道很不错,清凉凉,甜丝丝,昭仪要不要试试?”
我无心无绪,正想推开她时,无意往她手中纸包一撇,心跳蓦地漏掉一拍,忙将纸包接过,望向九儿。
九儿也正盯着我,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里隐约有些惊乱,不像素常那般明净清澈。她干咳几声,取了一块送到我唇边,嘴角的笑容才自然了许多,“来,昭仪吃一块尝尝!”
我含住那梨膏糖,盯着纸包一角的两行字,同样尝不出什么清凉凉甜丝丝的味道,倒是不知从哪里爬出的酸意直冲眼眶。
错觉吗?巧合吗?
包着梨膏糖的油纸上端,端端正正写了一行字:“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