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代桃僵(三)(1 / 1)
欧阳霏此时已从欢喜中醒过神来,看着园中侍卫神色都有点躲闪,心知必然有异,但此刻又不好阻拦,心里犹自纳闷着,还得前头引路。尚未迈进藕香榭的雕镂回廊,楼下已冲下来一侍从打扮的男子,附耳在欧阳霏旁说了几句,后者闻言,几乎不能置信,面色顿转煞白。紫衣老人闲闲道:“欧阳姑娘,怎么又停下来了?”
欧阳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沉吟半晌,咬了咬牙,拱了手刚要开口,突听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儒生模样的男子面孔涨得通红,似要冲将进来,因为侍卫阻拦,在那里与侍卫推攘着,高声喊道:“莫拦着我,我一定要进去见怜娘子!方才很多人都看见她刚从秦淮河里被打捞上来,生死未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韦廉若不能见着怜娘子,就站在此地不走了!”
欧阳霏倒吸一口冷气,旁边紫衣老人面色顿时一变,眼中发出冷光,本来看似老弱不堪的身体,突然在一瞬间变成了秃鹫,声音也冰寒入骨,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怜娘子果然是遇了险?欧阳门主,哪里会有这般凑巧,莫非你图谋金戈帖不成,竟敢戏耍老夫?”
欧阳霏急得俏面上都是一滴滴黄豆大的冷汗,堪堪滚落到鼻尖,面红耳赤,几乎说不出话来。老者更加怒气冲天,冷笑道:“天下图谋雷家堡火器的门派多了去了,倒也不差你们南海门一家。若真想在这个买卖里分得一杯羹,光是巧言令色是不够的,还要拿出点诚意和真本事了来。既然如此,老夫也不跟你罗嗦了,就此一拍两散,从此后会无期!雷齐,雷玉,我们走!”
为首的两位男女僮仆躬身应了,抢步走入园中,一左一右,便要过来搀扶。突听一个娇俏的吴侬女音软软道:“雷老爷子留步!应怜刚在就寝,听得老爷子来临,忙起来整理妆容,不免耽搁了些许工夫。怎么好端端的,老爷子竟然和姐姐吵起来了?”
紫衣老人已经向外跨出了一大步,闻言生生转过身来,只见楼上款款步下一女,身上的绣花罗襦是浅浅的紫色,上面绣着朵朵鹅黄色的缠枝芙蓉月季,缎呈两色,繁花叶茂,仿佛正在迎风绽放。底下也是黄色的软缎百褶罗裙,迎风回旋,说出不的妙丽风流。面上罩着薄纱,隐隐露出绝世姿容,一双熠熠发亮的眼睛又黑又大,望去犹如寒星一般,袅袅娜娜,走下楼台,微微欠身,便是一个深深的万福。旁人尚且罢了,欧阳霏如何看不出这根本就是楚楚!
欧阳霏犹如木雕泥塑,圆瞪了眼望着来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紫衣老人开怀大笑,一面捋着下颔半尺左右的白须,向女子上下打量,声音满是欣喜,道:“果然是怜娘子,堪称得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如此倾国倾城,才宜栽往我雷家堡。欧阳姑娘,你怎么不早说,倒害老夫差点急出一身汗来!”
欧阳霏此刻连后背俱已密密渗出汗来,面色刚才还是青白,眼下已呈雪样,不见半点血色,瞪眼向那女子,嘴巴蠕动着,还未开口,那女子已拦了笑道:“我身体尚未大好,吹不得风,姐姐是心疼我呢。”
猛听得韦廉厉声喝道:“何方妖女,胆敢冒充怜娘子!怜娘子虽然艳如桃李,可是冷若冰霜,从来寡言少语,哪如你这般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何况好多人都亲眼看到怜娘子被人从河中捞起,怎可能毫发无损地站在此间?雷老爷子,你要擦亮眼睛,莫要被人所骗?”
欧阳霏一个劲向楚楚使眼色,赔笑道:“原是我这妹妹玩笑-------”楚楚已截口喝道:“你这穷酸,好不无赖!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因人而异这四个字?对你这种平板无趣之人,我自然是说一个字都嫌多,对雷老爷子么,叫我说个三天三夜,应怜也不会厌倦。我三番两次不愿见你,你还不识趣,如今竟要来阻我前程?你这等龌龊心肠,以为能欺瞒天下吗?”
韦廉气得浑身发颤,手指抖瑟点了她,半晌才道:“好-----好-----我不跟你这刁妇多言,小莲在哪里?秦淮河上谁都知道,应怜身边就这个贴身丫鬟,她是她一手带大的,我就不信,她会吃里趴外,卖主求荣!”
楚楚得意洋洋,娇声唤道:“小莲!”一个头梳双髻的小丫头怯怯走下来,眼睛溜向一边,犹豫了良久,终于梗了脖子道:“哪里来的酸秀才,小莲不认识他!”
韦廉一双眼珠差点从眼眶里突出来,犹自不能置信,颤声道:“小莲?!你又是中了什么邪术,青天白日,竟然信口雌黄,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将来难免下拔舌地狱?”小莲啊地惊呼一声,忙躲在楚楚身后,声音惊惶,连声道:“小莲不要,小莲不要下地狱!”
韦廉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正了正面色,拱手对紫衣老人道:“雷老爷子,韦廉在江宁郡守府忝作西席五年之久,自诩为人正直,从未打过诳语。老爷子如若不信,到街坊邻居一问便知。韦廉虽然一心爱慕怜娘子,却还懂爱其所爱,哀其所哀,并非巧取豪夺、居心叵测之徒。怜娘子从来洁身自好,轻易不肯假人辞色,但居然会应允应选雷府,显然是对府上尊崇有加。既然如此,韦廉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冒名顶替,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故此,韦廉今日纵然受尽冷嘲热讽,也定要辩明个黑白是非,来给怜娘子一个交代!”
小莲从楚楚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怯怯道:“韦先生,你弄错了,姐姐她不是------”话一出口,猛醒觉不对,忙掩了自己唇,低头去看地下。韦廉得理不饶人,点了小丫头的脑袋道:“雷老爷子,你可都听明白了,小丫头总算说了句实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雷老爷子,还请你明辨是非,去伪存真!”
楚楚恨得跺脚,欧阳霏倒大松了一口气,忙腆颜拱手道:“总是欧阳无能,才惹出这等是非-------”却见紫衣老人摆了摆手,笑眯眯道:“韦先生也许是刚正不阿,老夫却更相信自己的眼力。不是老夫自吹自擂,雷家堡谁不知我雷九擅长相面摸骨之术,否则怎会让老夫这把年纪的人担当姻缘使?”眼睛望楚楚身上瞧着,越瞧越是满意,指了她道:“若不是那日瞧见怜娘子骨骼清奇,非同寻常,老夫怎么会当机立断,在这么多千姿百态的美人中,独独挑中怜娘子?用我们这行的话说,就是天生媚骨,只有绝色佳人,才可能生具这等秉赋,否则怎会有红颜祸水一说?就算是一万个人中间,也未必找得到这么一个,简直是稀世奇珍。老夫不管其中有什么蹊跷不蹊跷,反正老夫认得极准,这就是老夫最想找的那种女子。能够为欧阳掌门献上,既是欧阳掌门的福气,也是老夫的运气。这便是金戈帖,欧阳掌门,你且收了,以后金戈大会,都有你南海门一席之地!”右手一抬,便有一片极薄的金帖从他手中飞出,落在欧阳霏食指与中指之间。后者眼睛都在这瞬间亮了一下,往手中瞅了又瞅,不过少顷,面孔立刻又皱成一团,一时似哭,一时似笑,交替变幻,滑稽至极。
突听雷九老人弯下腰来,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那个厉害,仿佛是要将肺整个都咳转过来。楚楚皱眉看着他,差点便要伸手过去搭脉,忍了又忍,才总算没有露馅。旁边那男仆神色不变,立即从旁递过一个银瓶来。雷九将银瓶旋开,往口中不知倒了几颗药丸,尽数吞咽了下去。过了良久,他的面色才略微恢复过来。欧阳霏在旁看得寒碜,小心翼翼道:“雷老爷子似乎病得不轻,难道就没有去看看?”
雷九老人谈笑风生,道:“欧阳姑娘也是略通医理之人,难道看不出来,雷九已经是强弩之末,无非在苟延残喘而已,若不是靠这种独参丸吊着,连这几日都挨不过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雷九早就明白大限将至,眼下最要紧的事已经做完,更加了无牵挂,随时都可以安心去了。怜娘子,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就启程吧。”
欧阳霏手指都不免颤抖,韦廉险些没有背过气去。楚楚含笑望了两人一眼,福了一福,柔声道:“雷老爷子怜爱,本不该辞。只是应怜病体还未大好,又折腾了一宿,实在难以支撑。再则,我们两姐妹还有些体几话,也正好在今晚说个尽心。还望老爷子体恤,成全应怜这番心意!”说罢,款款跪拜下去。
雷九老人点头笑道:“怜娘子有情有义,老夫如何忍心驳回?也罢,夜间赶路,多有不便,不如在此歇息一宿,明早再启程罢了。欧阳掌门,如此老夫就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