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共盘桓(1 / 1)
康熙四十七年的八月,我们启程去了海南。
邓爷爷宣布改革开放前,海南经济落后,除当地居民外,少有人会主动去那里定居。在古代它更是被贬官员的噩梦。来到这里的人,来去无路,望海兴叹,故谓之“天涯海角”。宋朝名臣胡铨哀叹“区区万里天涯路,野草若烟正断魂”。唐代宰相要德裕则用“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诗句诉说自己悲惨的际遇。
这里记载着历史上太多贬官逆臣的悲剧人生,每一山、每一石,都凝聚着巨大的忧郁和哀怨。幸好我没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不知道他有没有。他不愿带弘昊和玫瑰来,想必也有一定的原因。
但是这里的风景真正美丽,特别是我们的那座房子,建在马岭山上极开阔的一个所在。整个用漆成白色的木料做成,如童话中的宫殿。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银练般的白色沙滩闪闪发光,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海洋气息。
我们一路上甚少交谈,最常见的一幕是各自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风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也是若无其事地移开,没有多余的语言。
到了海南后,我们继续保持这种局面。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神秘的阎进似乎是他身边极重要的一个人,他经常给加新传递消息,许多都是京中的机密信息。但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仅从未见过他,甚至这次出来才第一次听说他。
胤禩到底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没有花很大的力气去思考这一类问题,把时间全部放在房子的布置上。
这里杳无人迹,蔚蓝的大海不带任何时间朝代的痕迹,似乎亘古即是如此。如果有电灯和电脑,那么和现代社会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待我将房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布置好以后,天气已经温暖到可以去海里游泳了。
这是平静而愉快的一年,虽然我和胤禩的语言交流越来越少。
我知道,他心中那一个隐蔽的世界不是我能进去的,于是自得其乐地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回到京城后,这碧海蓝天就只是一个梦。
我在棕榈树间结了一张大大的绳床,用椰子、番石榴和菠萝制作了果子酒,装在水晶瓶子里,躺在绳床上自斟自饮。累了,便倒头大睡,醒后,翻身滚到海里,随意泡多久,快乐得没心没肺。
玫瑰十四岁时,我和她谈起嫁人的标准,高大、英俊、体贴且会跳舞,无需音乐,只就着满天的星光便可相拥舞至天明。
她低头想了一会,问我,你和阿玛有跳过舞吗?
有。我答道,声音既苦又甜,终究是甜多于苦。
那天我游泳后,裹着一条毯子,从花厅的窗户翻进屋,迎面一个明艳的当地姑娘瞬时让我变了脸色。胤禩摆弄着一大瓶晚香玉,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我对他点点头,狼狈地上楼,连续踢翻了四瓶花。
小如服侍我沐浴时,故作无意地说那姑娘只是来送花的,刚刚才来,现在已经回去了。我沉默不语,思忖着胤禩用她来试探我的用意,心中不知是悲还是喜。
难道我们也要象康熙和额娘,将爱情当作一场战争,等待着一方完全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我不想重演他们可悲的人生,正如我不想成为胤禩的负担。
我换上一条橙色的双绉丝便袍,让小如拿着果子酒随我到沙滩去。
棕榈的枝叶依依指向碧蓝的天空,一只白色的鸟儿落在枝上,为了保持平衡,缓缓挪着步子,树叶轻轻摇晃起来,亮丽的晶光从叶缝中撒下,给我独特的慰藉。
那只鸟儿试了好一会,终于改变主意,往海那边飞去。
叶子合拢,下午的阳光淡淡照下来,轻柔和煦。
我暂时丢掉烦恼,迅速沉入梦乡。
醒来时,小如已不知去向。我伸手取酒,不料唇边已有一片浓香。那双黑湛湛的眼睛闪亮如天空初现的星星,眼波温柔得象那几乎可以卷入手中的丝绒天幕。
我的脸上也有几颗闪亮的星星。
一星如月看多时。
海浪拍击着沙滩,发出温柔的沙沙声,空气中有各种花的香。我靠在他的肩上,跳起最简单的舞曲。穿过棕榈树的微风为我们奏起最美妙的乐章,还有他的呼吸。
“累吗?”
“不,永不。”
草丛里的蟋蟀都停止了鸣叫,我们躺在绳床上,深深地凝视对方。
多久没有这样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楚。
周围是一片碧绿、银白和蔚蓝交织的光影,映着大海的波浪,闪着逼人的奇特光亮。不远处的马岭山上,星星点点白色的、红色的花夹在其中,似一个遥远的梦。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他的语调温柔无奈。
我伏在他的身上,低声说道:“汉兵何足惧?百战无当前。挥戈跃马去,胜败付诸天!”语气如他说“你若是活着,咱们便一起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咱们还是在一起”。
已经爱到这个地步,虽百死其犹不悔。
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有的,不过是他。
几天后,我在杭州命人绣的地图送来了。这是我回京后送给康熙的寿礼——我们始终是会回去的。
能完成这幅地图,首先要感谢我的书法课老师,我们期中考查的题目就是绘一幅中国地图。而且此时康熙已经命人绘制了《皇舆全图》,这被李约瑟称为全世界最精确的地图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更何况还有一位精通天文地理的李玉帮我校正。
为了保证画面的精美,我特地请顾绣的当家人来绣这幅地图。顾绣针法复杂,有套针、松针、滚针、网针,因此所绣之物具有极强的写真性。这幅地图用的是金银二线,山川、河流、海岸均以特殊染料染过,线条呼之欲出,一眼看去,立刻能感受到磅礴壮观的帝国气象。
我的心和我的人是平行的,我是坚定的二元论者。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该不该做时,我已经做了。
我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实际上却是最卖力的一位演员。不管我愿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我们已经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是负担,也是甜蜜。
这是我们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没有人打扰,没有烦心的事情,幸福得不真实。
晚上,我们在波光潋滟的海边遥望天际,我那少得可怜的天文知识丝毫不妨碍我们的快乐。我重新划分了各个星座,将猎户座安置在南鱼座下,大犬座与矩尺座成为邻居。两人一起在灿烂的星空下哈哈大笑,白色的海鸥被笑声惊醒,羽翼挟着花香飞向对岸。
管他呢,没有谁真正在乎星座,我们关心的是一起看星座的人。
我还讲了几个与大海有关的故事,包括最喜欢的《海的女儿》和十分讨厌的《渔夫与宝瓶》。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眼光莹澈,“那位王子太糊涂。”
我大笑:“是啊,我每次读这个故事都恨不得把他从书里拖出来打一顿。”
他一脸害怕,大力拉扯我的辫子,痛得我怪叫。肇事者却很无辜地说:“太可怕了,手发抖……”我咬牙切齿,化悲愤为力量,扑上前去,两人直打得天昏地暗,惨不忍睹。
可是,那被封在瓶子里的魔鬼还是被放出来了。
四十九年的春天,康熙复立胤礽为太子,除了被幽禁的大阿哥外,其他所有的阿哥都升了一级。随着封胤禩为廉亲王的圣旨到来,我们同钦差一起坐上马车,启程前往已离开三年的京城。
接到圣旨时,胤禩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
我微笑道:“走吧,我都迫不及待要听别人叫我廉王妃了。再说,玫瑰和弘昊也不好一直住在外面。”
毕竟曾经这么幸福过,光靠回忆都能度过一生。
已经足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