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番外 • 帝女花(1 / 1)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 明月问归期。
——唐李正凡《牡丹诗》
“长安城破啦,李渊父子的义军正结队入城!公主,代王,还是先设法藏匿保命吧!”
东宫大殿一片空旷惨淡,太监宫女们已各自惊骇奔散而去,只剩下侍读姚思廉还在苦劝。
怀中单薄稚小的身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紧她:“姐,姐姐……”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动不止。
她将他护在身后,嘴唇死咬,双眼紧紧盯着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窜出洪水猛兽般:“侑儿,别怕,别怕,姐姐在呢,会保护你的。”
“公主——”姚思廉满脸焦急。
一个娇弱的少女,怎么保护更加弱小的弟弟?
几十名义军拥进大殿,盔甲冶血,兵器闪烁。
表情冷漠的渐渐围上来。
她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唐公兴兵举义,是为了匡扶帝室,卿等休得无礼!”
众人愕然,迅速止步。
一名似是将领的青年上前:“敢问这位姑娘是——”
姚思廉回道:“此乃当今皇上的三公主千岁殿下。”
“原来是公主千岁。”青年轻施一礼,摘下头盔:“公主勿惊,末将正是奉唐公之命,前来保护代王的。”
头盔下一张英武帅气的脸。
她一愣,冷然道:“你是何人?”
“末将乃唐公膝下二子李世民。”
“德妃娘娘?”半空突然插入一个轻浅的女声。
杨絮悚然惊醒。
“德妃娘娘,吴王来了。”宫女掀起帘子,午后的阳光薄透进来,洒落在她褶皱繁复的裙摆上。
是这些微的暖意,啄醒了她尘封已久的往事罢?
一个高大英俊的人影立在殿门前,背映金光。
刹那间,她有些迷糊了。
多像梦中闯进皇宫时气势凛然的青年!
吴王李恪走到跟前,弯腰一揖,“母妃今日身子可好些?”
她回神,笑笑招手示意他过来:“好,一切都好。”
“今日父皇单独召见儿臣,说了一番话。”
“哦?说些什么?”
“父皇言:‘父子虽为至亲,若儿子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汉已立昭帝,其兄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折简诛之。为人臣子,不可不戒。’”
她沉吟半晌:“皇上是在担心你啊。齐王祐造反险遭杀,太子承乾、魏王泰相继幽禁,今新立晋王治为太子,这中间的利害干系,你可明白?”
李恪不语。
“母妃知道,”她握住他的手:“皇上众多儿子中,你是最像他的。不是我夸,人人都说你聪慧颖悟,禀赋极高,文才武功都在诸兄弟之上,皇上当初并不是没有那个打算,但是,确立储君,是关系到以后王朝是否稳定的大问题,选哪个王子做太子,不单单看王子本人的德才呀。”
“儿臣明白,”李恪哂笑:“我们背后没有靠山,缺少大臣支持,对吗?”
她一顿,点头:“大唐朝廷表面虽一团和气,其实已分化为关陇贵族官僚集团和山东士族官僚集团两大势力。皇上现在在位,自不愁控制这两派势力的消长平衡,使其和睦相处,可一旦陛下百年之后呢?谁也无法预料是什么模样。如今支持太子李治的,正是势力庞大的关陇贵族官僚集团和长孙无忌这样掌有实权的重臣,这些,才是保证日后储君顺利接任、使大唐江山继续稳如磐石的根本。”
李恪长呼一口气:“儿臣完全懂了。以后,儿臣会更加约束自己,一言一行,谨慎行事。”
“真正懂得就好。”她抚平他本该俊朗的眉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时候,太出色了反而是一种祸患,母妃只盼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活着,知道吗?”
“嗯。”李恪微笑,深深点头。
吴王前脚刚走,贤妃后脚又到。
“妹妹今日怎有空过来?”端起茶,浅笑望向眼前不施粉黛、不描眉、不涂唇,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惊的女子。
“好久没见了,听闻姐姐染了风寒,自该过来看望。”贤妃脸上漾着关切:“太医们怎么说?”
“没事。吃几副药下去就该好了,劳妹妹关心。”
“相处十多年,姐姐一直客气。”贤妃倚到窗边,“我向来疏于打点,宫中经年,要不是姐姐们照应着,媚儿恐怕过不来这么安乐。”
“妹妹哪里话。大家同是服侍皇上的妃子,后宫关系处理好了,就算帮陛下减少些烦恼。可惜皇后去世得早——”
才十年,贤德淑良、待她们如亲姐妹般的温婉女子就离开了人世。
“一个一个,都这么走了。”贤妃喟叹,目光转向窗前书案,上面一幅半开的卷轴,有了些年月,边上微微泛黄。
“这是——”她好奇的走过去。
杨絮一瞧:“一位故人送的,怕它返潮,每年我都拿出来晒一晒。”
贤妃小心的推开,一幅淡墨的牡丹图呈现在眼前。
“风过处,心无痕。牡丹开后,再无花荫。”她低念着,“是她——”
杨絮听她口气:“你……认识?”
“我们应该都认识吧。”贤妃淡笑:“长孙皇后,你,我,玉真……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不记得她?”
是啊,神思似乎飞回了十多年前,那个以假乱真的翩翩少年,那个让当时的秦王不顾一切的跳湖的身影,那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在皇帝尚在东海池子里泛舟之际,当时的秦王世民发动了举朝皆惊的玄武门政变。她当时并不知道宫中情况到底如何,然对于当日长安城中家家关门闭户、兵马到处乱跑的纷乱景象记忆忧新——那简直不输于城陷时敌方入城引起的恐慌,兵丁们操戈持戟满脸凶暴,所有店铺摊子都停止了开业,只见大街上来来回回战甲在身的士卒……
“母妃!”
大明宫宽阔的长廊下,一名长发及腰、轻纱飞扬的少女轻快跑来,一路洒下的笑声如同屋檐下最动听的风铃。
她眨眨眼,贤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人却是长孙皇后嫡出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应该是老了吧,最近时常回想起往事。看到眼前笑逐颜开的少女,自己竟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当初那个同样鲜艳明媚的丽质啊……
“母妃日安。”丽质屈膝行了一礼,左右看看,道:“恪哥哥不在吗?”
“恪儿刚走。”杨絮笑着拍拍自己身旁的坐榻:“来,到这边来。”
“哦。”丽质点点头。由于长孙皇后去世得早,她没几岁便交由杨絮带养,双方感情十分亲厚。
“刚刚笑得那么开心,是不是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儿啦?”
“父皇下旨去下天竺游玩,陪同名单里有母妃和我的名字呢。”
“是吗,难怪。你是顶顶喜欢玩的了。”
“呵呵。”丽质不好意思笑笑,又道:“我还碰到一个刚进宫的妃嫔,叫徐惠,最近被封为充容的那个,听说她蛮得宠的,可我瞧着不是特别漂亮呀!”
“容貌对于女孩子并不是首位的,年华总会消逝。听说徐充容是有名的才女,自有其过人之处。”
“……父皇也未免太多情了,那徐充容不过才大我几岁的样子。”
杨絮悠悠道:“陛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难得有人引起他新的兴趣,就由他去吧。”
丽质托腮看着她:“母妃,您说帝王家的人都是真正无情的吗?”
杨絮点点她鼻头:“那要问你自己喽!”
“我肯定是只有一个驸马啦,可是皇帝、皇子、大臣,甚至普普通通的市井男人,却可以有多个妻子,他们为什么要娶那么多?专心致志对一个不好吗?”
“……如果你喜欢的人,你想专心诚意对着的那个人,不喜欢你,该怎么办?”
“啊——”公主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挠着头,皱起眉,陷入了苦恼之中。
杨絮摸摸她的头,看向窗外。
喜欢与被喜欢,当发生错位时,其实是一对矛盾啊。
风无心吹过,花有心留痕,却终是,留也留不住。
车辙撵过青石板道,辚辚向寺院正门而来,车冕、流苏、华盖,明晃晃的正黄色显示着皇室昭昭气度。
下天竺提前三天便已开始清场、打扫并焚香祷告。因此,此刻在庙中的,除了一应必须的和尚之外,其余都是皇家及带来的侍从。
贞观皇帝一人站在三生石前,他挥退了跟从的众人,甚至连德高望众一直随旁讲解的住持大师也站在了数丈开外。
杨絮从旁边慢慢绕过,少女时代她便来过几次,因此觉得如果皇帝要在那儿待上半天的话,那自己远远看看也就算了。
谁知皇帝却看见了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招一招手,让她过去。
她近前:“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妃平身。”
“谢皇上。”
他手里摩挲着一块木块,接下来不再说话。
她低头瞄瞄,又不知皇上召她何意,故一时陷入了安静。
隔很久,贞观道:“爱妃以前也是学过刻印的,是罢?”
“回陛下话,是的。不过当年一时兴起,游戏罢了。”
“那你看看,认不认识这十四字是谁刻的。”
他将手中木块递过来。
本以为该是一块上好材质的木料,接过一掂却只是普通,而且留着被从哪儿劈下来的痕迹。四角被磨得很滑,估计长年抚握之故。
举起来一看,浅浅刻有两竖端正小楷:“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
心如被闪电击中。
这字迹,这字迹……
她蓦然抬首看他,瞪大眼。
贞观笑道:“认出来了?真不愧是当初一同学过刻印的。爱妃记性很好。”
“这是她留给皇上的?”
“不算吧……她也许无心,朕却觉得禅意之深,无法企及。”
是啊,于他来说,披荆斩棘,如履平地,却为何始终得不到明月帘下那一次转身的机会?
“皇上……相信来世吗?”
“不信。”
“呵呵,臣妾也不信。其实关于来世,臣妾更愿相信另一个古老的传说:人死后,灵魂会重走一生的路,将生前的每个脚印一一拾起,再回到来处,重新投胎。”
“哦?是谁告诉你的?”
“十六年前,那个用自己的生命救了皇后腹中胎儿的少女临死前说的。”
“……杜丽质?”
“是。”
贞观皇帝抬起头,仰望牵绊三生的巨石:“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永难转身的月明帘下吧。”
有了,便不求来世。
只求,重走一遍一生的来路。