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然后楚无适龄嫁女,致朕不甚为难之处境。夫易氏女清露,赞德宫闱,柔嘉肃敬,懿恭婉顺,茂修内治,深明大义……
“……故以替朕分忧,为赎父兄之余孽,免百姓战火流离之苦为由,将天下至美之身,主动请缨。朕不舍之,伊请之再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力陈其意,朕感其诚,虽心怀甚痛,亦唯有含泪允之。敕封伊为高义公主,追封其母为一品诰命通光夫人……”
细腻瓷白的手指一寸一寸地爬上条案间摊开的明黄通告,在角落的印章上来回摩挲半晌。那里亦印得“天禄琳琅”的宝印,一式一样的字迹,不过不同于她用于品鉴的田黄石小印,要更大上一圈。她知道,那是块儿极难得的鸽子血石,是皇帝大宝。
轻罗低头在肘弯里一蹭,将眼泪尽数抹掉,方缓缓直起身子,一点一点卷起那轴卷帛。主动请缨?多么可笑。
幸而去的是她,并不真的是清露。
自那日过后,与太后自须弥山一道回程的,是浮云的书信,言要落发为尼,再不理凡尘俗世,从此青灯古佛常伴,既是为国祈福,亦是为阖府超度。
于是清露也便成了她仅剩的亲人。
一个痴了的亲人。
轻罗心下一阵一阵的冷,偏嘴角吊诮起笑意,随手将卷帛抛在一旁,重又寻了一幅素金纸,自笔架上取了只笔下来。
是支青玉龙纹管珐琅斗提笔。轻罗握牢了它,顺着书案一样一样看过去,祁阳石紫袍玉带砚,压了印的徽墨,卵青圆洗,青白釉莲蓬水注,松鹤图白铜墨盒,青铜鎏金银镶绿松石香盒,青釉印花牡丹纹三足炉,釉里红秘搁……
都是他送给她的,轻罗低眉将纸张铺开压平,将碧玺纸镇压上去。碧玺以红为贵,价值堪比宝石。可这块这样的红,却反而叫她生出无限厌意。像那日满殿的血,铺天盖地,连喘息都不肯留给她。
她长久地看着那块徽墨,掂量半晌,末了却将它抛掷出去。取了裁纸的锋利小匕在左腕侧轻轻一划,新鲜嫣红的血滴进砚台里,右手随意拿了绸子在伤口处裹一下,将笔尖浸进去饱蘸了,方提笔写道,
“自正始五年霜降入宫,至今永熙三年八月二十二离宫,又逢霜降,直如轮回,不可不谓之巧合。五年在宫,足以使稚□儿长作慎赞徽音的女子,是否她愿,唯有一笑置之,不予置评……”
依稀还是当日的栖霞殿,时光愈晚,夜幕遮蔽下来,繁星未上。宫人不敢入殿添灯,空阔的大殿便黑下去。四周皆笼进了阴影里,墙裙里涌现出杀意,像匍匐已久的兽,伺机择人而噬。
轻罗一手撑地,自地上爬起来,站稳了,后背笔直,似冲天的剑。楚长兴立在对面看着,动也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直到奉节自内殿出来打破了沉寂,他打量轻罗一眼,伏地道,“容妃娘娘业已无恙,可孩子,因迟了时机,未能得保。”
是五个月,业已成型的男胎。
轻罗抬脚就往内殿跑。奉节就近抱住她的腿,轻轻摇头道,“娘娘莫去,容妃娘娘此时恸罔,有些,有些不近人情……”
“那是,”轻罗一怔,回眸道,“什么意思?”
奉节叩首连连,只是抱牢了她的腿不敢稍微松了。可容妃娘娘先是目睹母亲惨死,又痛失幼子在后,怕是得了疯癫之症,这样的话,此时此景,却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轻罗却有些懂了。她立得不稳,险些跌坐下去,只是拍拍奉节的肩,涩声道,“你放开吧,我不进去。叫她再三的失去了……原是我未尽姊责,有什么面目去看她?”
“娘娘?!”
楚长兴想到孩子心下亦是一痛,面上却只是眉眼不动的看着,冲奉节一摇手,冷声道,“那朕便给你一个尽责机会如何?”
轻罗冷冷看他一眼,“有这个必要么?”
“朔北求娶清露的文书,朕还压着未发,”楚长兴侧了侧头,声音温隽地诱哄,“如今清露既然再没这样的能力,以你今日姿容,替了她倒也不算屈了你,是也不是?”
“你让我去,我便去么?”轻罗笑得嘲讽,“莫说前行一路,就是这栖霞殿前的石阶上头,也是能发生意外的。”
“怎么,以死明志?”楚长兴竟笑开来,朝她迈近一步,声音像是氤氲了水汽,“可你莫要忘了,若朕无把握,总也还留着清露。如你此去未能克尽秦晋之好的责任,你说……”
“你敢!”
“你不妨试试朕敢不敢!”楚长兴笑得温文尔雅,“你记住,但凡朔北在,只要你还是朔北王妃一日,清露自也无恙就是。”
“……娘娘?”疏桐敲门进来,见她出神,顿了顿,才又唤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
“嗯,我知道了。”轻罗抬眸看了看疏桐,便将笔搁下,随意将纸叠了两叠,自桌旁立起身来。
疏桐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桌上砚台里的血,扶她出了书房。在浴房里备了水,伺候着轻罗沐浴净身过了,方取出袍服叫她换上。
竟是绛红织金妆花喜字串枝并蒂莲花缎,何等的喜庆。
轻罗不由一笑,敛目将衣服套上,自在镜子前坐了,拿了篦子,格外难得的亲自绾了髻,又拿了碳笔,仔细的描画了远山黛。
“娘娘若是为难何不哭出来?”疏桐看她笑,心下不忍,猛地抢过她手里胭脂,哽咽道,“总也好过强颜欢笑些。”
“怎么会?我现在可是以后楚高义公主之尊尚朔北王,比小小美人不知好过多少,自然是真心欢喜。”
疏桐看她样子也不知从何劝起,欲言又止,末了也只是将她的广袖披帛又打理的齐整了些。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入宫时也没有过的大红盖头罩下来时,轻罗才猛地抓住了疏桐的腕子,凑上前压低了声线道,“三年前我求过你一次,你帮了我,虽无以为报,可今天我还要觍颜再求你一件事。”
疏桐一叹,“奴婢此后必会将容妃娘娘当作您,尽心看顾。”
轻罗眼眶一热,她仰起头,指尖按压鼻翼两端,将泪意勉强压下去,方才开口道,“多谢。”
疏桐只是摇摇头,扶她起身时,将一小巧物事轻轻塞进她袖里。
是一把防身小匕,青玉镶宝石柄,用金桃木树皮做的鞘,少见的精致珍巧。轻罗看得不由诧异,“这是作甚?”
“听说,”疏桐嗫嚅,脸颊微微泛红,“听说那朔北王身高九尺,面目可怖,且年近花甲,还有,还有不少妻妾。”
轻罗闻言微微一愣,将小匕塞回与她,轻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若死了,千里迢迢远赴他乡还有必要么?更何况,很多时候,唯有人活着,才能有希望。”
疏桐张了张口,到底将小匕收起来,仍将一温软物事塞进她手里,不待轻罗问,已经解释道,“这是江湖耍把戏的人用的事物,虽然粗劣,却十分真实,或许用得上也说不定。”
是两块儿胶状物,寸许长,几可乱真的刀疤。轻罗见她恳切,也不再推辞,将它收进袖里,轻轻颔首,终于将盖头盖下。
陪嫁的仪仗里,有皇帝大婚才用的金八件,金香盒,金唾壶,金杌子,金提炉,金盥盆,金交椅,金水瓶,金拂尘;还有铜镀金镂花镶玳瑁嵌珐琅丹凤朝阳的妆龛,青玉海晏河清蜡台,芙蓉石炉……
有中和韶乐相送,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列队送出皇城,足见后楚重视程度。
楚长兴立在含章宫前,听着远处吹打,手里的纸越攥越紧,铁划银钩,那些淋漓的血渍几乎要透出纸背——
“……方今天下大势,征战避无可避,清露乃一介女子,惜身无保家卫国、杀伐决断之力,唯有以一己之身,忝以报国,稍延战祸,为民生求得一朝安寝,以图增益储备求谋后事……”
第十四章
十四、
永熙三年,九月十一。
迤逦的仪仗一路送至昌平,挨着扎陵边境,便将重担卸下,交予朔北迎亲使节。文书交付完毕,高钟宁勒马回转,最后看了眼马车,扬声道,“末将就送至此处,公主保重。”
“且慢,”车帘内是婉转声线,隐隐有环佩叮咚,“高将军,我有一事相询,往日不便,可今日别后想必再无机会,还望将军为我解惑。”
高钟宁想到这般豆蔻年华就要以身伺虎狼,最终甚至埋骨他乡,心里也是不忍,声音便软下来,“公主但说无妨,但凡末将所知,必知无不言就是。”
“有将军此言,便是将军相瞒,我也罢了。”轻罗透过风沙里飞扬的车帘,看着外面年轻的将军,“我不过好奇,八月初五那日,你们是看着父亲门生入府方紧随其后,还是并不清楚府内有他们在?”
“这,”高钟宁一怔,“这有区别么?”
“诏书上说父亲谋逆,我总是不大信的。户部贪腐不过只是导火索,父亲门生众多亦难免有人口无遮拦,我虽是理解,也仍是想求得明白,他是否还留得半分情面?”
“末将等在府外候了,还是候了三日的,”高钟宁下意识诌道,“也是等傅玉堂姚广明等人进了屋,方才进去的。原是末将自作主张,还未秉过皇上就,就,可谋逆之言,确有其事。”
轻罗隔着帘子看他面上红晕,几不可闻地一叹,“难为将军顾念我的心情,既是如此,我也就死心了。”
高钟宁心下懊悔,可帘内再无半分动静,也只得暗恨自己愚驽,打马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